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怎么会觉得皇爹爹生气了呢?”
“因为皇爹爹很久都没来过了呀。”
朱常洛一愣,但他没法解释。
第92章 摧折
李竺兰堪称后宫绝色,但也仅此而已。对于朱常洛来说,比起美人,继承人的心理健康显然更为重要。况且他完全无法理解李选侍和皇太子之间的相处模式。只当她是一个在丈夫病重期间仍旧恃宠而骄的蠢女人。
两相结合之下,极度受宠的李选侍便在一夜之间成了闲住在乾清宫暖阁里的“冷宫嫔妃”。
皇八女朱徽是“女凭母贵”的典型。由于母亲长时间受到专宠,她也就非常幸运地既怀抱母爱也享有父爱,而不是像朱由校那样,长时间以来只有母亲而“没有”父亲。
不过实际上,朱常洛并不是因为冷落李竺兰才疏远朱徽,他是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过。虽说公主们金枝玉叶,但从来不是历史记述的主要对象,这就导致她们的存在感极其稀薄,有时甚至还不如她们的驸马。
“朱由校,把你做的东西送给儿吧。”既然解释不了,干脆就不解释了。
“好的,父皇。”朱由校点点头,然后跑到魏朝身边,说道:“魏秉笔,请你把东西给我吧。”
“遵命,大殿下。”魏朝打开被他手里捧着的盒子,将装在里边的镂空木球递给朱由校。
“来八妹,这个送你。”朱由校捏着镂空木球摇了一下。内外两球相撞发出好听的声音。
“谢谢皇兄!”朱徽接过木球,用食指戳了戳内球,问道:“这个球是怎么塞到里面去的呀,明明这些口子这么小,里面的球又那么大?”
“这不是塞进去的,而是从中间一点一点儿地将大木球掏空.”朱由校用三根手指做出捏刀子的样子,一边比划一边说道。
在皇子皇女叽叽喳喳一问一答的时候,朱常洛走到李竺兰身边,附在她的耳朵边上,轻声问道:“你觉得朕该拿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李竺兰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李竺兰抬起头看向朱常洛,这是她头一次觉得朱常洛竟然如此高大。“贱妾有何罪过,还请皇上赐教。”她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别哭,别跪,让孩子看见不好。”朱常洛扶住李竺兰的身子,强迫她继续站着。
“朱由检!”朱常洛呼唤道。
“儿臣在。”朱由检气鼓鼓地回应道。
“会长高的,往这儿看。”朱常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然后说道:“你带着儿出去玩儿。”
“皇兄呢?”朱由检转过头看向朱由校。
“你甭管,快去吧。”朱常洛连连摆手做出驱赶的手势。
“哦。”朱由检点点头。
“父皇叫我和你出去玩儿。”朱由检走到皇妹身边,语气里满是不服气。
“哼!”朱徽抱着球在朱由检面前摇了摇,炫耀道:“矮皇兄,你没有吧?”
朱由检撸起袖子,向朱徽展示他的手环:“这是一对儿。”两兄妹一边拌嘴一边离开西暖阁。
“王安。”等朱由检和朱徽的声音远去之后,朱常洛呼唤道。
“奴婢在。”王安一个箭步跨到皇上身后。
“清场。”
王安面色一凛。“遵命。”
只片刻,西暖阁里就只剩下朱常洛、朱由检以及李竺兰三个人了。
“朱由校,过来。”朱常洛敛去所有笑容。
“遵命。”朱由校咽下一口唾沫,又长舒一口气。
“朱由校,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和你一起来这里吗?”朱常洛问道。
“回父皇,儿臣不”朱由校看着父皇的眼睛,把“不知道”吞了下去。“父皇来此是为了断一桩家案。”
朱由校不仅心灵手巧,而且才智过人。他很清楚父皇不会无缘无故地让皇弟、皇妹离开并命令西暖阁清场。
父皇必然是有的放矢,而自己和李选侍之间,唯一能被父皇看作“的”的就只有那件事了。
“家案?这个词用得好啊。”朱常洛轻笑一声。然后转向李竺兰:“你觉得朱由校说的家案指的是什么?”
李竺兰被此问吓得花容失色,她重重地跪倒在地,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朱常洛蹲下身,用食指挑起李竺兰的下巴。“你不说,朕替你说了。”
“我与西李有仇,负恨难伸。”朱常洛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临终遗言吗?”
李竺兰没听过,但她能猜到。可还没等她说话,站在一旁的朱由校却已经泣不成声趴跪在地:“这是我娘的遗言!”
“你听见了。”朱常洛冷冷地直视李竺兰的眼睛。李竺兰眼里氤氲的雾气顿时凝成实质的晶莹。
恐惧、不解、委屈各种情绪交相溶解,最后化作无声的泪水地涌出眼眶。“皇上.为什么?”她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何失宠至此。
朱常洛不再理她,而是站起身解下别在腰间的佩剑扔到朱由校面前。“拿起它,站起来。”
“父皇!?”朱由校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利剑吓了一跳。
“拿起它,站起来!”朱常洛加重语气。
“是是!”朱由校呼吸急促。他两手抓着剑鞘颤抖着站起身来。
“杀了她。”热气从嘴里呼出,但却仿若冰寒的龙息。“只要杀了她,你母亲的仇就报了。”
“皇上!”此刻,李竺兰终于明白,朱由校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为了这个“好大儿”,皇上要拿自己开刀。
她爬过去抱住皇上大腿,用乞怜的眼神恳求他饶过自己。
“放手。”朱常洛平静而肃杀的语调仿佛尖利的长针,从各个角度穿刺着李竺兰的心脏。“不要让朕说第二遍。”
李竺兰绝望了,但她也只能放开。
“朱由校!”朱常洛厉声唤道。
“儿臣在”朱由校抖得比李竺兰还要厉害。
“把剑拔出来!”
“不!不要!”朱由校不断摇头,浑身都在表达着抗拒。
“朕听说,西李时常侮慢凌虐你啊。只要杀了她,你就不用怕了。”朱常洛皱着眉头,眼神冷得就像是一块寒铁。“好,你不敢,朕帮你。”
锵!宝剑从剑鞘里划出。剑锋疾驰,当剑刃搭在李竺兰肩上的时候已然掠断了飘散在风中的青丝。
第93章 孝道与恕道
剑刃微贴在李竺兰鹅颈脂白的肌肤上,和血管只隔了几缕薄发。只要往左稍靠半分再轻轻一划,这朵深宫里的绝色妖花就会被折成两段。
“父皇!不要!”朱由校一声凄号,猛地一跃来到朱常洛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他握剑的手。
“呵!你已经懦弱到这种地步了吗?”朱常洛只看了朱由校一眼,便将视线移回李竺兰那张已满是泪涕的脸上。“还是说,你已经将这孩子恐吓至连为母亲伸冤的勇气都没了。”
李竺兰没有答话,也没法答话,所以她只能不断地摇头,她的眼神仿佛在问:皇上,这到底是怎么了?您真的狠心至此吗?
“父皇,不是的!”朱由校言辞恳切。
“你还有什么话要讲?”朱常洛侧头质问道:“王才人死的时候,你就在她边上吧?你不为她报仇吗?这可是绝佳的机会啊。朕动手杀人,你连道德上的包袱都不会有。而且朕屏退了所有人,今天的事情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儿她”朱由校话音刚出立刻就被打断了。
“不用担心,她什么都不会知道。到时候给她换一个母亲就好了。”朱常洛的话语让李竺兰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父皇!”朱由校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声。“您总是这样!”
“怎样!?”朱常洛推开朱由校。
朱由校没有退缩,这次他不再是抓住父亲的臂膀,而是直接抓住了父亲握剑的手。“先是五弟,后是儿臣,现在终于轮到八妹了么!母亲怎么能够说换就换呢!”
“但李竺兰可是将你的母亲凌虐至死了啊。”朱常洛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你是要宽恕她吗?”
“父皇。”朱由校抬起头对上朱常洛的眼睛,反问道。“您真的关心我的母亲吗?”
“.”朱由校的眼神是如此的灼烈,竟逼得朱常洛短暂地将视线移开。
“您不关心,对不对?”朱由校追问道。
“朕关心你。”朱常洛算是默认了。
“您要是真的关心儿臣,为什么不多给母亲一些庇佑?”朱由校极力压制喉头的哽咽,但即便是这样,委屈的情绪还是浸透了每一个字:“您要是多给母亲一些庇佑,哪怕是多去母亲那里吃几顿饭,李选侍也不敢随便找个由头就杖责母亲啊!儿臣的母亲是郁郁而终的!”
“我”朱常洛被问住了,但他的眼睛里却闪出期待的光芒。“你是说,朕有错?”
“是的。儿臣认为父皇曾经犯错了。”朱由校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但如果父皇觉得非要杀了选侍才能抚慰儿臣,那父皇就又错了。”
“儿子,上朝上久了,你也开始学起文官那一套了。”朱常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子曰: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这是孙帝师教给儿臣的孝道。”朱由校再叩首。
“说得好啊,说得好啊。”朱常洛将剑扔到一边,蹲下身来轻轻地抚了抚朱由校的脑袋。“你真的长大了,父皇很高兴。”
“父皇!”朱由校跪在地上大哭,仿佛要用泪水冲垮心中的郁结。
朱常洛任由朱由校发泄心中的情绪,直到啜泣之声渐消,他才说道:“你出去吧。”
“父皇?”
“拿着剑出去。”
“遵命。”朱由校从地上捡起剑和鞘,将二者合二为一,又举着剑向父皇行了一个拱手礼。
等到朱由校走远,朱常洛才对蜷跪在地上的李竺兰说道:“你起来吧。”
“皇上.”李竺兰脸上的淡妆被涕泪完全弄花了,通红的眼眶和满面的哀容给她增添了一种破碎的美感。
“去给朕泡一杯茶。”朱常洛径直走向院内凉亭,随便扯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李竺兰端着热茶走了过来。
“你也坐。”
李竺兰点头坐下,然后揭开茶杯盖儿轻轻地吹开水面上的浮茶。等到茶水不再烫嘴她才将茶盏递到朱常洛面前。“皇上,请用。”
朱常洛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问道:“你觉得朱由校说得对吗?”
李竺兰呆住了。她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不知道动机是什么,但她很清楚,朱由校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为了在皇上面前保住她的命。可这些话的内容却是在指责皇上有错。
“你的跋扈是朕惯出来的。”朱常洛没有等待她的回复,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是一个错误。就算吾儿不说,朕也知道。”
“朕今天是来这里彻底终结这个错误的。”说到这儿,朱常洛放下茶盏,直勾勾地盯着李竺兰。“结果在两可之间。”
“皇上.”李竺兰进屋泡茶的时候顺便擦掉了脸上的泪渍,可听见皇上的话眼泪又涌出来了。
“别哭。”朱常洛伸出手,替她擦拭眼角。“朕是你的丈夫,也是这些孩子的父亲,更是大明的皇帝。你知道最重要的身份是哪一个吗?”
“是皇帝。”她虽幽居深宫,但对外面的事情也并非毫无耳闻。更何况,冬月初一的炮响是整个北京城都能听见的。
“你能理解这一点,自然也就能理解最近发生的事情了。”朱常洛淡淡地说道。“你越界了。”
“朕病笃的时候,你私会过郑氏,对吗?”
“皇上,贱妾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朱常洛冷哼一声,追问道:“她给你提了什么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