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真招到愿意改姓的徒弟,那只能说是天下大乱,纲常崩坏了。”陆文昭敛去笑意,轻叹一声,似在遥望着什么。
“有这么严重吗?”师兄的眼睛闪着澄澈与忧虑的光辉,这让本就十分俊朗的脸上多了一层脱俗的魅力。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别说姓氏了。若是有人愿意为了武艺而抛姓弃名,要么是考妣皆丧且无后无嗣,落了个了无牵挂。要么就是跟你学艺能混一顿饱饭。”陆文昭的眼睛里满是忧国的神色。“姓氏可是尊严啊。但凡有一口饭吃,又有谁愿意舍掉自己的尊严,做一个数典忘祖的人呢?”
礼部正堂里,徐光启正应付着一个他并不很想花时间应付的女人。
“张姑娘。今天请你到礼部来,只为一件事。”徐光启打开右手边从上往下的第二个抽屉,并拿起放在面儿上的一封疏奏。
“这是什么?”张诗芮不解。按理说,总领全国道教的道录司虽然隶属于礼部,但相关官员并不在本部衙门而在广福观办公。她也只在刚刚进京需要复旨的时候来过一趟本部衙门。
“张天师上的表奏,具体内容你看了就知道了。”徐光启不想解释太多。他今天白天有一屁股正事儿要办,晚上回家还得去给司礼监的大太监当翻译。两相结合再叠上言官和翰林们愈演愈烈的攻讦让徐光启身心俱疲。
张诗芮玲珑心巧,知道徐礼部并不想在自己身上多费唇舌。但她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展开表奏阅读了起来。
可这一阅立时便弄得她目瞪口呆:父亲病笃,上表请求传位?可我昨天才收到了报平安的信啊。信上就三个字“安,勿忧”。
“张天师既然无法进京,论道自然也就取消了。表奏进呈御览并得到批红之后,礼部就会将册封新天师文书送去南京。”徐光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只字不提引张诗芮进宫替父面圣的事情。
自获悉张显庸病留南京的消息,徐光启便敏锐地察觉到这位新继位的张天师,对于进京充当皇帝用来对付洋教的傀儡一事,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然而,徐光启没能预料到张显庸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毕竟,张显庸继承其父张国祥的天师之位还不到两年。病笃?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敷衍朝廷不应该没有代价。徐光启决定在今晚的宴会上提醒一下王掌印,请他给皇上带去礼部的建议。
“请问这封表奏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张诗芮问道。
“南京通政使司收到表奏的时间是冬月初二。今天早上,表奏抵达京师。”徐光启见张诗芮满脸忧色,不似有伪。
冬月初二?可报平安的信也是冬月初二写的啊。张诗芮大感疑惑。她浑浑噩噩地离开礼部,脑子里满是乱麻。
“姑娘。”丁白缨收起脸上怅然,迎上去招呼道。
“丁姑娘。”张诗芮嘴唇微抿,勉力微笑。
“怎么了?”见张诗芮面色发白,丁白缨关心道。
“父亲上表,请求皇上把天师的头衔传给弟弟。”这件事情没有隐瞒的必要,因为圣旨一下,龙虎山换掌门的事情就会天下皆知。
“.”丁白缨没有追问,这点儿人情世故她还是懂的。
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在路口看见一支并列成三排的巡逻队,正缓慢地沿着东江米巷继续向东行走。
丁白缨一下子就注意到这支巡逻队携带的武器全是新的。
“我送你回南京吧。”丁白缨牵起张诗芮的手腕向北远离这队兵丁。
“中午了,还是先吃饭。”张诗芮看见下一个路口处有一栋挂着“临台酒肆”的三层小楼。
“咱们可以买些干粮在路上吃。”丁白缨建议道。
“不急这一时。有件事情我还想请教你一下。”私信和公函内容大相径庭,这让张诗芮深感疑惑。
“好吧。”丁白缨点点头。
来到台基厂旧址附近的临台酒肆楼下,丁白缨看见一个富态的高个子男人领着一个嘴角只有些绒毛的男孩儿,和两个上了岁数但精神矍铄的老头儿先她们一步走了进去。
“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人。”张诗芮也注意到了这一行四人。
“哪个?”
“那个高个儿的儒生。”男人穿着宽大而洁净的儒服,显出一种优雅而从容的气质,应该出身于一个富裕且有着良好教养的家庭。
“快春闱了,应该是进京赶考的,说不定在什么地方擦过肩。”丁白缨也觉得男人有些眼熟,不过最近北京街面儿上的儒生太多了,她也就没太在意。
“客官几位?”跑堂的眼睛尖,一眼就知道这个富态的男人是个有钱的主儿。他赶紧迎上去,满脸堆笑的招呼道。
“就四个。楼上还有位置吗?”男人心情愉悦,微笑着回应。
“有。不过我得先提醒您,没有靠窗的位置了。”临台酒肆不是顶级酒楼,但因为位处街角,楼高数丈,视野开阔,因此还算是小有名气。
“他们会让座的。”书童似的老头儿理所应当地说道。
第106章 兄台,拼个桌如何?
来到三楼,魏忠贤只向坐在窗边的陆中秋父子二人打了一个手势,他们便非常自觉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挪到了别的空位上。
“你到底调了多少人出来?”一路上到处都是明桩暗桩,朱常洛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老爷。厂子里有多少人,奴婢就调了多少人。”第一大队虽然没有出动,但已经从西安门驻地转移到了东安门附近,一旦收到信号,这支千人队就会涌出皇城弹压地面。
“呵。”朱常洛对此不置可否。
“别搅了老爷和少爷的兴致。”王安也穿着儒服,看起来像是个考了几十年还没中进士的老举子。
“您教育的是。”魏忠贤执礼甚恭。
“爹,那个是什么?”朱由校走到栏杆边上,遥望一街之隔的台基厂旧址。
“台基厂。当年成祖爷迁都北平,要在这儿建修紫禁城。建城不能没有材料,于是就先在北平城内建了很多原料加工厂。台基厂呢,就是加工宫殿基座的地方。”朱常洛第一次进北京的时候做了详细的旅游攻略。对台基厂、琉璃厂这些地名的由来甚是了解。
“那里边儿现在又在造什么呢。”朱由校的兴致很高,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就像个刚进京的外地游客,完全没有“老北京”的那股地道样儿。
“呃”朱常洛面有难色。
“少爷。那里现在什么都不造,是堆放薪柴芦苇以及草料的地方。”王安插话给皇上解围。
说话的工夫,丁白缨和张诗芮也上来了。
上楼之后,丁白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家店到底怎么回事儿?每层楼都有兵丁。
丁白缨是老江湖了,光靠站姿、坐姿和身材就能分辨出普通人和练家子。
朱常洛听见动静看向楼梯,见两个女子一前一后地走了上来。他总觉得走在前头的那个有些眼熟,但几瞥之后还是没想起来,就把目光和心思一齐收了回来。
“管着西厂的魏太监还真是个妙人。”朱常洛看向魏忠贤,微笑着用征询的口吻问道:“他把从徐礼部那里出来的低级将校放到御马监出身的千户手底下,然后又擢升勇士营的兵丁为将校,并把他们塞到通州兵出身的千户手底下。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魏太监应该是想削减外臣在内廷的威势吧。”魏忠贤的身子微微发抖。“徐礼部虽得了皇上的重用,但毕竟只是外臣,和太监们相比还是亲疏有别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朱常洛转头看向朱由校,问道:“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回父.亲,儿子觉得魏太监的心思没这么单纯。”因为客氏惨死的事情,朱由校对魏忠贤有着天然的敌意。既然父皇问了,他也就正好借着机会给这个奴婢上点儿眼药。
“你说说,魏太监的心思怎么个不单纯法?”魏忠贤是把好刀子,但越好的刀子就越是得经常敲打。
坐在邻桌的陆中秋觉得自己简直是如坐针毡,上面的事情他一个字都不想听,但他又不能走。所以只能握紧拳头,用掌心的疼痛来缓解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如芒在背的不适感。
不过陆中秋及周围西厂执行的反应在丁白缨的眼里却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她以为兵丁们皱眉捏拳是因为听见举子们妄议朝廷。
搞不好酒楼里坐着的兵丁全是锦衣卫,这家人要是再说下去恐怕要遭大殃了!
“回父亲,儿子以为.”朱由校刚起了个头,就被一柄放在桌子上的剑给打断了。
“这位兄台,拼个桌如何?”丁白缨到底还是侠女,她决定在这个年轻人胡乱评价厂卫之前阻止对话。
“啊?”朱常洛诧异地看向那个颇有些眼熟的女子。“那里不是有空位吗?”朱常洛指向一张没人使用的空桌。
“这儿风景好。”她直接坐在朱常洛旁边,压低声音说道。“为了你儿子和你爹着想,还是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我爹?我哪里来的爹?”朱常洛顺着女子的视线看过去,立刻就明白了。在场四个人,三个穿绸制儒服的坐着一个麻布衣服的站着,确实有点儿祖孙三代一起进京应考的意思。
“奴我.”王安被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吓得脸色苍白。
“这不是我爹。这是我的忘年交。”朱常洛不是在跟女子解释,而是为了安抚坐立难安的老太监。
“.兄台,你心真大呀。”丁白缨向老儒生拱手表达歉意的同时,又凑近了些。“你是真不知道啊?”
朱常洛被问懵了。他看了看坐在自己身旁女子,又望向另一个站着的女子,疑惑道。“我应该知道什么?”
“这是京师。不是你的老家。”丁白缨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京师怎么了?”坐在对面的少年来了兴致。
丁白缨用食指在桌面上虚写了一个卫字。
“这位女侠对厂卫有意见?”穿着粗布衣服的老书童踱步至女侠身侧,笑眯眯地问道。
“我只是觉得这个位置风景不错,想和这位兄台拼桌吃一顿。”丁白缨觉得这一家子人都愣愣的。没看见周围的兵丁都把目光投过来了么。
“姑娘,男女有别。”老儒生提醒道。
“我是武人。”丁白缨对这个老腐儒无语了。
“哈哈!”少年笑了。他头一次见到胆敢厉声顶撞王安的女人。
丁白缨误会了,以为少年是在嘲笑她。她气得满脸通红,又想起了那个手上没有茧子的大家闺秀,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自卑的情绪。
“真是无礼。”她还是颇有气量的,不至于和一个少年计较。所以只轻骂一声便准备起身离开。
“秦良玉将军也是武人。”中年儒生委婉地宽慰道。
“秦良玉?”历史轨迹变化。朱由校没有继位也就没有机会接触到与秦良玉有关的奏报。
“少爷,秦良玉将军乃四川忠州石宣抚使。播州叛乱时与其亡夫马千乘应召助剿杨应龙。目前应皇上诏令,率所部白杆兵赴辽讨奴。”王安听出了皇上的弦外之音,于是用崇敬的口吻解释道。
“两位女侠但坐无妨,这顿饭我请,权当我代儿子赔礼如何?”
第107章 徐府客来
“还是算了吧。”儒生善意的回答让丁白缨心下稍慰。但她还是直言回绝了这一邀约。她可没有忘记自己的雇主还有要事相商。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强留了。女侠自便。”
“别过。”丁白缨拜别。
“别过。”朱常洛点头回应。
离开酒肆之后,丁白缨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那家店里有厂卫?”张诗芮终于开口说话了。
“应该是。一至三楼都有。”丁白缨点点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竟然觉得那些兵丁眼含杀气,只要我稍有动作他们就会扑上来把我撕碎。”
“杀气?你又没说什么不对的话。”张诗芮看向临台酒肆三楼,发现那个中年儒生正倚靠着的栏杆眺望她们。“他在看你。”
“他看我干什么?”丁白缨闻言抬头,正好和儒生对上了视线。丁白缨下意识地将脑袋撇开,但旋即又抬臂拱手道别。
在漫长的道路尽头,临台酒肆的影子已经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被一道又一道的街角和弯曲的路段吞噬。再转过弯就彻底看不见哪栋三层的小楼了。这时,丁白缨再次回过头,却未能捕捉到那儒雅举子的踪影。她轻轻地笑了笑,暗自摇头,自我解嘲道:秦良玉吗?或许前去辽东杀敌报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兴许在献俘论功的时候,还能得到皇上的召见呢。
一度陷入迷茫,不知当何处去的丁白缨似乎找到了新的方向。
吃过饭,朱常洛领着朱由校继续游览北京城。
紫禁城外的京师和小四百年后的北京完全不是一个样子。这里没有记忆中的高楼,鳞次栉比的房屋几乎都是单层的瓦房。天上下着小雪,但地上新积的雪白却无法掩盖土路的黄灰。多数道路两侧都有用来排雨走水的沟渠,但越是远离皇城壅塞段落就越多。
不时能见到打扫街面的役吏,但人遗马粪依旧常见。在某个街口,朱常洛甚至看见了一个贴着墙根排水的壮汉。
他心想:怪不得稍有地位的人都不愿意自己走路,要在路上中奖踩金,那还真是有辱斯文。
下午申时正刻,钟声敲响。
徐光启在堂内众官员惊愕的注视下,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宣布:“今日散衙。”
这简直是破天荒了。要知道,自徐礼部主理部务,本部衙门就没在正点散过衙。不到黄昏日暮,徐大人是决计不肯走的。
徐光启没有理会官员们惊讶,而是径直走向徐府的轿子。
礼部紧靠着大明门,和贡院之间很有一段路要走。所以差不多三刻钟后,载着徐光启的四抬轿才到地方。
“部堂大人,到家了。”轿夫挑开轿帘,呼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