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咽了口唾沫,问道:“儿子斗胆问一句,找到之后干爹要怎么处置他们?”
“这影响你办差吗?”崔文升脸上和煦的笑意立刻就变成了冰冷的反问。
“不影响,绝不会有丝毫影响。”崔元拨浪鼓似地摇头。
“哼,这不就结了。叫你去做,你做就是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崔文升这才“不情不愿”地将“实情”透露给崔元。“我们是抓住奇遇才能投靠到万岁爷这边儿的。想要稳保今日的荣宠,只能用实际行动证明我们的忠心。”
“可”崔元赶忙跪倒在地上。他有些犹豫,但又不敢顶撞干爹。
崔文升半句不提南书房的事情,他只叹了一口气,用同情而悲伤的语气说道:“干爹也知道,因为干爹的缘故,你和福王一党的少数外官、内宦都结了不错的交情,干爹我又何尝不是呢。但从出卖郑养性的那一刻起,干爹和你就没有退路了”崔文升顿了一下。“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你明白吗?”
他原本只想处理掉与“梃击案”有关的官员,但转念一想,这样的意图未免太过明显了,要是圣上察觉到不对,派人去郑贵妃那里打听,难免不会戳到事件的核心。所以他索性搞扩大化,搂草打兔子,把参与国本之争的福王残党一口气全部干掉。如此,就可以将事情伪装成邀宠,而不会让圣上起过多的疑心。如果可以.
崔元的身子抖得就像筛糠。他是半道儿净身的宦官,但不是雏儿,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交不交情的事儿。要命是这件事本身,无论做得好不好,一般干这种活儿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崔文升声音宛如来自十八层炼狱的邪恶低语:“投靠福王就是对圣上不忠,圣上乃君父,不忠就是不孝,此等不忠不孝之人,留着作甚。处理掉福王一党的奸臣,是在为圣上分忧,圣上肯定是不会追究的。圣上若是不追究,还有谁会管,谁敢管呢?”
“我岁数大了,迟早是要退下去的。”崔文升有意无意地掂了掂手里的大印。“主子爷和福王的仇怨你又不是不知道,事情要是办好了”
“儿子会把事情办好的。”崔元终究还是答应了。
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呢。崔元侍候崔文升接近二十年,太清楚自己的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不按干爹指出的路走,就等着走黄泉路吧。
崔元领命离开后,崔文升绷着的神经松了下来。他理了理衣服,准备趴在炕上歇会儿。高级武官、文职人员、监狱刑官都还没有到任,所以内廷整风的活儿还没法儿开始。
要不是皇上明令他严格按名单拿人,崔文升根本不必特意让忠心耿耿的崔元亲自去办这杀人灭口的差事。株连扩大,随便波及几下,该死的人就死得差不多了。
反正“梃击案”后福王就藩,那帮子想攀龙附凤领个从龙之功的人就遭到了太子党的全面清退和打击,还活着的,就算保留功名也基本没了官身。在泰昌朝想给这些人定罪实在太容易了,没有当官儿的会吃饱了撑的,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去保这些人。
就在崔文升刚脱掉衣服准备午休小憩一会儿的时候,守门儿的小黄门急匆匆地跑到值房门口,呼唤道:“崔祖宗!西厂来人了。”
“西厂!”崔文升的脑子里盘旋的倦意立刻就消了大半:我这儿除了司礼监批下来的预算还没有银子过手呢!魏忠贤这厮莫不是想功劳想疯了吧?
崔文升因为自身的经历,对新西厂产生了很片面的理解,认为这就是一个管贪污、管受贿的“内官都察院”。
他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隔着门吩咐道:“叫进来。本督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遵命!”小黄门刚来不久就折回去请人了。
不一会儿,小黄门引着一个身着少监官服的男孩儿走进了值房。
“下官,西缉事厂稽查局外稽司司正王承恩,拜见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王承恩一口气把两个人的官职全称都报出来了。
“你真有意思。”崔文升哑然一笑。这个比皇五子大点儿有限的小孩儿,看起来比朝廷上好多久经宦海的老油条还要板正。
崔文升摆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姿态。“请问王司正来我东厂所谓何事啊?如果你要查账,本督马上叫人拿给你。”
“回提督大人的话。下官不是来这里查账的,而是来这里送函的。”王承恩抱拳答道。
“送什么函件?”崔文升的心底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王承恩向前两步走到崔文升的书案前,然后从袖袋里掏出一封十二叶折,双手躬身递出。“这是西缉事厂对东缉事厂人事任免行为的正式抗辩书。”
“抗辩,凭什么?”崔文升觉得王承恩简直莫名其妙。“西厂有什么资格对我东厂的事情指手画脚。整个大明还没有哪个衙门能对其他衙门的人事说三道四。”
见崔文升不接抗辩,王承恩便将十二叶折放到崔文升的案头。“圣上以圣旨制授西厂,对东厂及锦衣卫的人事抗辩权。说得具体一点,如果西厂觉得东厂的人事任免有问题,西厂可以以正式函件的形式对该任免进行抗辩。”
崔文升沉下脸,用非常不友好的语气问道:“也就是我东厂的人事需要经过你西厂的同意咯?”
“回提督大人的话。您的说法并不准确,抗辩权不等于同意权。”王承恩解释道:“同意权自始至终都掌握在圣上手里。”
“.”崔文升继续用阴冷的眼神盯着王承恩。
王承恩不为所动,继续解释道:“抗辩函递出后,人事任免的行为暂停。提督大人可以选择坚持任免。但提督大人如此选择,需在三日内以书面函件的形式向西厂提出坚持的理由。如果西厂认可东厂的理由,那么抗辩到此为止。”
“如果不认可呢?”崔文升反问后打开那封十二叶折翻看了起来。
“那就要去司礼监请掌印太监仲裁了。”王承恩回答道:“因为东、西二厂由司礼监辖制。所以,第一次仲裁由掌印太监主持,东厂需要对掌印太监说明任免的理由,而西厂需要对掌印太监说明抗辩的理由。掌印太监在垂听了两方的理由之后,将给出仲裁的结果。当然,东厂提督归根结底还是圣上亲选的,如果提督仍旧不服,可以圣上提出申诉。由圣上做出最终仲裁。”
“不必了。”听完,崔文升的脑门儿上已经爬满了汗水,也不知道是因为炭火烧得太旺还是因为不安。“东厂接受抗辩,不请仲裁。”
崔文升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赢得了仲裁。因为他选人的理由就四个字:任人唯亲。那三个千户是他的亲戚,绝大多数文职人员、监狱刑官都是和他过从甚密。
而这封抗辩函密密麻麻地几乎将这些人完全囊括了,如果西厂拿着这东西去司礼监打官司,结果可想而知。
崔文升看着十二叶折末尾的署名和西厂大印,在心里将魏忠贤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西厂还真有手段,我选调任的人还没到衙门报到,西厂竟然就知道了。”崔文升明知得不到回答,但他还是问了:“西厂是怎么知道的?”
出乎崔文升意料的是,王承恩竟然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拦下并查阅了您上任后发出的所有函件,并严令传函人员守口如瓶。”
“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这种消息就这么告诉我了。”崔文升还真拿这个油盐不进的小孩没什么办法。
“回提督大人的话。以上职权是御制西厂制上明白写着的。我们有权阅查东厂发出的一切函件,也有权对涉事人员下达封口令。”王承恩回答道。
“哼。下马威,魏忠贤还真是好手段。”崔文升叹了一口气。
要是崔文升知道有人在查他用来补缺的官儿,他自己就会停掉这种任人唯亲的行为。也就是说,如果是西厂是明查而非暗访,根本不会用十二叶折密密麻麻地记这么多人名。
但崔文升猜错了,封口令不是魏忠贤下达的,而是米梦裳下达的。要给崔文升下马威的人不是西厂提督,而是皇帝的宠妃。
就在崔文升在心里对魏忠贤的祖先进行持续输出的时候,王承恩说道:“提督大人重新任官时,可以直接把人员告知西厂,西厂会帮助东厂进行核验,以防止不该用的人补进机要官缺。用圣上的话说,这叫做‘政审’。”
“真是谢谢你了。”崔文升嘲讽道。
“提督大人不必客气,这是西厂职司。”王承恩认认真真地回答道。
“我!”崔文升泄气了,摆手示意王承恩滚出去。
王承恩摇头拜道:“下官还有最后一件事情需要告知提督大人知晓。”
“小兔崽子,你赶紧说,说完滚。”崔文升突然觉得自己好累。
“御制西厂制规定,从抗辩到圣上亲自主持的最终仲裁,每一个步骤都要有书面备案。”王承恩故意把这个事情留到最后说。“换言之,西厂在对东厂的人事任免行为提出书面抗辩的同时,已经向司礼监提交了一份‘封驳意见书’。”
“!你们报上去了?”崔文升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是的。”王承恩笑得很纯良。
第127章 请战 请罪
清晨,北京的天空被阴云密布,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着,仿佛微风拿着冰雪的亮白在为斑斓的人间描绘一幅冬季的画卷。随着时间的推移,雪越下越大,但天气却越来越明亮,就像是大自然在为即将到来的阳光做准备。到了午时,厚厚的云层终于散开,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间的缝隙洒向大地,与殿宇楼台边缘尚未被冰雪覆盖的明黄色琉璃瓦交相呼应,勾勒出一圈雄奇的威严。
“主子。内阁那边儿递来消息说,几乎所有衙署都上了奏疏。”魏朝大踏步地走进殿门虚开的南书房,开门见山地汇报了他在内阁听到的消息。
“几乎。”朱常洛抓住了其中的关键词,问道:“翰林院和六科十三道?”
“回主子的话,少数由方阁老掌控的科道也上了奏疏。”魏朝想了想,回答道。
改制的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上疏请求宽免已经与服软无异。
“方从哲还是老成的。”朱常洛点点头,对此表示满意。
“剩下那些冥顽不灵的家伙要怎么办呢?”王安对东林党人的好感已经被这一次又一次的妨碍给消磨殆尽了。他建议道:“主子爷,要不要赏他们一顿廷杖?这些人就是欠捶打,只要杀几只鸡,剩下的猴子自然就老实了。”
“老祖宗,这恐怕不太好吧。”魏朝小心翼翼地说道:“凡事都要讲个名正言顺,咱用什么由头打他们的屁股呢?打死几个当官儿的倒是不妨事儿,但要是找不到合适的由头,恐怕主子爷会落下个‘不教而诛’的污名啊。”
朱常洛听着二位司礼太监的议论,但并未就此发表任何意见。他在命令司礼监向内阁递出早朝改制的条子之前,就已经为这件事情预定了结局,但目前似乎有不少人围绕着这件事展开了朱常洛预料之外的行动。
不久前,他再次收到了来自魏忠贤的密折。密折称,锦衣卫的田尔耕最近正在策划一场针对邹元标的行动。
田尔耕是历史上有名的阉党,是魏忠贤的最残暴的带把儿干儿子之一。时人称“大儿田尔耕”。由魏忠贤监视并通报田尔耕的事情总让朱常洛觉得有些莫名的滑稽。
见皇上甚至没有抬头,二位司礼太监也就停了关于此事的议论,而是改奏其他的事情。
秉着先说小事儿后说大事儿的原则,魏朝先开口汇报各地官员的奏疏。在这些奏疏里,大明因为新帝即位,不日改元,所以天降祥瑞、整个神州大地都处于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天下臣民无不称颂皇帝的天德与威仪,仿佛从八月初一皇帝坐上那个位置开始,大明就开始自动翻开了由乱向治的新篇章。
魏朝一边念诵奏疏,一边换着花样地措出一些又新又好的词来附和着颂圣。如果真的是被紫禁城关了一辈子的金丝雀皇帝,被这么一番称颂保不齐还真会以为自己治下的王朝国泰民安呢。可实际上,绝大多数官员对上是能瞒则瞒,就算真的发生天灾、民变,也要尽量粉饰、推诿,将自己摘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监察官员当然能对这些失真的信息起到校正的作用。但他们发挥校正作用的前提,是监察官员和行政官员不是一派、一系,不是同乡、同年。
对于这些带着年末总结性质的奏疏,朱常洛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一个字能在他的脑子里停留哪怕一呼之间。
差不多两刻钟后,各地官员递进北京的奏疏终于念完了。
“主子。四川那边儿有个土司给朝廷呈了一份儿疏奏。”说完千篇一律的小事儿,魏朝开始奏报一些稍大但不急迫的事情。
“四川.”朱常洛抬起头,问道:“哪个土司?”云南、贵州、四川等西南三省的土司简直多如牛毛。
“四川永宁宣抚使奢崇明,上疏自请调骑兵及步兵共二万人驰援辽东。”魏朝回答道。
“永宁宣抚使奢崇明、奢崇明”朱常洛觉得这名儿有些耳熟,但一时半刻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四川现任的主官是谁?”朱常洛问道。
“回主子的话。四川现任主官是朱燮元。”魏朝的准备做得很充分。“万历二十年,朱燮元登壬辰科第三甲第七十一名进士。万历三十五年,朱燮元以父母年高弃官归里。万历四十四年,起复为陕西按察使。四十六年八月,转四川右布政使。”
“今年八月,圣上颁诏,令地方衙门最高官员暂领主官。所以目前朱燮元以“代左布政使”,暂领全川政务。”
“奢崇明、朱燮元;朱燮元、奢崇明”朱常洛把这两个姓名放在一起左右念叨了半天,终于灵光一闪想起这两个人是谁了:奢安之乱!
天启元年九月,永宁土司奢崇明杀四川巡抚徐可求等,占据重庆,夺取遵义。随后,奢崇明称伪号,举所部及蛮部数万,分道进攻。叛军连破四十一州县,水陆并进,包围成都。
不对啊!四川不是有巡抚吗?怎么会轮到朱燮元以右布政使代左布政使,暂领全川政务呢?
“徐可求呢?”朱常洛问道。
“许可求?”这次轮到魏朝不解了。
“愣着干什么?去查呀。”王安对魏朝说道。
“奴婢这就去,奴婢这就去!”魏朝以为自己的工作没做到位,脑门上一下子就盈满了紧张的汗水。他咽了一口唾沫,放下手上的东西,跑出南书房向文华殿奔去。
“魏秉笔,您怎么火急火燎的。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魏朝刚跑出乾清宫,就撞见了崔文升。
“崔东厂,这时候您应该在东厂坐橐儿啊。来乾清宫是有什么要事儿要禀告主子万岁爷吗?”魏朝快步走到崔文升身边。
“我是来这儿向万岁爷请罪的。”崔文升满脸愁色。
“请罪,请什么罪啊?”魏朝不无担忧地问道。“你这才复任啊。”
崔文升一愣,脸上愁色顿时往喜的方向略偏了几分:魏秉笔还不知道?这说明魏忠贤的递给司礼监的封驳书还没来得及念给皇上听。这真是太好了!
“我错用几个人,被西厂给驳了。”崔文升简单地回答后,诚挚地说道:“您有事儿先去吧,就甭再担心我的事儿了。”
“这都是小事儿。万岁爷宅心仁厚,您主动来认错他老人家多半是不会过多责备的。不过我可提醒您,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候。”简单交流后,魏朝又火急火燎地朝文华殿奔去了。
南书房内,朱常洛正闭目沉思着奢安之乱的历史细节,但在脑海里寻索了好一阵,他也没能想起什么有用的东西。因为奢安之乱和辽东全境沦陷等一系列明末大事件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显学。各史家对它的记述与研究,堪称简略至极,远比不上被称为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播州杨应龙叛乱。
很明显在历史研究者看来,奢安之乱不过只是一件发生在西南边陲并被最终平定的小事儿,跟那些到明亡也没能解决的各种民乱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但朱常洛现在不是历史研究者,而是历史当事人。冰冷而模糊的数据即将成为血淋淋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他的面前。
算了,急不来,慢慢筹谋吧。朱常洛长舒一口气,脸色也好看了不少。
“主子。”王安看皇上的脸色由阴转晴,觉得是时候抛一个别的东西来转移皇上的注意力了。“奴婢想起来一件小事儿,想禀给主子爷听。”
“你说。”朱常洛揉了揉太阳穴,将注意力从纷乱的思绪中抽出来。
“张府张诗芮托办差的太监向宫里递了个呈请。”王安从魏朝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原是打算一大早就禀告的。但临近元宵将近,宫里凭空多了一堆事情要他点头。忙乱之中,他就把这件没有文书,没写便条儿的小事儿给忘了。
“递什么呈请?”朱常洛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并不十分清晰的年轻道姑形象。
在“临台酒肆”的偶遇之前,他一直以为张诗芮是个灭绝师太般的老道姑。从徐府出来之后他才知道,张诗芮才二十出头。
不过由于张诗芮一直远远地站在一边,保持着附和“男女之防”的合礼距离,所以朱常洛对这位年轻的道姑也没有过多的印象。
“回主子的话。张诗芮想求一个恩见主子爷的机会。”王安回答道。
“来给她爹求情?”朱常洛冷笑一声。“你派人去告诉她,就说张家的事情还轮不到她一个来北京敷衍的朕女人置喙。要求恩免,让张应京来。张应京来了,她也就可以走了。”朱常洛准备在张家的事情上好好儿做做文章,借张家的鸡,让天下阳奉阴违的猴子们看看,敷衍朝廷会有什么后果。因此就算张应京愿意进京,朱常洛也要软禁他一段时间。
“那丁姑娘呢?”王安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但要真是公事公办,他根本就不必特地提这一嘴。
“丁白缨”朱常洛想了想,说道:“她要是想走让她走吧,没必要为难她。她是个好人,而且张家的事情本来就跟她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