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去央求父皇的。”朱由校的眼睛里满是热切。
“大殿下。臣有一句话想要说给殿下听。”孙承宗猜测皇上必不会拒绝这个请求,但有些话在事前讲比较好。
“孙师傅请讲。”朱由校正襟危坐。朱由校看孙承宗的表情就知道,孙承宗即将要说的是非常严肃的话题。
“天下人、物,殿下皆可找陛下要去。唯独权力要陛下主动赏赐才可暂持之。”孙承宗正色道。“一旦事毕,须即刻将权力交还。绝不可恋栈不去。”
“孙师傅的意思是,天津港城建成之后,我须将此城交还父皇?”朱由校微微一笑,用超越年岁成熟语气说道:“孙师傅。且不说我寸功未立,即便我从无到有建起一座繁城,那也不过一城一地之功而已,我又岂会贪恋。”
“殿下英明锐断,真是让臣刮目相看啊。”孙承宗不知道宫闱之中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面前的学生成长得实在太快了。
“首辅大人也来了?”在皇极殿右厢房整理兵事教材的兵部尚书崔景荣看向跨槛入殿的方从哲,轻笑一声问道:“您老不是御赐紫禁城坐轿吗,怎么会走着来?”
“别提了。”方从哲摆摆手,满脸尴尬之色。“得了这么个恩赏我自然是春风得意,可有一天,我在紫禁城里大摇大摆地坐轿时撞见了皇上。你猜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您下轿问圣安之后再继续走呗。”崔景荣饮了一口温凉下来的茶水。“宫里的茶就是比家里的好。”
“呵。我当然要下轿问安,不过皇上压根儿就没坐轿,正领着王掌印和魏朝秉笔在紫禁城里遛弯儿呢。哪有皇上走着,我却被抬着的道理.”方从哲正跟崔景荣闲聊着呢,刑部尚书黄克瓒和户部尚书李汝华也联袂而来了。一首辅、三尚书齐聚一堂,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哟。方首辅和崔兵部也来啦?”李汝华岁数大、资格老,所以用半调笑的语调打招呼也没人在意。
“见过二位。”黄克瓒倒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都是来这儿避午朝吧?”崔景荣饶有兴致地看向诸位同僚。
“崔兵部才是吧?按理说,您前天才来过,怎么着兵部的课也该轮到侍郎来教了吧?”李汝华说道。
“茂夫兄,我怎么记得户部的课是今天下午的最后一堂呢?”方从哲反问道。
“谁叫圣旨上说‘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辞不朝’。而给皇子们上课不在‘任何理由’之中呢。”李汝华摊摊手。“我这老胳膊老腿儿一天哪里站得了三个时辰。”
“这朝不能这么上,正常的公务都得耽搁了。”黄克瓒叹气道。
“皇上昨天没来,今天也没来。一直在以各种理由推搪。这哪里是上朝.”说话的时候,崔景荣的视线穿过盖碗间的空隙,定格在方从哲的老脸上。“皇上这是在跟科道、翰林们斗法呢。”喝完这口茶,崔景荣又将目光给收了回来。
“首辅。您可是咱们这些人的主心骨。”黄克瓒走到方从哲面前行礼道。“祖制三朝的事情,您可得拿个主意出来。”
“我能拿什么主意.”方从哲人老成精,像这种费力不讨好、总要得罪一边的事情他是从来都不想沾的。
“写个联名的疏奏吧。”李汝华的声音从边儿上飘过来。
“内阁领头联合九卿,上疏向皇上陈明利害。”崔景荣放下茶盏。“诸位意下如何啊?”他的措辞虽是“诸位”,却只看向方从哲。
“算我一个。”黄克瓒在方从哲嘴角微动准备说话的时候跳出来表态道。
这样一来,在场的三位尚书便形成了统一的意见。
“上疏没问题”方从哲叹了一口,点点头道:“但问题是写什么?这毕竟是祖制成例嘛。”
“剥皮揎草放县衙示众还是祖制呢。”刑部尚书黄克瓒的发言颇有些人道主义的意味。“不也因为过于残忍而被废止了吗。”
“这就不是祖制的事儿。”方从哲顿了一下,一改之前的回避态度,非常直白地说道:“我想问在这件事上诸位决定站在哪一边?”
方从哲目光灼烈,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他很清楚,事到如今他和他领导下的内阁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他要是不同意联名上疏,且不说六部九卿,面前这几个尚书是一定会抛开内阁单干的。与其到时候再被动地接受既成事实,还不如一开始就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而且新君登基以来的经验告诉他,无论他怎么躲,皇上都会把他拉出来表态。
“站哪边?”李汝华抖了抖发白的胡子,把问题又抛了回去。“方首辅觉得有哪些边可以站啊。”
“无论如何,公务是要继续开展的。”崔景荣接过话头,直接跳过“选边站”的话题,将视角放在事务上。“西南三省应召赴辽的土司已经在山海关附近完成了集结,有一堆事情还等着兵部的大印呢。我想户部也差不多吧?”
“无非钱粮嘛。”说到这儿,李汝华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愁容。“国丧的事情几乎花光了太仓里的所有存银.”李汝华现在一提到钱就会往国丧上扯,然后哭穷。他絮絮叨叨地扯了半天,终于说到正题上了:“我打算找个时间求见皇上,请他老人家再掏点儿银子出来。”
“光发银子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啊?”崔景荣长出了一口气。“熊廷弼那边儿每半个月就给兵部发来一个题本,抱怨辽东米面腾贵,就这两三个月,辽东地方的米面价钱一直在涨,到现在差不多涨了三成儿。诸位也知道,熊廷弼那个嘴巴,唉!”
黄克瓒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提醒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再两刻钟两位殿下可就要来上课了。”
“说这么多,我就一个意思,这朝可不能再上了。每旬一朝挺好的嘛,把它换了干什么。”崔景荣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现在每天我和两位侍郎都得把公务带回家做。我已经好久没有”崔景荣及时把车给刹住了。
“呵!”黄克瓒暗笑一声。刑部掌着罪官的档案,他知道,崔景荣前不久派人给负责教坊司的官员打过招呼,请他帮忙摘掉某位名妓的奴籍。
“事情一步一步做,疏奏就从这方面入手?”李汝华建议道:“联名上疏只提各部公务繁忙,诸位意下如何?”
“不拿主意,不提意见吗?”黄克瓒问道。
“不需要。联名奏疏上只陈述事实就好了。”方从哲心想:皇上多半已经有主意了,他老人家只是在等一个台阶而已。
“礼部那边儿呢?在这件事上礼部的意见很关键。”李汝华问道。
“徐礼部?你看看深凹的眼窝就知道了。”方从哲耸耸肩,说道。
“户部尚书李汝华求见!”南书房的门是开着的,传递消息的宦官也早就递过消息并得到了应允,但站在南书房的门口唱名太监还是一板一眼地为李汝华通名。
“宣。”一个明显不是很精神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来。
进殿后,李汝华发现皇上正在跟两坨小铁块较劲。“臣李汝华拜见吾皇万岁!”
“起来吧。”朱常洛颔首,然后对魏朝说道:“给李尚书端一张凳子来。”
不一会儿,魏朝把一张拴着棉垫的凳子放到李汝华的屁股后边儿。“李大人,请坐。”
“多谢皇上。”
“谢魏秉笔。”
“说吧。有什么事儿?”朱常洛继续跟手里的铁块较劲。
“先帝爷”李汝华还是照例以诉苦开头。
“停!”朱常洛止住他。“你这个人每次来朕这儿要钱都要提父皇一嘴,给朕徒增些伤怀。”朱常洛摆出一副孝子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对万历皇帝的印象就只有挂在宗庙里的画像。“要多少?直说。”
李汝华也不脸红,直接说道:“请圣上拨帑银二十万两,犒劳诸西南土司。以免土司兵劫掠乡民。”
“他们还有这恶习?”朱常洛放下手里的铁块,接过宦官递来的干毛巾在脑袋上擦了擦。
“除女土司秦良玉驭下严峻,白杆兵军纪肃穆外,其余土司兵皆有掠民充饷之先例。”李汝华回答道。
“王安,写个条子,让内承运库调二十万两给户部。钱怎么花,着户部和兵部一起商议。”朱常洛也不废话。“过往之事不再追究,但粮饷齐备之后若是再发生同类事,就重参严办。”
“奴婢领旨。”王安抽出一张白纸,开始拟令。
“臣代诸土司及辽东生民叩谢圣上天恩。”李汝华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想:严办?各代皇帝都是重兵甚于重民。就连孝宗弘治在面对边兵杀良冒功的案件时也是不惜亲自下场干预审讯,以证据不足为由为边兵开脱。现在辽事虽稳,但反攻无期,官司要是真打到皇帝这里来多半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第119章 海关与税收
“还有事儿?”朱常洛看李汝华还端坐在位置上。
“回圣上。兵部报告辽东目前银多粮少,百物腾贵。故臣请圣上再拨一笔银钱到各地购粮输辽,以平抑辽东地方的粮价。”纵使脸皮厚如李汝华,脸皮也有些烫了。
“你真把我当提款机啦?”朱常洛情不自禁地抱怨道。
“提款机?”李汝华不明白皇上在说什么,想来应该不是个好词儿。李汝华立刻做好了心理建设:只要皇上面有怒容就称罪告辞,回去另想办法。
“.”朱常洛尴尬地扣了扣鼻梁。“辽粮的事情你不必过于担心。”
“请皇上示下。”李汝华见皇上神色如常,便松了一口气。他正了正老腰,摆出危坐聆听的样子。
“澳门那边儿来了一队洋夷,你知道吧?”朱常洛朝侍候的太监招手,示意他们把热水端上来。“两杯温水。”
“臣知道。”这件事本身就不是什么秘密,加之洋人非常积极地在各大臣僚之间奔走交流,所以李汝华还是颇知此事的。“洋人最近还到臣那里投帖求见,但臣并没有见他们。”
“你想见就见,听听他们说什么也好。”朱常洛端起一杯盛着半杯温水的桶型琉璃杯递给李汝华。
“臣叩谢圣上。”李汝华双手捧接水杯。
“这些洋人里边儿有一队洋商。”朱常洛捏了捏自己的肱二头肌,发现它比之前硬了不少。于是满意地点点头。“看来锻炼还是有效果的。”
“.”李汝华没有接话。
朱常洛笑着说道:“这些商人通过耶稣会,也就是那帮子自称西儒的读书人,到徐光启那边儿抱怨大明只进金银,不进其他,跟个贪金好银的貔貅似的。”
“还真是蛮夷,居然用瑞兽作比来抱怨。”李汝华嘲笑道。
貔貅与龙、凤、龟、麒麟并称为五大瑞兽。喜欢金银珠宝的味道,只进不出,象征着财富的积累。
“商贸嘛,本就是互通有无的行当。西洋的地主在印度,也就是天竺那片地方开了面积不小的沃土。据说那地方儿四季如春,一年三熟,粮产丰富。现在辽东地方银多粮少,正好就让海商运粮过去。这样一来,不仅辽东的银子有了去处,朝廷还能省掉一笔漕运的花销。”朱常洛把空了琉璃水杯放回托盘。
“圣上意欲新开市舶使司?”李汝华听出了皇上的弦外之音。
自隆庆开关后,大明便恢复了广州市舶使司,并新增福建漳州府月港市舶使司,易私贩为公贩。但这两个地方与辽东相距千里,如果洋人在此二口交割米粮,还是免不了要通过京杭大运河进行漕运的。
李汝华还是真是敏锐。朱常洛暗赞道。
“朕决定在天津新开市舶使司,仿照月港之先例以港城为治所建府立衙,并于此处与西洋海商展开官私商贸。”朱常洛换上严肃的口吻,问道:“卿以为如何?”
“回圣上的话。臣以为不妥。”李汝华回答道。
“理由呢?”朱常洛表情语调皆不变,只是眼神里却多了些拷问的意味。
李汝华注意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但他还是捋了捋花白的长髯,自顾自地回答道:“开口通商本是好事,但臣以为通商口岸应设在闽、浙诸地。”
李汝华自万历八年进士至今已宦四十年。从推官到尚书,从地方到中央,从吏部到兵部再到户部,可以说对大明的方方面面都有相当的解了。对于财政的盈亏,边防储备的虚实,以及盐业、漕运、屯田、牧业各方面的大政方针,都竭尽心力裁度调剂。
“闽、浙?你是河南人吧?”朱常洛原以为李汝华的反对只是因为事不关己。
“圣上烛见。臣是河南睢州人,与江浙等地的海商素无利益往来。”李汝华这时才明白皇上变化的眼神究竟是因为什么,他淡笑道:“天津是京畿地带,于此处开设市舶使司,允许海外洋商来此贸易,难免不会横生祸端。若西洋人与东洋倭国勾结,假商船以运倭寇、贼兵,使之在京畿沿海登陆,恐惊扰圣驾,有损国威啊。”
“水师和卫所的糜烂确实是一个问题,但朝廷不应该因噎废食。朕意已决。”朱常洛的表情柔和了下来。“朕会拣选能员干吏去经办天津的事情。户部衙门拟一个税制章程,做好开办饷馆的准备即可。”
“圣上要把海关税收交到户部手上?”李汝华大感意外。因为隆庆开关以来,海关的税收完全是由内廷宦官来收的。
“户部主办,内廷协办。”朱常洛说道。“税收的章程,朕只说一个原则,你回部之后就按这个拟。”
“请圣上示下。”
“商税乃勋贵、官绅一体缴纳。无论是否有爵位、有功名,只要发生交易就要抽税,就算是内廷的买卖也得缴税。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逃税。”朱常洛抚着自己唇上的胡须,说道:“税收只收金、银、铜等通货,不收实物。税收按照交易额计算,具体比例着户部以不同货物的实际行情实行浮动税率,除圣旨特许外,不得低于交易总额的一成。”
“臣遵旨。”李汝华跪地叩头领旨。
朱常洛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亲手将李汝华扶起来。“李卿你岁数大了,以后就少走点儿路吧。朕赐你紫禁城坐轿。”
“皇上!”李汝华的老眼顿时便盈满了浑浊。
“对了。你不要像方从哲那样见朕步行就不敢坐轿。”朱常洛最后说。
找到张诗芮的第三天黄昏。陆文昭等十名锦衣卫护送着两马一车从天津回到了北京。之所以用了如此长的时间,是因为陆文昭“好心地”给张诗芮雇了一辆马车。
丁白缨是被允许骑马的,但她不想看见师兄那张板了一路的臭脸,所以干脆当了回大小姐,和张诗芮一起“享受”坐马车的待遇。
尽管陆文昭并不认为有人敢来劫锦衣卫的道,但在进入永定门瓮城的一瞬间,他还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陆文昭注意到,在他们进城后不久,门楼后面便有一个骑着马的男人掉头离开。
“百户大人,那是根针。”卢剑星也注意到了那个身影。
“也不知道是锦衣卫的还是西厂的。”沈炼接话道。
“管他是哪个衙门的,反正我们带着人回来了。”紧绷的神经放松之后,陆文昭感到一阵疲意袭来。
“是先回本部衙门,还是直接把张诗芮送回去?”卢剑星的语气就差没把张诗芮称作“犯人”了。
“直接回去吧。我们领到的命令只是看住张府。”陆文昭想了想,又说:“这样,沈炼回一趟本部衙门,跟掌卫事大人汇报一下情况。记得重点强调,我们接到命令之前人就已经离开了,我们既不是亡羊补牢,更不是戴罪立功。要切记,只陈述事实,不要添油加醋,更不要推卸责任。这个话要是说得不好,就是在把黑锅往掌卫事大人甚至司礼监那里甩。”
“那要把责任往哪里推呢?”沈炼问这话的时候往马车的方向瞟了一眼。
“哪里都不要,别给自己找麻烦!天师府犯了什么事儿,最后会吃什么挂落还是个未知数。上面一片黑幕,不要尝试去揭。”陆文昭低声喝止道:“我们这种级别,最多做做落井下石的事情,把人推下陷阱,或是亲自去挖坑都是找死。你就说张思芮的离去是无意的。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