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是个很机要的地方。东林党一直想把眼线插进去,因为只要能控制太医院,就能掌握很多其他党派所不能掌握的独家消息。
但八十多岁的刘和清是向来是个非常超然的人。他谁也不巴结、谁也不得罪。就算刘一进了内阁,他也没来拜会过。所以万历朝的时候,式微的东林党没能把手伸进太医院。
“他今天怎么突然来了?跟皇上有关?皇上昨天形容枯槁,今日又称病不朝.”刘一想起朱常洛昨天上朝的样子。“算了,见了就知道了。”
片刻,刘一来到会客厅:“哈哈哈,族兄好久不见啊。”
“阁老劳累,尽心国事。我怎么能随意打扰呢。”刘和清几乎经历了万历皇帝的整个人生,所以很不喜欢东林党。他觉得这些人就是吃得太饱了,一天到晚不是骂这个就是咬那个。搞得皇上(万历)不胜其烦了,最后干脆开摆。
“族兄客气了。”刘一笑道:“都是为皇上,为朝廷分忧而已。”
一阵寒暄之后。刘和清有些不耐烦了。这人弯弯绕绕地怎么就是不问我的来意啊?
刘一也有点着急,但他得先摸清刘和清的路数。
你要自己不说,那咱们就先这么耗着。刘一想。
东林党已经商量过了。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不需要特意拉拢刘和清,这老头岁数这么大也该告老了。等朝局更稳定些就让他滚。
刘和清心事重重,率先沉不住气:“阁老,咱们还是不兜弯子了。”
这才对嘛。“哦?我不是很明白族兄的意思。”
“阁老。昨天皇上叫我去给他诊疗。情况很不好。”
这句话说出来,刘一手上的茶盏差点没掉地上:“很不好?刘院使,你说清楚点儿。”
“前天晚上,郑贵妃给皇上进献了八个美女。然后崔公公又给皇上进献了一颗那种药。皇上吃了之后,很上火,一晚上临幸了7个。最后一病不起。怎么说呢?皇上的脸色像是干了的橘皮,又黄又瘪。”刘和清脸色铁青,心乱如麻。
正常的人遇到这种事的第一反应不是压下来吗?皇上怎么会想着主动往外捅啊。这种差事落在我身上,稍不留神晚节不保啊。
刘一不知道刘和清的心理活动。还以为院使这个表情意味皇帝的情况很糟糕。必须立刻进宫看看情况。
下午巳时六刻,乾清宫。
“皇上,内阁大学士刘一、韩,吏部尚书周嘉谟、礼部侍郎孙如游、兵科给事中杨涟求见。”崔文升禀告道。
“宣。”
杨涟是听了消息之后硬要来的。
他级别太低,还擅自行动,惹得东林党内一众大佬很是不满。
众人进入寝宫之后,看见了一个他们很不想见到的人内阁首辅方从哲。
方从哲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众卿进宫所为何事啊?”朱常洛半躺在床上,拉着方从哲的手,声音里满是倦怠与虚弱。
“臣等风闻陛下身体有恙,于是前来问安。”刘一向前一步。
“无恙,咳咳咳!”朱常洛刚说完两个字就开始咳嗽。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只听见朱常洛一个人的声音。
圣上不豫,没有在第一时间召见东林党的人,而是召见了浙党的领袖方从哲,甚至还拉着他的手。
刘一的心里升起一股危机感。
但方从哲毕竟是内阁首辅,这也说得通。刘一如此安慰自己。
为了在万历朝保住眼前的皇帝,东林党是下了死力气的。在刘一看来,整个朝廷没有比他们更忠于皇上的人了,皇上没理由抛弃他们选择浙党。
“朕想要尊郑贵妃为太后。卿等以为如何啊?”朱常洛看见杨涟也来了,知道是时候了。
杨涟听到这番话,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于是上前震声道:“外廷谣言流传,说郑贵妃向陛下进献数位美人,还命令她曾经的近侍太监崔文升向您进献虎狼之药。圣上明知妃居心叵测,却仍然受其蛊惑。初登大宝,糜烂至此,实无仁君之风,反有!(昏君之象)”
站在杨涟旁边的韩直接懵了。
“你要干嘛,不要命了!”韩猛扯杨涟的衣角,咬着牙齿用尽可能小的声音提醒他不要再说了。
“死即死耳,涟何罪?”杨涟一把拍掉韩扯他衣服的手,但还是把那四个字咽下去了。“圣上欲尊贵妃为皇太后。从古至今,未有先例!如果将贵妃尊为嫡母,那陛下要把大行皇后(万历的皇后)放到什么位置?如果将贵妃尊为生母,那么本生皇后(朱常洛过世的母亲)又该放到什么位置呢?请皇上收回先前的诏令!”
“放肆!你就是这么跟皇上说话的吗?”崔文升大喝道。
这群人一进来他就知道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没想到这人这么直接。再不说话要完蛋了。一定要把自己献丹的行为往皇上身上扯。只要能把皇上拉下水,那自己就是安全的。“而且我献丹药是.”
“你什么你?你是太医吗。”杨涟抢断崔文升的话。
“不是.”崔文升不知道杨涟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太医你给皇上献什么药!”杨涟豁出去了:“臣杨涟弹劾司礼监秉笔太监崔文升,包藏祸心,滥施药物,既损圣躬,又亏圣德,罪不容死!”
死劾!不死不休!
所谓死劾,就是用死罪来参劾被告,如果弹劾失败,原告往往会以同罪反坐。所以明代弹劾之风虽然盛行,但死劾却非常少见。
“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崔文升跪倒在地,一边嚎哭一边磕头。一下、两下、三下.血从头上渗出来,沾满了整张脸。
“够了!”朱常洛咳了两声下令道:“王安.把杨涟抓起来。”
杨涟脸色涨红,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哈哈哈哈!”他悲极而笑,脚步不稳,重重地摔在地上。
“陛下!请恕杨涟死罪。”刘一、韩、周嘉谟、孙如游跪倒在地。
杨涟的仕途走到头了。但与他划清界限之前,东林党必须保住他的命,至少不能让他以东林党人的身份被皇帝赐死。
“众爱卿,起来吧。杨涟是杨涟,你们是你们。”朱常洛语气稍宽,但仍有愠色。
“陛下.罪臣最后还有一事,恳请圣上恩准。”杨涟拜倒,恳求道。
“说。”朱常洛的语气像是嘴里憋了一口恶气。
“辽事辽饷之奏疏,罪臣尚未完成,望圣上准罪臣结绝此疏。臣不胜感激涕零!”
“准。”
“谢圣上。”杨涟再拜。这是他为皇上,为大明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刘一等人松了口气。只要不立即处死杨涟,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朕乏了,都出去。王安,宣刘和清。”朱常洛命令道。
第5章 殊途同归
北京南薰坊(现在的东交民巷)刘府
“今天进宫面圣,你们就一点儿有用的消息也没有得到?”东林党领袖,太常少卿兼任左都御史赵南星,惊讶道。
“唉!杨涟就是个二愣子,他一开口就把圣上气了个够呛。”内阁大学士韩愤然道。
“到底怎么回事儿?”赵南星问道。
“我们一进去,圣上就说要尊郑氏为太后。”吏部尚书周嘉谟说。
“圣上要尊郑氏为太后?”赵南星难以置信,“圣上不是暗示我们要解决掉郑氏的问题吗?”
“从皇长子到太子,圣上不一直是这样的么。”刘一冷笑道。“容易被影响也没什么不好,问题是谁来影响圣上。郑氏还是我们?”
“季晦(刘一的字)说得对。”大理寺卿邹元标也来了。
“所以我们要尽快赶走郑氏。”周嘉谟说道。
“怎么赶?如果杨涟只说没有先例。不能尊郑氏为太后,那么理就立住了,第一步就算是成了。但他劈头盖脸地几乎指着圣上的鼻子骂。”韩心有余悸。
“骂什么?”赵南星皱起眉头。
“他说‘初登大宝,糜烂至此,实无仁君之风,反有’,反有什么我不知道。”韩举起茶杯抿了一口。
“他真的这么说的?”邹元标目瞪口呆。
“还能有假?”刘一轻哼一声。
“而且他还把崔文升和皇上绑在一起骂。”周嘉谟叹气道:“本来崔文升是解决郑氏的一个很好的突破口。他真是轴得很,一点轻重缓急都不知道。说什么‘滥施药物,既损圣躬,又亏圣德’。”
“有古君子之风啊。”赵南星表情微妙。“然后你们就被赶出来了?”
“不算是赶出来。圣上还是信任我们的。只不过当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场。”周嘉谟说。
“谁?”邹元标问道。
“浙党领袖,方从哲!”刘一抚着头。“我们必须尽快与杨涟划清界限,不能让浙党借杨涟的事情把火烧到我们头上来。反正他不过是七品给事中而已。至于方从哲只要圣眷不减,总是可以徐徐图之的。”
刘一很想取方从哲而代之,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不是杨涟那种不懂轻重缓急的人。
“不保他吗?恐怕东林名声有亏啊。”邹元标皱眉。
“他这是遗骂名于君父,搏直名于己身!”刘一瞪大眼睛,瞳孔微缩,轻敲桌面。
“好吧。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郑氏搬出去,并且和杨涟划清界限,至于齐、楚、浙的问题我们先放一放。”赵南星说道。
“但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圣上的身体怎么样了。杨涟闹成那样,总不能又进宫吧?”周嘉谟抚额轻叹。
“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倒是有人能帮我们解答。”刘一故作神秘地说。
“谁啊?”周嘉谟问道。
“太医院院使,刘和清。”
赵南星有些意外,“他也来投靠我们了?”
“多半是人老成精,有些危机感吧。他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徒子徒孙着想。神宗时他地位超然,但现在的形势可不一样了。”韩是倒是知道刘和清来拜访过刘一。
“我们可以通过刘院使体察圣躬,可以发动言官攻击杨涟,划清界限,那郑氏那边还是没有办法啊。圣上正在气头上,谁敢去触龙鳞?”邹元标问道。
“唉~~!杨涟啊杨涟,真是。”刘一烦恼道。“一个小小七品给事中把我们这些自己人逼到这种进退维谷的地步。”
就在东林党的高层们冥思苦想的时候。第二天,一个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人向刘府递来了拜帖。
司礼监秉笔太监崔文升很焦虑。他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他清楚,皇上今天根本就不是在偏袒自己,而是那个叫杨涟的给事中东拉西扯地把皇上也拖下水了。杨涟要是不说那些大逆不道的鬼话,那么现在在诏狱里的,就该是他了。当然,也有可能更糟。因为“龙缠八凤”案发,皇上连李选侍都打了,更遑论自己这个外人。
崔文升觉得自己现在正站在深渊的边缘,稍不留神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如果在下一次攻击之前,还不能取得皇上的信任,那就完蛋了。没有外臣会帮自己说话,而宫里的内臣则巴不得能多一个秉笔太监的名额出来。至于旧主郑贵妃?她帮自己说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只有圣眷,只有圣眷才能救自己。
崔文升突然很是羡慕王安。只要皇上在位,王安便稳如泰山。
要怎么获得新主子的赏识呢?最快的办法是出卖旧主子。
至于出卖旧主之后,新主子会不会提防,那不是崔文升现在要考虑的。
郑贵妃就是一个很好的出卖对象,他和皇帝何止有过节,简直有仇。郑贵妃为了立自己的儿子朱常洵,用尽各种方法打击朱常洛。
“国本之争”持续了整整十五年,直到万历二十九年,朱常洛才被封为太子。但就算国本已定,朱常洵封王之后仍迟迟不肯就藩。直到万历四十二年皇帝朱翊钧的母亲李太后病逝,舆论对郑贵妃极度不利,福王才被迫离京。
可以说,朱常洛的一生都生活在郑贵妃的阴影之下。
那番透露着阴冷与厌恶的敲打他永远不会忘记。所以崔文升不会像东林党人那样,认为皇上是软弱病又犯了。而是认为皇上只是不想脏了龙爪,
“什么叫罪不容死!合欢药是皇上开口要的!我崔文升有什么罪?”崔文升在无人的房间里自言自语。
“贵妃!只要贵妃一天不离开乾清宫,自己就是罪人。我必须抹掉这个污点,才能得到圣眷!”杨涟那种不死不休的架势,几乎要把他搞疯了。
“弹劾贵妃本人没用,皇上不会下这道圣旨!让贵妃主动离开?但这怎么可能!她要做太后,皇上不给她就不搬。我要怎么做呢?我要怎么做呢!?”崔文升突然灵光一闪。
“对了,郑养性!”
第6章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