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44节

  朱常洛点头道:“西洋人再次进京朝贡,朕自然要先了解了解他们,于是去了皇史翻看利氏进贡的书册,找到了这个。”朱常洛将一本用意大利语写就的书籍递给朱由校。

  皇史始建于嘉靖十三年,初建时称“神御阁”,嘉靖十五年竣工后,敕赐名“皇史”。是管理皇家档案和特殊典籍的地方,由司礼监统管。《永乐大典》的嘉靖副本就保存在此。

  “父皇还看得懂西洋人的文字?”朱由校翻开书,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西洋文字,不禁向父皇投去崇拜的眼神。

  “当然。”朱常洛面不红心不跳地装大尾巴狼。但他的心里却想:这上面如果写的是英文,或许我还能勉强读一读。意大利语就算了吧。

  朱由校快速翻动书籍,很快就在临近末尾的地方找到了一幅几乎和铜制物一模一样的黑白插图。很明显,这是某人手绘出来的。

  “父皇就是命御用监比照着这幅图做的?”朱由校指着插图问道。

  “对,这东西的结构很简单,御用监照着朕的指示,只用了两天就做出来了。”朱常洛肯定道。

  作为公元一世纪便被发明出来的最原始的蒸汽机,汽转球的结构堪称一眼可见。三根曲棍作为支架撑着一个带盖儿的盆子,盆盖子上面立着两根稍微粗一些的直棍,直棍再往上便是那个连着两个喷口的汽转球了。

  朱由校曾经拆过一台自鸣钟,那东西才叫一个复杂。复杂到没有图纸根本无法重新装回去。跟自鸣钟比起来,这个西洋人的上古造物,简单得就像是一个儿童玩具。

  朱由校抓着盆子两侧多出来的把手,将铜制的汽转球整个端起来。当发现汽转球整个都是中空的之后,他便对这个“儿童玩具”彻底没了兴趣。

  朱由校心想:毕竟是父皇亲自送来的礼物,还是得找个显眼的地方好好摆着倒是比玉器琉璃之类的东西好些,至少不会被摔碎

  “想什么呢?你知道它是怎么玩儿的吗?”朱常洛还不知道,这个最原始蒸汽机,对身兼“木匠大师”、“机械学徒”、“冶金入门者”的朱由校的意义,就只剩了“父皇的礼物”。

  “大概是这样?”朱由校放下汽转球,并用食指按着铜球上的其中一个喷口往下轻轻一拨,它便开始转动起来。

  “哈,错啦。”朱常洛轻笑一声,满脸神秘。“这个球可以自己转起来。”

  “父皇说笑了。这里面儿根本就是空的,怎么可能自己转起来。”朱由校装出不信的样子配合着父皇。

  “这东西叫什么?”朱常洛问道。

  “汽转球哦~~~!原来如此。”朱由校做出恍然大悟状。

  “上古玩具”的结构和名称以及父皇让王安取来的两样东西,已经足够让朱由校猜到它的原理了。但逗小孩儿嘛,小孩儿要是一脸成熟明悟,大人也不会太开心。为了让父皇开心,他决定做一个不那么聪明的“小孩儿”。

第99章 水有三态,曰液 曰汽 曰冰

  朱常洛朝王安颔首示意,王安立刻点头回应。“崽子们,动起来吧。”王安对身后的三个小黄门下令道。

  小黄门领命之后开始操作汽转球。一个小黄门将盛着温水的水壶提到汽转球旁边,另一个已经守在那里的小黄门见水壶过来,便抓住两根空心的铜管逆时针侧旋解扣,将盖子和球体一齐举起来。盖子被揭开之后,三根弯曲的铜管就像是撑着一个脸盆似的。

  手持水壶的小黄门往里盆里加水,不一会儿就加满了。

  朱由校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不过他们站的站位和汽转球直接有一段距离,因此他也就没说什么。

  加完水,小黄门又将连接着球体的盖子重新装回去。这时,最后一个小黄门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用一根铁叉将烧着的小炭炉推到三根支脚中间。

  倒进盆体里的水本来就是温的,所以小炭炉被推到盆体正下方后没过多久,熊熊炭火便将水烧开了。

  液水化汽,向上飞腾。最先引发的结果便是水汽推着滚水,并将之从盆与盖之间的缝隙间挤出。

  朱由校的视线随着水滴腾空,又落回到地面。他轻笑一声,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水汽破开液面顺着两根空心铜柱一路上升并灌入铜球之中。

  又稍等片刻,水汽云集至临界,终于从圆球上的两根对铸的反向喷口中喷出。两股喷涌而出的水汽给圆球施加了两个反向同轴的力,果真使得圆球缓慢而自动旋转了起来。

  这个西洋的儿童玩具还真是危险。朱由校一面腹诽,一面学着五弟收到礼物时的兴奋样子蹦跳着鼓起掌来。“真的耶!他自己转起来啦。”

  “耶什么耶。你还是别学小孩子了,不像。”朱常洛一眼看破朱由校的伪装,并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这个善意的小谎言。

  朱由校一愣,旋即面红耳赤。

  “父皇.”朱由校嗔怪着将头偏到一边去,视线却和王安撞上了。

  王安面色沉着,但朱由校却敏锐地发现王安的老脸上有几条皱纹在微微地抽动。

  丢死人了。他现在很想趴到床上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你就说实话吧,你是不是觉得这东西没什么用。”朱常洛见朱由校的脸上写满了尴尬也就不再调笑。

  也无怪朱由校对原始的蒸汽机没有兴趣。要是这东西真能一眼而知其妙用,也就不会被闲置千年而没有任何发展了。朱常洛依稀记得,蒸汽机第一次投入实用,是为了减少某个矿坑抽水排水的成本。而且那东西还是个靠大气压推动的冷凝式蒸汽机,和汽转球的工作原理并不相同。

  “回父皇。”朱由校的扭捏之色未退,为了避开父皇的视线,他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拱手礼,周正地说道:“父皇所赐,皆为恩赏。不在于有用没用。”朱由校顿了一下,接着说:“儿臣有一事想要恳请父皇。”

  “你说。”朱常洛点头应允。

  “请父皇不要把这个西洋的玩具赏赐给皇弟皇妹们。”朱由校说道。

  “为何?”

  “它太危险了。”朱由校回答道:“究其根本,这个舶来品其实只是一个能转但不能出水的烧水壶。”

  “烧水壶?”朱常洛向朱由校投去询问的目光。

  “是的。水壶里的水烧滚后,涌出的水汽会冲击并顶开壶盖。壶盖被顶开之后,水汽便通过缝隙泄除。这样一来,壶盖便会落回并与壶身合拢。”朱由校解释说:“这和水汽喷出推动球体转动是一个道理。”

  “此物本身不危险。不过其中的水一旦烧滚溅到人的身上轻则烫痛,重则脱皮。儿臣曾经听说过一件惨事,有个小黄门在混堂司当差,某日不慎脚滑,将手上提着的整桶热水打翻了。刚滚的热水淋在他的身上,立时便皮脱肉烂。”朱由校心下凄凄,言语中满是同情。

  “儿臣以为。此物不比水壶,毕竟是新奇的物什。儿臣已然成熟.”说到这儿,朱由校的脸又红了,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对此物不甚好奇,但皇弟皇妹们年岁尚小,若接近此物,并被飞溅的热水烫到,则实在是有违父皇的初心。”

  “你说得很对。”朱常洛看着满地的水渍,心想:还是得要橡胶啊,不然气密性太差了。

  朱常洛对朱由校如此看轻汽转球的情况有些意外,但这并不影响他制定的“引导计划”。夸赞之后,他提问道:“你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朱由校没搞懂父皇在问什么。

  “就是水壶里的水烧开了之后为什么能推动壶盖,或者说这个盆子里的水为什么只有在烧开之后才能让球转起来呢?”稍改措辞后,朱常洛还是将早就准备好的问题抛了出去。

  “.”朱由校喃喃片刻,答道:“因为水变成了汽呀。”

  “为什么水变成汽才能推盖转球呢?”朱常洛追问。

  “因为.”朱由校摇头。“儿臣不知,请父皇解惑。”

  朱由校的脑子里还没有“水分子”这种概念,跟他讲“分子间隙”这个概念更是白搭。所以朱常洛只能模糊地说:“因为水成汽之后体积变大了。”

  “体积变大了?”

  “你看这个。”朱常洛招手,立刻便有两个宦官端着托盘走过来。

  “这是一块木头,这是一块金子,他们一样大。”朱常洛左手拿着木块,右手拿着金块,然后一起递给朱由校。

  “金块要重得多。”朱由校感受到了。

  “你想过为什么吗。”

  “金子比木头重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理所应当的不是金子比木头重,而是两个东西体积一样的时候金子比木头重。”朱常洛说道。“体积一样,重量不同的根本原因在于密度不同。”

  “密度?是指密集的程度吗?”朱由校问道。

  “没错。”朱常洛随手拿起一个装饰用的瓷质圆盘走到烧着水的炉子边上。

  他将盘子举到水汽氤氲的壶口边上。很快盘子上就凝出了一片密集的水珠。朱常洛指着水珠说道:“水有三态,曰液、曰汽、曰冰。热则汽升,冷则冰凝。不同状态的水的密度是不一样的。液水遇火升腾为汽,它的密度就变小了,体积就变大了。由小变大就形成了一个力,正是这个力在推盖转球。”

  朱由校用上齿轻咬下唇,陷入沉思。

第100章 密旨

  徐光启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冬月初一,皇上颁旨,诏令早朝改制。对此,内阁六大阁员置若罔闻,集体装死。

  这可苦了身兼鸿胪寺卿和礼部尚书的徐光启。因为这两个职务都和朝会有关系。朝会传统属于“礼”的范畴,归礼部管;而朝会秩序及主持则归鸿胪寺管。

  前前后后已经来了好几波人,他们措辞不同,但意思只有一个:赶紧上疏劝谏皇帝,让皇帝迷途知返收回成命。

  其中,翰林院里面那帮成天研究经史子集的年轻翰林们叫得最凶,他们甚至组织起几十号人跑到徐光启家里要他给个说法。

  可徐光启根本就不想掺和这档子事儿,改元、春闱、颁行天下的历法、明年春季的春耕礼这些事情哪件不比朝会改制这种小事来得重要。

  但言官可不管你这些。你不上疏劝谏皇帝是吧?那我们就上疏弹劾你。

  于是,翰林们和言官们开始了“两条腿走路”。一面引经据典以兴亡之道劝谏皇帝,一面则撸起袖子跟内阁和礼部过不去。

  在大明朝的历史上,集体上疏会遵循一定的程例或是顺序。最先往往由职位较低的官员以委婉的文字上奏,之后接踵而至的奏章词句会越来越激烈,上奏的人的级别也会越来越高。

  在这个过程中,皇帝会因为震怒而下令处分这些让他不快的人。但之后,在他们之上的高级官员会以“此事乃公意之体现”为由,请求皇帝宥免上疏奏事的官员。

  请求宥免的疏奏里难免会夹带官员自己对此事件的看法,这便迫使整个朝堂卷入这场纷争。

  抗议成功自然最好,但即使抗议最终失败,也可以鼓动舆论,发扬士气。

  如果皇帝降旨廷杖,出现牺牲,那便可以青史留名、流芳百世。总而言之,怎样都不会亏。

  不过这一次,翰林和言官们的攻势就像是打在棉花上了一样。递上去的奏疏不是不批,而是全被批为“知道了”。皇帝没有震怒,也没有惩处发起第一波攻势的低级官员,因此高级别的官员就不用出面发表自己的意见。

  更有甚者,皇帝竟然颁布诏令让内阁及各部正常办公,严令各衙堂官不得以被参劾为由怠误自己的本职工作。

  朱常洛之所以颁布这道诏令,是因为本朝还有一个惯例。即,被参劾的官员应当停止一切公私往来,在家静候处置。但在朱常洛看来,这个惯例简直不可理喻。

  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东林党与“反东林联盟”之间还在暗中较劲,几乎每个阁员和堂官都受到了弹劾。其中徐光启遭到的抨击最多。要是真按惯例办事,整个朝廷非瘫痪了不可。为了不让朝廷瘫痪,就只有让朝官装死了。

  “身居部堂却不知祖制常礼,尸位素餐,毫无作为实贻费朝廷公帑之蛀虫.”徐光启看着弹劾自己的奏疏眼皮狂跳:这些人措辞越来越过分了.等等,这个署名,这不是东林党的言官吗?

  就在徐光启被各种事情搞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门房衙役快步走到徐光启的身边,说道:“部堂大人,宫里来了人说要见您。”

  徐光启原本还在思考,究竟是谁指使派系内部的喉舌来攻击自己。可门房衙役的呼唤却打断了徐光启的思绪。“宫里?哪个衙门?来办什么事儿的?”

  皇城里住着几万人,每个都算是宫里来的。

  “他说自己是司礼监中书房的。想让部堂大人帮忙看看,明年元旦的对联合不合礼制。”门房衙役回答道。

  司礼监中书房,专管文华殿所写书籍、对联等件。是司礼监系统里最没有油水的司局。

  “让他去后室待着,等我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再见他。”徐光启一副很不重视的样子。

  小两刻钟后,徐光启总算是“忙完了”手头的事情。他来到后室,确定这里再没别人之后,推门问道:“敢问圣安?”

  “圣躬安。”宦官心领神会。

  中书房问对联,何必亲自来礼部找堂官,递张条子过来不就行了。

  “请问太监名讳?”照例关心过皇上的身体之后,徐光启才询问来人的姓名。

  “回部堂大人。鄙姓唐,单名一个衷,由衷的衷。在下不过少监,不敢称太监。”来人拱手回答道。

  “唐少监。”徐光启回礼。

  “是口谕还是秘旨?”徐光启又问。

  口谕没有载体但等同圣旨,需要跪接。而密旨虽多有载体,但因性质特殊且并不正式所以不必跪接。

  “是口授的密旨。”唐少监笑答道。

  “请讲。”徐光启五指合掌,摆出请的手势。

  “皇上要准备一场密会。”唐衷点点头,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说道。

  “密会?皇上要照旧例派太监来约谈大西洋国的传教士么?”徐光启猜测道。

  “这次不见传教士,仅限邀请大西洋国海商,传教士的问题皇上另有安排。”唐衷解释道。

  “那就是谈生意了。什么时候?在哪里?”对这样的安排徐光启倒也没有过于意外。

  “就在徐府。”唐衷用不容否定的语气说道。“至于时间,还请徐大人自己安排,总之越快越好。”

  “哪位太监会莅临寒舍呀?”这涉及到招待的问题。如果是王安亲自过来,那么徐光启将安排一场豪宴,如果是魏朝或是魏忠贤则会稍次一些。两者的区别大概就像是骆思恭给王安一万两,给崔文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那样。

首节上一节44/360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