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可立默默地点了点头。
熊廷弼继续道:“说回粮食。北关被吞并之后,不仅是人丁,北关的存粮、牲口、土地都被奴贼掠取。那地方能有四万人,就说明那地方能养四万人,吃掉那一块儿之后,只要好好经营,奴贼就能收支相抵。对于整个奴部来说,情况也是这样。”
“据我所知,目前奴部至少有三十万人,至多恐怕有五十万人。这三到五十万人中,有一部分是从抚清开铁等处掳获的汉人,以及归附的鞑靼人。只要无灾无害,战时五人抽一乃至三人抽一,临时挤十万人出来也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去年冬季,长城内外大雪,天寒地冻,人畜冻死无算,关外各部受灾非常严重。光是冒死逃到汉地乞食的鞑靼人就有接近两万人。礼卿你去过广宁那边,应该也听说了。”
“是听说了,”袁可立说道,“杨文孺告诉我。去年春夏两季,插汉部拿到抚赏之后还会从商人那里买一些瓷器和丝绸,但从秋季开始,他们就开始专注买粮了,抚赏银的八成都会用来购买米面。而且一直到最近也是这样。”
“鞑靼诸部受灾严重,奴部也好不到哪去,”熊廷弼接着说:“据奴贼俘虏和逃还的汉人说,去年冬季,奴部经营下的各处牧场、农庄都遭受了很严重的白灾。如果不是此前劫掠了抚清开铁等处,奴贼库中尚有存余,恐怕去年就会有成规模的女直部民南逃汉地。而且今年化雪较晚,春耕也受到了影响。所以他才会一回暖就带着人四处试探,并最终强攻沈阳。”
“春耕?”袁可立问道:“奴贼也要耕田的吗?”
“对,”熊廷弼点头道:“和鞑靼诸部不同,奴部的口粮来源很全面,他们既渔猎,也放牧,还农耕。据我们所知。在老野猪皮还没有扯旗造反的时候,其麾下诸部就已经在北逃汉人的帮助下,开始开荒垦田种植粟、麦了。袭破开铁之后,奴贼更是在老寨周围弄了好几个颇有规模的农场出来。他们的收成如何,目前还不知道,但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只要不受灾,养活个几万人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所以,”顺着这个思路,袁可立想到了熊廷弼可能采取的进取之道:“飞白兄准备派人去烧他们的田?”
“耕战耕战,要能耕才能战,”熊廷弼逐渐眉飞色舞起来,“老野猪皮再是精兵强将,没有粮食他也只能打个屁的仗。粮食嘛,要么从别家抢,要么从地里长。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既不让他抢,也不让他长。所谓不让他抢,也就是守住朝鲜,并支援炒花。而不让他长,自然就是烧他的田了。”
“我原本计划的计划是,令高以道以山东为依托,死守镇江,扼制奴贼的南进之路。与此同时,再派遣熟悉地形的游兵,前往浑河上游、抚清一带乃至越关深入赫图阿拉周边,去那些已经探明的农庄牧场,踏苗焚田,宰杀牲畜。只要一切顺利,最早到明年,奴贼就会崩溃,士气也会大大下降,至少再也不能组织起如此规模的战团了。到时候,我们只要再实行分化瓦解的招抚之策,拉出一些三心二意的人,就能极大地削弱老野猪皮的实力。届时,便是恢复失地,乃至深入捣巢的时候了。”
“如此说来,目前最紧要的事情,应该就是保住朝鲜了?”袁可立问道。
“是的。”熊廷弼说道,“朝鲜是一个弱国,全国上下也就五六万常备兵马。但是总归还是能养活几百万人的,老野猪皮一旦吞并朝鲜,就算其他的坏处不讲,奴贼至少也能以现在的规模继续苟延。如此一来,我们就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削弱奴贼,等待时机。唉,”说到这儿,熊廷弼突然叹了一口气,并无意识地瞥了陆文昭一眼,“朝堂上总有人以糜费巨大为由,催我出边捣巢,虽然我一再上疏反驳,先皇和皇上也始终支持我,但十几万人每年吃多少粮,费多少饷,我又何尝不知呢。”熊廷弼回看袁可立,“礼卿,你肩上的担子很重,一定不要马虎。”
“我明白的。”袁可立郑重点头,“既然皇上信我用我,派我去监护朝鲜,我自然会与朝鲜共存共亡,朝鲜存则我生,朝鲜亡则我亡。”
“呵呵,说得好!”熊廷弼看袁可立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敬重,“孙子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礼卿你能这么想,朝鲜就不会亡!”熊廷弼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瞥了陆文昭一眼。“但万一事情有变,我这里有一招绝死之计可用。”
熊廷弼的眼里仿佛闪烁着寒芒,激得袁可立不由得一凛。“请讲。”
“既然礼卿你已经领了监护朝鲜的差事,就一定要派最可靠的人将朝鲜各处的官仓看住,并且做好最坏的打算。”熊廷弼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顿。“说得更直白些,我建议你做好放火烧仓的准备。”
“烧仓!?”袁可立瞳孔一缩,视线也无意识地往身边的锦衣卫身上偏了一下。但他的心思和熊廷弼的心思完全不一样。
陆文昭没什么实在的反应,只觉得经护二臣神经兮兮的。反倒是离熊廷弼更近的袁应泰露出了满脸惊骇和抵触的神情。
熊廷弼朝袁可立重重地点了点头,严肃地说道:“义不聚财,慈不掌兵。坚壁清野的焦土政策虽然残酷,但也确实是最简单、最有效的遏制奴贼的手段。监护朝鲜,说到底还是为我所用的国策。你能令朝鲜自强,可战可守,与我辽镇辅车相倚,当然最好。但朝鲜若实不可保,至少也要让朝鲜无法为奴贼所用。而且,奴贼抢了粮,也不会给朝鲜人吃。”
袁可立沉吟良久,最后还是没有接熊廷弼的茬。“另外一边呢,炒花五大营那边,飞白兄准备怎么做?”
“唔”一眨眼,熊廷弼也换了神色。“炒花那边还真是不好搞,在我看来炒花五大营看起来有实力,但本质上就是一碰就碎的软柿子。老炒花号称有精兵五万,但顶多也都是散漫不堪聚合的干沙,匹夫之勇而已,单打独斗的小规模骑兵对碰可能还行,要是和摆开阵势奴贼的决战,保准输个底掉。”
“所以辽镇这边也会像援护朝鲜那样,派兵助守?”袁可立问道。
“不,”熊廷弼摇头道,“我当然会援助,但我不会派重兵帮他维持地盘。那个地方前无缓冲、后无支援。就算凭空造一座坚城,也很难守住。更何况,炒花部还没有坚城可守,最大的几个聚落也只有一些夯土围子作为外防。派兵助守,无异于用肉包子打狗。”
“那要怎么办?”袁可立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守不住就撤。他们的地盘丢了也就丢了,只要不让老野猪皮捞到实在的好处就是。”熊廷弼解释道:“我的想法是,让炒花在奴贼大举西进时,带着本部的粮秣牲畜后退到插汉部。这样一来,老野猪皮就只能捞到一片空地。再之后,老野猪皮要么带着他的大军再一次无功而返,要么就只能选择驻留在炒花部的地盘上畜牧。草原不比森林,那一马平川的地形,他的骑兵能来去自由,四处出击,我的骑兵也能。只要他敢在那里放牧,我就敢派兵杀他的牲口,烧他的牧草。”
“炒花部和插汉部会同意吗?”袁可立刻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炒花肯定不愿意轻易放弃自己的领地,虎墩兔憨也不会冒着被袭击的风险白白地接受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巴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对虎墩兔憨来说,这就是引狼入室啊。”
“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难。至少插汉部那边,应该还是好说的。据我所知,最近这些年,虎墩兔憨一直试图整合各部,做蒙古大汗,他甚至以‘蒙古国之主巴图鲁成吉思汗’自居。炒花势弱依附,他应该乐得接受。老炒花嘛,挨了那么多打,应该也知道自己不会是老野猪皮的对手。远的不说,炒花的侄儿宰赛现在还在老野猪皮的手上呢。不过成不成还得撮合,还得谈。我们这边儿也得给点实在。”熊廷弼脸上的神情说明他自己也不那么笃定。
“假如这个计策真成了,炒花会不会就此彻底依附虎墩兔憨,真让虎墩兔憨做成蒙古大汗。若真如此,北边岂不又多一患?”袁可立说道。
“礼卿倒还真是远虑,”熊廷弼苦涩一笑。“但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呢?无非是两害相权取一轻罢了。”
“也是。”袁可立低下头叹气般地附和道。
“礼卿.”
铛!
熊廷弼还想说什么,突然一阵悠扬的钟声不受阻碍地涌进了巡抚衙门的签押房。
“什么?”袁可立听见了这声呼唤,朝着熊廷弼望去。
“呵呵,”熊廷弼轻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块儿怀表。看过一眼之后,他站起身,环视众人说道:“不知不觉都到午时了,二位远道辛苦,应该也饿了,先吃饭吧。酒水已经备好了。”
“飞白兄有话先说吧,也不急在这一时。”袁可立跟着起身,视线也不由得移到了那块怀表上。
“我要讲的大事都商量得差不多了,只剩了些细碎的琐事。不妨边吃边聊。”熊廷弼将怀表捏在手上,“而且我昨天就请了马公公过来为‘袁兵宪’接风洗尘,总不能让人家久等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袁可立拱手。
“请跟我来吧。酒席就设在衙门附近的万和酒楼里。”熊廷弼用大拇指夹着那块儿怀表,冲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熊经略。”陆文昭犹豫了好一会儿了,在快要走出签押房所在的院子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呼唤了。
“陆千户有何吩咐?”熊廷弼站住了,袁应泰和袁可立也回过了头。
“吩咐不敢当。”陆文昭拱手作揖,“在下有一件私事想劳您助我一臂。”
熊廷弼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说道:“陆千户但说无妨。如果我能办到,一定尽力。”
“在下想劳您帮我找一个人。”陆文昭说。
“找人?”熊廷弼问道:“谁啊?”
“她叫丁白缨,和在下同出一门。”
第551章 寻人
熊廷弼眼睛一斜,稍加思索,很快确定自己对“丁白缨”这个人名没有丝毫印象。“陆千户说的这个人现在正在军中?”
“应该在的吧,”陆文昭微微颔首说道,“此前,她对我说她想到辽东投军报国。我原本是想帮她引荐介绍一下的,但因为突然接到差事,不得不立刻离京,事情就这么耽误了。等到我回京交差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京师了。老实说,我不清楚她的去向,但肯定她向有一腔豪情,从来也是说一不二的人。所以我想,这会儿她应该已经来到辽东,并且投入行伍了才是。”
“呵呵,”熊廷弼笑了笑,“如此说来,这位丁同门也是少年英才啊。陆千户知道他有意投往哪位将军麾下的吗?”
陆文昭说道:“在下以为,她很可能会投往秦将军良玉军中,也有可能投往戚将军金的麾下。”
“秦将军、戚将军,”熊廷弼笑问道。“这位丁同门是南方人?”
“是的。她是南方人。”陆文昭点头道。
熊廷弼应下了,“好!我今天就派人给秦将军发一道照会,请她帮着找一找。至于戚将军嘛,他和陈将军目前就在辽阳。待会儿,他也会过来赴宴,为二位洗尘。宴上,陆千户找他问问就是。如果丁同门真在戚将军军中,或许今天,陆千户就能与故人重逢。但如果他在秦将军军中,恐怕陆千户就得再稍待一些时日了。”
“在下先谢过熊经略了!”陆文昭向熊廷弼深鞠一躬。
“陆千户不必多礼。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熊廷弼捏着怀表摆摆手。
“走”熊廷弼正要回过头继续往院外走,站在他身侧的袁应泰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插话进来。“陆千户!”
“袁巡抚有何指教?”陆文昭立刻转身看向袁应泰。熊廷弼和袁可立的视线也投了过去。
“我想请问你,”袁可立说道。“这‘丁白缨’三个字是不是写作‘人丁’的‘丁’,‘苍白’的‘白’,‘红缨’的‘缨’?”
“您见过她?”陆文昭愣了一下。
“我没见过他,”袁可立摇头说道。“但不久前,我在公文上见过‘丁白缨’这三个字。”
“公文,什么公文?”陆文昭呆住了,他的心脏也猛地一紧。能让巡抚过眼,而且还留有印象的公文可不太多。“该不是,该不是”
“不是,不是,”袁应泰敏锐地意识到了陆文昭紧张的由来,他赶忙解释道:“不是陆千户你那样,我是在报功的文书上看见‘丁白缨’这三个字的。”
“哦!原来是报功的公文。”陆文昭大松了一口气,他接着问道:“那请问袁巡抚,这封公文是从秦将军的军中发来的吗?”
在来辽阳的途中陆文昭就已经听说了,陈策和戚金指挥的浙直南兵虽然也在熊廷弼亲自率领的援军之中,却一直龟缩在浑河南岸的阵地上保卫水道,从始至终都没有直接参与战斗。所以不可能存在给下面人报功的情况,最多也就是作为整体报一个支援沈阳的功劳,讨个彩头而已。
与此相反,由石土司秦良玉和酉阳土司冉见龙指挥的西南土司兵却在最近两个多月主力的拉扯中,持续不断地派出小股部队向着沦陷区,乃至努尔哈赤控制下的腹地发起突袭,而且斩获颇多。
袁应泰摇头说道:“那道报功的公文不是从秦将军那边发过来的。而是从威宁营侯镇帅那边发过来的。”
“威宁营侯镇帅?”陆文昭仔细思索了一下想起“侯镇帅”对应的人名,“是侯将军世禄吗?”
“是他。”袁应泰记性很好,他甚至想起了报功的细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侯镇帅那边给‘丁白缨’报的是破寨斩将。他们提供的信物很齐,贼将首级,贼将衣甲,贼寨旗帜,乃至于从奴贼营中收回的,此前被奴贼缴去的火铳。此外,他们还救了两个活着的汉人回来。人证物证齐备,巡抚衙门这边已经核验通过了,只等送去广宁,再过了巡按衙门的勘验,这个战功就可以上报到兵部了。”
因为皇帝让杨涟把广宁道抚夷练兵佥事的差事给兼了,所以辽东巡按衙门也就相应地随着杨涟转去了广宁或者说义州。如此一来,一切需要辽东巡按签了字才能继续往下走的流程,都要往义州送。
而且按理说,威宁营也在分守辽海东宁道的辖区之内,侯世禄报上来的战功还要过经略熊廷弼和监军道高邦佐的眼,才能向上报去兵部。但从很早以前开始,熊廷弼就不再过问验功的事情了。
在这件事上,熊廷弼非常信任袁应泰。而这是因为袁应泰本人非常讨厌滥杀,更不希望熊廷弼的“绝户计”,波及那些被掳走并强行剃发的汉人身上,但凡下面送上来的人头有一丁点儿汉人的迹象,在袁应泰这里就通不过,所以只要巡抚衙门这边看过了,熊廷弼也就草草署名签个字,走个固定的流程。省心又省力。
而道臣那边的勘验流程,本来应该是第一道勘验流程,但因为高邦佐被派去了镇江,所以这道流程就被省略掉了。送往京师的报公文书上,那原本应该签下高邦佐姓名的地方,则换成了一条道臣不能勘验首级的情况说明。
尽管在首功勘验上,道臣的签名不比按臣重要,但这样的简略流程是有可能被挑刺的。兵部、兵科以及都察院内负责会勘人头的御史,都能上疏对此提出异议。至于最后要不要处理,怎么处理,那就是皇帝的事情了。
皇帝陛下既有可能回一句“知道了”然后把事情按下,也有降下敕谕申饬负责验功的各级文官不按流程办事,并派出专员到地方重新验核,还有可能写下朱批申饬提出异议的人没事找事。因为存在最后一种可能,所以只要报送到京的各类材料本身没有问题,事后将领也不上疏抗议,那么兵部、兵科以及都察院也不太会找碴。除非有党争因素掺和进去。
“多谢袁巡抚告知,”陆文昭满脸疑惑,“但是她为什么会去威宁营?”陆文昭完全想不到丁白缨怎么会和这个凉州来的大将能扯上关系。
袁应泰似乎明白了陆文昭的疑惑,于是猜测道:“有可能是同名同姓的其他人。辽东地方有好几个丁家屯,姓丁的将领也不少。就比如和这个‘丁白缨’同文报功的丁修,他是威宁营总兵标下的队官,破寨的首功也是给他报的。”
“报功文书上写得很清楚。深入敌后接近贼巢的路线,发起进攻之前的侦查,进攻时的战术布画,以及破寨之后的撤退路线,都是这个叫丁修的人在做。这个‘丁白缨’只是斩将。所以我想,这个叫‘丁白缨’的人,有可能是这个丁修的同乡,乃至他的子侄。这样的情况很常见。”
“原来如此。”陆文昭点点头,觉得袁应泰的话确实有道理。前些年他还抓了一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贼。
“不管是不是重名,万全起见,”熊廷弼顺嘴就把差事派给袁应泰,“巡抚衙门这边也还是向威宁营那边发一道照会吧。万一是呢。”
“呵呵,我遵您老的命。”袁应泰知道熊廷弼这又是犯懒使唤自己了,但也只是轻笑着揶揄了一下,并不拒绝。
“那在下就有劳二位大人了。”陆文昭又向熊、袁二人一一鞠躬道谢。
“不妨事儿,别搞得这么生分,大来和我老熊很好相与的。”熊廷弼下意识地想拍拍这年轻人的肩膀,但他的大手刚挥出去,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手里还攥着那块宝贝怀表。
“走吧,走吧,”熊廷弼又看了一下手里的怀表,对三人说道:“时候也不早了,先去吃饭,别让大家等急了。”
“听飞白兄的意思,受邀过来的不止马公公一个?”袁可立跟上去问道。
“当然不会只有马公公一个人了,虽然比不得那个通天的差事,但怎么也是新任的三品兵备参政嘛。怎么也该见见面,认识认识才是。”熊廷弼开始喜欢袁可立了,说起话来也随意了许多,“若只邀请马公公,岂不既怠慢了诸将?又怠慢了你袁兵宪?”
“如何说这种话,飞白兄有心了。”袁可立拱手道谢,眼神再一次飘到那块怀表上。
“我来这地方也快两年了,怎么算半个地主。总该尽一尽地主之谊。”熊廷弼注意到袁可立在看自己的手心,眼眉不由得弯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期待。
“飞白兄,”袁可立指了指熊廷弼手里的怀表,问道:“你手里的这块怀表应该是圣上钦赐的吧?”
熊廷弼立时大悦,当即接言道:“哎呀!辜蒙圣上错爱!三月初的时候,突然就收到了,当时我正绞尽脑汁地思索那头老野猪东突西窜地到底要做什么呢。完全不料有此赏赐。当时伏地谢赏,真有如干草骤承九霄露,冬木忽迎阳春雨啊.”熊廷弼一张口就是谦恭的歌颂文学,但自得之情却溢于言表。
见熊廷弼那样子,袁应泰的眉头也不由得往天上挑了挑。他满心腹诽,甚至很想冲熊廷弼翻一个白眼。从熊廷弼得到这件赏物到现在,光袁应泰亲见的炫耀,就不下四回,只要对方本能地或是被引诱着好奇地发问,熊廷弼就一定会细细讲述一番。
弄到现在,整个辽阳上下几乎就没有一个当官儿的不知道经略大人得了这么一个特殊的赏物。袁应泰甚至不无羡慕地猜测,恐怕要不了多久,整个辽东乃至奴贼那边儿都要知道熊经略了殊赏的事情了。
“我听颁赏的天使说啊,这尊赏物是御用监仿照西洋番僧的贡物制造的。而且还是最近仿制的。”熊廷弼打开表盖,将镶着数颗宝石的表盘展示给袁可立看。“哎呀,礼卿你和徐大宗伯相熟,应该也听说过类似的器物吧?”
“当然了,”袁可立也笑得很开心。“而且飞白兄,我可不止听说。圣上也赐了一尊给我,让我带去朝鲜。”
熊廷弼明显愣了一下。“礼卿也受了赏?”
“对啊,就在陛辞的时候。和尚方宝剑一起,放在王掌印端来的托盘上。”袁可立倒是说得详细。
“能,能请出来让我看一下吗?”老熊已经年过半百了,但这会儿竟然起了一点儿攀比的心思。
“飞白兄,实在抱歉,我没有把这尊怀表带在身上。”袁可立拱手致歉道:“我听说这赏物内里玲珑,仿佛桃核雕花,精巧得很。我怕骑马的时候颠坏了,有负君恩,所以就一直放在盒子里用棉花包裹着。我想等到了王京之后,再将这尊怀表请出来,寻一处显眼的地方供着,也方便随时瞻仰。”
“呵。”袁应泰突然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谁。
“大来,你笑什么?”熊廷弼笑着转过脸,但他的脸色却似乎稍稍沉了一些。
“我没笑,我这是喉咙里卡痰了,咳了一声。”仿佛是了印证自己的说法,袁应泰紧接着就又咳了一声。如果他的嘴角没有上翘,那他这下还是咳得挺像的。但因为他的嘴角确实翘了,所以这明显就是想憋笑但没憋住。
“你卡痰了是吧?待会儿我就给你请个郎中过来。”熊廷弼白了袁应泰一眼。
“不必,只是卡了口痰,还没到需要看郎中的地步。”袁应泰真有点儿绷不住了。
“我们刚才说了,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熊廷弼嘴上不饶,但手上却也收起了自己的怀表。“袁巡抚,贵体要紧,你老可不要讳疾忌医啊。”
“哈哈哈”袁应泰突然大笑了起来。他之前确实因为没有得到皇帝的特别赏赐,而一直心怀艳羡,但至少这会儿,能见熊廷弼吃瘪,袁应泰还是很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