“臣以为,剪除东林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徐光启早就将用于说服皇上的理由准备好了。“当年张居正以‘反对士子不务实学之陋习’为由禁止讲学,以圣旨关闭全国书院,甚至没收、拆毁各书院的土地房屋。以为除恶既尽,书院之风即可永绝。但张居正死败之后,各地书院即死灰复燃。”
“绝大多数东林成员或者东林的同情者,只是不满于朝局之腐败与党争之激烈。此乱源不治,即便没了东林,也会有西林或南林。东林只是长歪了,不是烂根了。与其消灭东林,不如容留并控制东林。东林有匡正时弊之心,却被所谓的意见领袖利用。只要替换掉胡乱引导舆论的领袖,换上由圣上恩准的领袖,东林就能为圣上所用,成为改制易纲,中兴大明的利器!”
第147章 内阁的反应
大时雍坊,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
骆思恭在去北镇抚司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田尔耕阳奉阴违的可能性。但当事情真的发生时,骆思恭的心情依旧非常糟糕。
因为独走的发生往往意味着本部和北镇抚司之间发生了重大的分歧。换言之,北镇抚司的独走不仅是行使皇帝授予的职权,更是镇抚司佥事对掌卫事权威的挑战。这样的事情,在万历朝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所以尽管知道没什么太大的用,骆思恭还是把田尔耕叫来骂了一顿。
“大人,请!”由于骆思恭特地吩咐过,因此守门的校尉没有通报就将太监带入了正堂。
骆思恭听见动静抬头一看,立刻认出来人是司礼监的五号人物曹化淳。他赶忙起身,殷勤地迎了上去。“曹提督!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骆大人。”曹化淳简单地行过见面礼后,立刻切入正题。“书房急召,咱们就不客套了。请您跟我走吧。”
“怎么了?”骆思恭疑惑道。
“邹寺卿死在你们北镇抚司了,您不知道?”曹化淳反问道。
“什么!?”骆思恭的声音里包含了惊讶、庆幸,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高兴。
“呵,宫里都知道了,您还不知道。”曹化淳搓了搓被冻得通红的双耳,微微摇头道:“瞧您这是头头当的哟”
“这我.”骆思恭没法辩解,因为北镇抚司的独立是制度性。一旦指挥佥事严令对本部封锁消息,那掌卫事就会部分“失聪”。
“得了,您赶紧跟我一起进宫吧。”曹化淳善意地提醒道:“干爹来司礼监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所以这事儿肯定小不了。”
“多谢提醒。”骆思恭皱着眉头答谢。
两人来到南书房的时候,徐光启还在奏对。
笃!笃!笃!
因为包括唱名在内的低级宦官都被驱散了,所以曹化淳只得自己去敲门通报。
殿门打开,王安走了出来。
“干爹。”曹化淳尽量小声说道:“骆大人来了。”
“徐部堂还在奏事,还得好一会儿。”王安吩咐道:“雪下成这个样子,就别让骆思恭在外边跪着了,你带他到偏殿去歇着。”
“好。”曹化淳乖巧地点头应是。
骆思恭来到偏殿,发现这里已经坐着人了。
见有人过来,龙华民赶紧起身,殷切地迎了上去:“大人,皇上要召见我等了吗?”
“没呢。等着吧,运气好的话今天,运气不好就得改日了。”曹化淳摇摇头。
“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龙华民小心翼翼地问道。
“少打听和你没关系的事情。”曹化淳微嗔道。
“抱歉,是在下僭越了。”龙华民的脸上浮现出显见的失落。
又过了一会儿,偏殿的门再次被人打开了。
“干爹!”王承恩三两步走进来,对着曹化淳叩头。
“你怎么也过来了?”曹化淳亲切地将王承恩扶起来,问道。
“儿子跟着魏厂督去了北镇抚司。”王承恩没有迟疑,回答道:“现在事情查清楚了,魏厂督就叫儿子来书房向主子万岁爷复命”
“好。”曹化淳赶忙截断王承恩的话头,拉着他来到骆思恭的面前,介绍道:“这位是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骆大人。”
“见过骆大人。”王承恩很有礼貌地向这个爷爷辈儿的老大人行礼。
“想必您就是外稽厂卫的内廷新秀王承恩,王少监了吧。”如果凭着如此对话,骆思恭还不能推测出这小孩儿是谁,那他这几十年的锦衣卫就算是白干了。
“蒙圣上错爱而已。”谦辞之后王承恩便不再多言。
一时间,监视者与被监视者以及暂时不被信任的旁观者齐聚一堂,偏殿也就陷入了莫名而又令人尴尬的沉默中。直到两刻钟后,王安推门进来。
“骆思恭和王承恩一起来。”从进来到出去,王安完全没有要搭理三个传教士的意思。
“会长,这.”汤若望露出疑惑的神色。
“也不是坏事,至少没叫咱们离开。”龙华民倒是很悠然地拿起一块点心送进嘴里。
“臣骆思恭叩见吾皇万岁!”
“奴婢王承恩叩见吾皇万岁!”
朱常洛没有让任何一个人起来,就直接开口问道:“王承恩,北镇抚司那边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承恩先是侧过头瞥了骆思恭一眼才开口说话:“回主子的话。仵作验过后,发现邹大人的死因确如田尔耕所言,是自杀。致命伤在脖子上,因为上了炭,所以流了一地的鲜血只是凝固,而没有结冰。据此,仵作推断,死亡的时间应该是昨夜子时。”
“自杀”朱常洛追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王承恩摇摇头,猜测道:“大概是因为刑讯过重邹大人无法承受,为了掩护同党故而选择自尽。”
“就是什么都没招,白审了”朱常洛轻捶桌面。“锦衣卫给他上了什么刑?”
“许显纯说,他考虑到邹大人年岁过大,故而没用伤筋动骨的刑。”说着,王承恩缩了缩脚趾:“邹大人十个脚趾的指甲全没了。另外,许显纯还在上面还洒了精盐。”
“拔甲撒盐.钻心之痛啊。”朱常洛叹气。“魏忠贤呢,他去哪儿了?”
“魏厂督在北镇抚司镇场子,并收殓邹大人的遗体。”王承恩补充道:“我留了几个直属的执行在那儿协助他。”
“嗯。”朱常洛没什么要问的了:“你下去备案吧。”
“奴婢遵旨。”
“对了,写个清楚的条子递到内阁去。”
王承恩走后,朱常洛转头对骆思恭布置了一个听起来很难完成的任务:“邹元标是有骨气的纯臣,但朕不管。无论邹元标有罪没罪,你下去之后想尽一切办法把东林党串谋逼宫的事情坐实,而且一定要把邹元标扯进去!另外,不要再死人了。”
“臣,遵旨!”骆思恭瞳孔剧震,叩头道。
内阁。
“宫里来人通知,说邹尔瞻死了。”方从哲的案头上摆着司礼监递来的六叶折。
“镇抚司干的?”沈一惊,皱眉问道。
“说是自尽。”方从哲摇摇头。
“是宫里指使的吗?”韩忍不住把话问得更明白了些。
“别瞎猜。是自尽。”方从哲把六叶折放到桌子的边缘。“自己看吧。”
坐得离方从哲最近的叶向高率先走过去拿起六叶折。“上面说,邹尔瞻包着棉被敲碎粥碗,然后用碎片割开了自己的脖子。”叶向高有一目十行的本事,很快就看完了上面的内容。
“锦衣卫的话怎么能信?”史继偕也站了起来。
“是西厂验的。这东西是一个叫王承恩的太监写的。”叶向高不认识王承恩。
“管他东厂西厂!还不是都是宫里!”韩不喜欢赵南星,但和邹元标私交不错。
“慎言。”刘一扯了扯韩的衣袖。“次辅。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昨天。不过遗体是今天发现的。”叶向高回答说。“北镇抚司还想压消息,但让给西厂逮住了。”
“自杀,说不通。”韩缓和语气,但言语间仍旧暗含着怀疑。“邹尔瞻不是这样的人。”
“次辅。能给我看看么?”刘一走到叶向高身边,伸出双手。
“你看吧。”叶向高把六叶折递到刘一手里。然后转头看向方从哲。“我想,镇抚司没有杀人的理由。”
“为什么?”史继偕问。
“除非镇抚司疯了,否则绝不会在得到宫里的命令之前刑杀一个三品大员,他们没这个胆子。”叶向高踱步到值房门口,并将之关上。“而对宫里来说,镇抚司并不是一个杀人的好地方。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有没有可能是上刑过重,邹尔瞻受不住了。”史继偕思考说。“他毕竟这么大的岁数了。”
“有。但这和自杀没有太大的区别。”仍旧坐着的方从哲抬起头,眼神里看没有太多的悲喜,只有一些若隐若现的凄凄。
“这是什么意思?”沈几乎只在方从哲开口时才接话。
“无论是拷打致死还是自尽,都说明邹尔瞻没交代出镇抚司想要的东西。”方从哲叹了口气。“如果他主动交代了,不会被拷打,更不会自尽。说不定镇抚司还会好酒好肉地招待他。”
“如果真是自尽,那多半是因为邹尔瞻不想招,又觉得自己快扛不住了吧。”刘一少有的和方从哲产生了共鸣。“诏狱的酷刑,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他们为了不让犯人死,甚至还专门备着郎中。”
“首辅。我们要怎么做?”叶向高看向方从哲,问道。
“首辅大人。我觉得内阁还是先搞清楚宫里是什么意思再做决断吧。”沈在方从哲开口之前抢断对话。他并不关心邹元标这位敌党领袖的死活,他只怕打击东林党的计划会因此而生变。“邹大人这一死,事情就变得很麻烦了。”
韩的怒血一下子从心尖涌至头皮。他冲到沈面前,厉问道:“你说什么!”
“哼。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沈针锋相对地说道:“东林党妄行逼宫,触怒圣上。现在魁首下狱,却立死于囚牢。自尽,邹寺卿还真是伟大啊!我不用深想就能知道,消息一传出去,这‘左顺门’外就会跪满要求惩治锦衣卫的东林言官!”
左顺门始建于明朝永乐十八年,位于文华殿以西,是由午门进入内阁的必经之地。嘉靖三十六年四月,紫禁城三大殿因遭雷击而起火,火烟延烧至左顺门、右顺门。翌年,二门重建。嘉靖四十一年九月,左顺门更名为会极门,右顺门更名为归极门。也就是说,目前紫禁城内是没有“左顺门”的。
沈之所以不提会极门,而是用重音强调已经不存在的“左顺门”。是为了提前给接下来很可能发生的事情定性。将之与“大礼议”相提并论。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的消息传入北京后,引爆了“左顺门事件”。王振的余党,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在左顺门附近被王等大臣打死,紧接着大臣们又将王振的余党,宦官毛贵、王长等乱拳打死,悬尸于东安门外。
监国的王朱祁钰惊慌失措,想要逃走,被于谦拦住,请其宣布马顺等人论罪当死,参与殴杀的众大臣无罪。朱祁钰深纳其言,降令奖谕百官归位莅事,并宣布马顺罪应论死,不再追究百官殴杀马顺之事。形势由此稳定。
从此,左顺门成为毙奸不究之地。
嘉靖三年,大礼议事件发展至结末前的最高潮,以杨廷和之子杨慎为首的一干官员决意于左顺门殴杀鼎力支持世宗皇帝朱厚的张璁和桂萼。殴杀行动虽然无果,但发展为包括六部、一院、一司、一寺共二十三员,翰林二十人,给事中二十一人,御史三十人等,共二百二十多名朝廷官员聚哭于左顺门妄行逼宫之事。
“韩阁老。今时不同往日了,皇上天年正壮,这朝廷也不是某些人的一言堂!”沈就差没指着韩的鼻子骂他是杨廷和了。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韩撸起袖子准备动手。
“我再说十遍又怎么样?”沈不甘示弱。在他看来,无论邹元标是不是因为受不住锦衣卫的拷打而自尽,他的死本身就是在搅浑水。给因为触怒了龙颜而陷于被动的东林党以喘息之机。
东林党的言官们群情激愤是必然的,这群年轻人总是热血上头。可东林党也不只有年轻人,一旦韩、刘一这样的领袖出面安抚,按住言官。东林党就能利用皇上可能的同情借坡下驴、将事态平息。现在沈想做的,一是将东林言官们可能的行动定义为逼宫,二是激怒韩、刘二人,让内阁乱起来,无法在言官们真的群聚之时,形成统一的声音出面安抚。
只要让事态进一步恶化,邹元标之死带来的“负面影响”就能被抵消掉!
第148章 抄家之议
“够了!”方从哲少见地拍了自己的桌子,他看向沈,说道:“人死为大。无论如何,内阁还是照例先发讣告吧。”
“要让礼部选拟谥号吗?”叶向高顺杆子往上爬。
沈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叶向高是要用拟谥号一事搞盖棺论定。礼部尚书徐光启是东林党的头面人物,怎么可能给邹元标拟一个恶谥。到时候,拟好的美谥递到内阁来,只要首辅方从哲不明确反对,是很有可能票拟通过的。一旦通过票拟,内阁的态度就被锁定为同情邹元标,进而同情东林党了。
“次辅大人,怕是没必要这么急吧,皇上还没给事情定性呢。到时候拟出的谥号不符合皇上的心意,那这功夫不就白费了吗。”沈一面微笑着拿圣意给诸位阁员施压,一面在心里默默地将叶向高划进东林党的行列。
“沈阁老,我就问你一句。”刘一按住即将爆发的韩,淡淡地问道:“邹尔瞻被革职削籍了吗?”
“当然没有。但被锦衣卫捕拿关进诏狱,怎么也算是停职候审了。”沈回答道。
“不论邹尔瞻卒于何处,只要他没被革职也没被削籍,那就是我大明朝的正三品大员。官员既在任上去世,就该由内阁领头发讣告、拟谥号。哪有什么白费不白费的。”刘一有礼有节地顶了回去。
“哼。当做不做,畏畏缩缩。沈阁老您还在这儿待着干什么,回家种田去吧。还能给朝廷节省些俸禄呢。”韩很快冷静下来,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
“我回家种田?不就正遂了你们这些想搞一言堂的人的意愿吗!”沈装出被激怒的样子。搅混水嘛,你不上头我上头就是。“刘阁老、韩阁老!咱们一起辞官,一起回家如何?看圣上准了谁的那份儿!”
“沈铭镇!”方从哲呵斥道:“朝廷的名器是你们这样说不要就能不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