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是今天内阁票拟的奏疏。”王安指挥内侍太监将两个装满了奏疏的小推车送到皇帝案前。
较过去几天,朱常洛的精神好了不少。虽然让刘院使开的药整的一点胃口没有,但他还是遵照医嘱按时吃喝,按时休息。不过某个地方仍无重振之势,这让他有些担忧。
“念吧。”朱常洛点点头。
“御史王安顺,奏请圣上切勿沉溺美色,当以国事为重。”王安眼皮一跳,把里面绝大多数的内容都省了,并对措辞激烈的地方进行润色。这写得都是些什么大逆不道的鬼话?
奏疏洋洋洒洒些了好几百字,平均每三行就是一个典故,用以陈述历史上的沉迷酒色的昏君的恶行及恶名,然后夹枪带棒的把朱常洛捎带进去。
别说秉笔太监的本职工作就是提取奏疏里的关键信息,然后转呈皇帝,就算不是,他也得把里面的某些内容隐去。
“内阁票拟的意见是‘慰其意,斥其言’。”内阁的意思很简单:说得对,下次继续。
对明代的言官来说,口头批评跟褒奖没什么区别,要是皇帝下令廷杖他们,他们还会更高兴。
“驳。”逐渐适应皇帝这份工作之后,朱常洛发现,如果言官针对的只有皇帝本人,那么无论自己是顺着他们还是逆着他们,他们都会来劲。
今天准了。证明皇上认为我说得对,明天继续。
今天不准。证明皇上被奸人蒙蔽,明天继续。
大多数言官就像牛皮糖一样,黏上就很难弄下来。
怎么让他们别来烦自己呢?在暂时不能取消言官制度,建立新的监察体制之前,朱常洛的办法是让他们互撕。
你们要吵架就吵你们的。别来烦朕,朕该用人就用人,该贬斥就贬斥。
反正他看到的东西比原来的朱常洛多一些,能省很多挑人选人的功夫。
“御史郑中周,奏请圣上勿沉溺美色,当以国事为重。”虽然表达上有所区别,但核心大差不差。
“驳。”
“给事中吴亮嗣,奏请圣上勿沉溺美色,当以国事为重。”又是一份一样的。
朱常洛想了一下。楚党?“准。”
王安发现,类似的奏疏,东林党递上来的大多是驳回,而齐、楚、浙三党的则多是照准。但由于东林党的言官人多,最后竟与齐、楚、浙三党的总和相当。
圣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李选侍最近还是老往贵妃那里跑吗?”批完最后一封奏疏后,满脸倦色的朱常洛抬头看向崔文升。
“回陛下,是的。”崔文升面色一凛,恭敬地答道。
“哼,本事不大,野心不小。”也不知道朱常洛在说谁。
当晚南薰坊刘府
刘一刚吃完饭,便听仆人来报,说有一个小黄门递来了拜帖,说要求见自己。
“拜帖上写得谁的名字?”刘一揉了揉鼻梁,问道。
“没写,我问过他,他说要见了阁老才能说。”仆人回答道。
“王安的人?不应该这么神神秘秘的啊。”刘一心下疑惑,喃喃道。
朱常洛还是太子时,东林党经常通过王安与他联系。最后建立了相当不错的关系,王安也对竭力保护主子的东林党甚有好感。
这和太医院院使刘和清不喜欢东林党是一个道理。
“叫他进来吧。”刘一思索片刻,吩咐道。
皇上的心思越来越不好猜了。白天的奏疏驳了一大半。虽然照准的数量和三党相当,但绝对数量上东林党人被驳回的奏疏远多于三党。
虽然没有当场迁怒,但皇上还是因为杨涟的事情对东林党不满了。刘一摇头叹气。
“公公请坐。”刘一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对小黄门笑脸相迎。
小黄门受宠若惊,赶忙作揖道:“刘阁老。”
“是哪位掌事派公公来刘府的呀?”刘一不想跟传话的人打机锋,没必要。
见小黄门左顾右盼,并不言语。刘一便开口道:“你们都出去,我和公公单独聊聊。”
仆人退走后,小黄门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说道:“崔秉笔叫我将此信交给刘阁老,他希望用这个换东林党高抬贵手。”
“崔秉笔?!”刘一刚坐下,却被这个消息惊得又站起来。东林党早些时候还在讨论,等圣上气消了之后用崔文升作为突破口撵走郑氏。
崔文升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多疑的刘一开始怀疑东林党内有人私结内臣,但短暂的震惊之后,他的表情又变回了古井无波的样子。
刘一没有伸手去接信封,而是说道:“不知崔秉笔从哪里听到的谣言。如果是为这个,那公公请回吧。”
“刘阁老,您还是看看吧。有了这个,你们想做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小黄门将崔文升对他说的话原封不动的背出来。然后径直走到刘一面前,将信递出。
他要办不成这个事情,崔秉笔会用一百种方法整死他。比如随便找个由头给他安个杖刑,然后再让行刑的人“用心打”,打死了也是他自己身体虚。对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秉笔太监来说,打死一个普通的小黄门简直不要太容易。
刘一看见小黄门眼神里难以掩饰的焦虑与恐惧,立刻就知道崔文升给他下了死命令。
崔文升何必这么急呢?
他或许是以为杨涟的弹劾出于东林党的指示,他又是郑氏的旧人。那他是要.?刘一的脑筋转的极快,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好吧,我就看看吧,”刘一接过信封打开。“果然。”
“公公可以回去复命了。”
“那崔秉笔说的.”小黄门还想得到肯定的答案。
“公公可以回去复命了。”但刘一怎么会对他多说什么。崔文升亲自来还有的谈。刘一坐下,端起茶,不再看小黄门。
从始至终,他连小黄门的姓名都没问。
小黄门走了之后,刘一叫来下人:“去请韩东阁,周尚书,邹寺丞,孙侍郎,赵都御史.”
下人看了看天,时辰不早了,但他不需要想那么多,主人说什么做就是了:“是。”
几乎同一时刻,另一个小黄门敲响了方府的大门。
第7章 哥儿,你喜欢木雕吗?
从杨涟被捕入狱那天起,朱常洛就下令严锁宫门,禁止一切非必要人员进出。从那之后,外廷就失去了打探宫内消息的手段,因为被允许出入宫禁的只有那些与皇帝隔了不知道多少层级的长随、当差、火者(最低级的宦官,负责采买、洗地、倒马桶之类的活儿)。
只有每日为皇帝视疾的太医院院使刘和清能为东林党人提供朱常洛的消息。在他的描述下,朱常洛的身体始终维持在不好不坏的量子叠加态。今天胃口大开、明天又蹲厕不起。
就连内阁首辅方从哲带着全体阁员求见,朱常洛仍旧不允。如果不是每天的奏疏照批,群臣都要以为新君又开始走神宗的老路了。
朱常洛在等,在等事情发酵。他的饵已经全部投下了。但在那封点燃导火索的奏疏发来之前,还有一件事情他必须要做。
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皇上驾到!”太监大声通报,但皇帝并不需要等到屋主同意才能进。
挨了二十廷杖的选侍李选侍还在床上趴着呢,因此听见太监的通报,她也没有起来。
“哼,你现在知道来了?”李选侍小声嘟囔。盘算着等朱常洛到了之后要怎么怎么拿捏他。
也难怪李选侍如此骄纵。朱常洛的后宫一共有两个姓李的选侍,被称为东李和西李,但朱常洛常年只宠幸西李,李竺兰。而且这种宠幸简直到了无人能比的地步。
万历三十二年,选侍王氏为太子朱常洛生下长子朱由校,因生子有功被封为才人。万历三十四年又为朱常洛生下次子朱由(四岁夭折)。
按理说,在太子妃郭氏于万历四十一年去世之后,育有长子朱由校的王才人才应该是朱常洛后宫地位最高的女人。
但李竺兰仗着有太子的专宠,天天欺负后宫里的其他人,竟在万历四十七年(去年)将王才人殴打致死。可即便是这样,李选侍仍旧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朱常洛甚至还将王才人的儿子朱由校,交给李选侍来抚养。
如果泰昌皇帝不一月而崩,或者李竺兰给朱常洛生的儿子不死(四子朱由模,五岁夭折)。那么泰昌朝完全可能重复万历朝的国本之争。
长子、生母早死、父亲专宠另一个人。朱常洛简直就是在让朱由校沉浸式地体验他自己受过的罪。这不给孩子搞出心理疾病就有鬼了。
“皇上怎么还没来?”李竺兰问侍立在一旁的宫女。
宫女面色尴尬地回答道:“皇上径直去了皇长子的木工坊。”陛下好像不是来找您的。宫女心想。
皇长子朱由校当然听见了太监通报的声音。但他并未在意,因为朱常洛每次主动来西暖阁都是找李选侍。如果他俩完事儿之后,朱常洛的心情尚好,那还有可能来看朱由校一眼。
所以朱由校一直专注于手里的木工活计,只有这样,他才能从失去母亲的痛苦和养母的凌虐中脱离出来,获得一份短暂的平静。
“李进忠走开,别挡着我的阳光,我都快看不清了。”朱由校斥道。李进忠是李选侍的侍从太监里,少有的愿意巴结他的人。
影子离开了,阳光重新照进木工坊。朱由校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专注于他的手里的木头。脑袋上下摆动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金黄色的衣角。
“父皇!”朱由校赶忙丢下手里的木器,跪倒在地。并不十分精巧的木雕一个不稳,掉在石质的地板上。
啪的一声,朱由校半个月的心血摔成了两节。
“儿臣.儿臣”他就像是半夜玩儿游戏被父亲抓包的小孩儿一样,下意识地想要解释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朱常洛蹲下身,将摔成两节的木雕龙捡起来,五爪龙。
“这个是给我的吗?”朱常洛问道。
“回父皇,是。”朱由校手撑着地,用膝盖挪动,以跪姿将脑袋调向朱常洛的方向。
朱常洛将木雕放到一边,然后伸手将朱由校扶起来。
“父皇?”父皇今天这是怎么了?
“哥儿(朱由校的小名),你喜欢木雕吗?”朱常洛问道。
“儿臣.儿臣”朱由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虽然不讨父皇的喜欢,但怎么说都是皇长子,按理是不能沉溺于“丧志之玩物”的。
“你若是是喜欢,就做吧,我不反对。”朱常洛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地揽住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
“父皇?”从他记事起,父亲就没有抱过他。在他的心里,朱常洛不是太阳,而是遮住太阳的阴云。每次见到父亲,他就害怕得发抖。
朱由校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所以只好垂着。
“哥儿,我对不起你的母亲,也对不起你。我向你赔不是。”朱常洛在朱由校的耳边用诚挚的语气轻声说。
鼻子突然酸了,好像有什么情绪突然涌了出来。朱由校壮着胆子,伸出手接触父亲的后背。父亲没有拒绝,于是他鼓起全部的勇气环将父亲环抱住。
“哥儿,你以后来跟我住吧。我教你读书,你给我做木雕,好吗?”朱常洛温声道。
拦住悲伤与忐忑的大坝突然决堤了,朱由校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朱常洛没有再说话,而是任凭这个孩子悲伤的泪水冲击他的胸膛。
王安远远地站着。不知怎么的,他也感同身受起来。
要是先帝也这么抱住陛下就好了。
朱常洛直接带着朱由校走了。被一起带走的,还有朱由校的木工工具。
李竺兰一开始以为朱常洛是来找她的,但朱常洛别说亲自来找她,甚至连宣都没宣她。
当侍女过来告诉她皇帝带着皇长子和他的工具离开,李竺兰才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好像失宠了。
李竺兰前不久还在积极地联络同在乾清宫的郑贵妃,试图与郑贵妃合作。一个当太后,一个当皇后。
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上蹿下跳的小丑。要是失去看皇帝的专宠,别说入主坤宁宫了,可能延祺宫才是她未来的居所。
一向飞扬跋扈的李竺兰趴在床上,她的身上盖着棉被,却仿佛堕入了冰窟。
第8章 天无二日,奴婢的心里只有一个太阳!
皇帝多日不朝,谁也不见。东林党被驳回的奏疏一日多过一日。
被八月十一日吏部尚书周嘉谟那封写满了官缺与补官人选的奏疏搞得焦头烂额的浙、楚、齐三党,就像是找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在浙党领袖、内阁首辅方从哲的领导下联合了起来,开始发起对杨涟的进攻。
只要杨涟获罪,他们就能将火引到整个东林党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