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338节

  其实,吏员这里记错了汉字也没问题,因为这只是一个初步登记的草稿。之后,这本册子还要拿去与总的花名册做比,只要一个五十人队里没有两个姓名重音的人,就直接勾掉对应的姓名,开始走报领死亡抚恤以及勾销俸禄预算的流程。但如果出现了姓名重音的情况,就会有其他吏员来到这个五十人队里进一步核实情况。

  “重伤几个?”吏员又问。

  “七个,还有六个轻伤。”唐队总指挥的五十人小队,被部署在较为前沿的位置。他们与敌军经历了数次激烈的肉搏战,因此遭受的伤亡也较为严重。

  “那也就是说,”吏员将这一信息记录下来,接着问:“你队需要补充十三个人?”在这吏员的册上,伤重十三人并不算特别多,一些被布置在最前线的五十人队甚至能达到半数伤重的程度。

  守城兵的原则是轻伤不下火线,只要还能拿得动武器,就要在简单的包扎治疗之后,继续战斗。

  “还是补充十五个吧,有两个还是退下去养养伤的好。”唐队总又刨了一勺混合着豆豉的糊糊到嘴里。

  吏员点点头,在册上落下“补员十五人”的字样之后就停了笔。“军品器械的损坏与更换,之后会有其他人过来询问。你们尽快清点一下。”

  “我知道,”唐队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不必每次都说这话。”

  “上面要我在离开之前重复这句话。我要是不说,那就是违令不遵了。”吏员吹干墨迹,又向后翻了一页。“你要是还能见到我,我还会说。”

  “赶紧滚吧,我真是不想再看见你这个倒胃口的家伙了。”唐队总瞪了吏员一眼。

  “我倒是挺想再看见你的。”吏员非但不恼,还冲着唐队总笑了笑。

  

  兵部主事兼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沈阳孙传庭已经吃过了晚饭,正站在永宁门城楼的最高层上遥遥地眺望着远方。

  努尔哈赤在沈阳以东七里,靠近浑河的地方扎营。沈阳与奴贼大营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遮挡,只需要登楼眺望,就能看见连绵的木围子以及木围子后方的军帐。

  而军帐与军帐之间,则是一柱接着一柱,最后覆连成片的夜半炊烟。

  天将黑的时候,一个穿着官员常服的而非全身铠甲的七品武官在几个吏员的陪随下上到了城门楼。

  “孙主事。”孙传庭身后的门没有关,但七品武官却没有直接进去,只在门口作了个揖。

  “张经历,”一眨眼,孙传庭便转过了身子。“过来说话。”

  “是。”张经历应了一声,接着快步走到孙传庭的面前。“见过孙主事。”他又行了一个礼。

  “不必多礼,”孙传庭淡淡地还礼。“各门的伤亡情况如何?”

  “回孙主事,”张经历从右侧的吏员的手上拿过总账。还没翻开,张经历便开口了:“永宁门,战死三百一十四人,重伤二百六十一人,轻伤三百二十一人。安定门,战死一百一十二人,重伤九十六人,轻伤一百八十九人。保安门战死九十六人,重伤七十七人,轻伤二百一十九人。永昌门,依旧无事发生。”

  沈阳城有四道门,分别是东侧的永宁门,南侧的保安门,北侧的安定门,以及西侧的永昌门。永宁门直面敌营,首当其冲,努尔哈赤也没有搞什么正面佯攻、侧面主攻的巧思。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战况最激烈,伤亡最惨重的一个方向,而与之相对的永昌门则一直没有被攻打过。孙传庭猜测,这兴许是在行“围师必阙”之法。

  “总计,今日战死者五百二十二人,重伤者四百三十四人,轻伤者七百二十九人。合一千六百六十五人。”张经历扫了册子一眼,确认页码无误才将手里的总账递给孙传庭。

  “医营那边呢?”

  张经历知道孙传庭这是在问重伤不治者,于是答道:“往日重伤者,今日死一百五十二人。都已勾销报恤。”就算又死了一百五十二个,医营里也还躺着一千多个轻重伤者。

  “嗯”孙传庭低头看着册子上数字,眼眉间突然多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哀容。“有哪些武官阵亡?”

  “今天还好,”张经历的记性很好,就算没有册子,他也是对答如流。“四门守备都活着。但永宁门杨守备的胸口中了一箭,尽管没有深入心口,箭头也拔了出来。但短时间内,应该是没法子上阵了。现在是刘把总在提调永宁门。”

  孙传庭点了点头。他几乎一整天都在东段城墙上活动,杨守备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守备以下呢?”

  “安定门的李把总战死了。他身中七箭,其中一箭擦着面门刺破了他的脖子。整个头盔和身甲上都是血。”张经历说道。

  “什么时候?”孙传庭问。

  “具体哪时哪刻不好说,但应该不太久,血还是红的。”张经历说道。

  “贺镇帅知道了吗?”

  “知道了,”张经历补充说道,“贺镇帅已经让沈百总接替了他的位置。”

  “还有呢?”孙传庭接着问。

  “还有就是三个百总和九个队总了。”张经历没去记这些人的死因和姓名。

  “给贺镇帅看过了吗?”孙传庭拿起笔,在末尾的空白处填上了自己的姓名。

  “下官是在永宁门做的总账。”张经历回答得很委婉。

  “那就赶紧给贺镇帅送去吧,请他按照章程,把各部的缺员都补上。”孙传庭合上册子,还给张经历。

  “是。下官这就去。”张经历接过册子,行礼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孙传庭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呼”

  突然间,孙传庭听见了一阵异样的骚动。转头望去,原来是一阵马蹄扬起的烟尘被晚风吹到了阵前。

  孙传庭凝神遥望,果然又是奴贼派来抵近侦察的马探。

  滚滚烟尘越来越近。马儿很快就跑完了金军大营和明军阵地之间的空地,眼见就要冲到明军近前。

  不过,金军马探终究还是没能靠近明军的外围防线。因为就在他们猪突猛进的时候,两支一倍于敌的明军骑兵分别从南侧的保安门瓮城,和北侧的安定门瓮城里冲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天完全黑了。但在明月的照耀下,大地的轮廓仍旧清晰可见。

  憧憧月影之下,打着明军旗帜的骑兵在安定门下的阵地前拉住了马缰。短暂的交流之后,最外围的守阵队官让出了路,将这队人马给放了进去。

  城门再一次开了。毫发无损的明军骑兵就此返回瓮城。

  马队刚停下,城门还没落稳,马弁就迎了过来。伪装成骑兵百总的总兵官贺世贤收起铁鞭,踩着马镫跳跃下马。

  强壮的马儿终于卸下了这尊总重差不多三百斤的人型巨兽,立刻就喘着气欢愉地叫了两声。

  “见过贺镇帅。”孙传庭迎上来行礼。

  “你怎么来了?”一听见这个声音,贺世贤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绷得比刚才砍人时还要紧。

  “难道我不能来?”孙传庭反问道。

  “你不是在永宁门筑巢安家了吗,这会儿跑到安定门来干什么?”贺世贤讪讪地打了个哈哈。“累一天了,歇着不好吗?”

  “您贺大帅不回来,我怎么睡得着啊。”孙传庭揶揄道。

  “呵!瞧你这话说的。”贺世贤耸肩说道,“是不是还要叫老子给你陪床啊?”

  “倒也不必,”孙传庭的嘴角微微一翘。但下一刻,他就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样子。“您别在不该出去的时候出去就是了。”

  “不该出去!”贺世贤抱着满腔的怨气说道,“那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该出去?”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该出去的时候,”孙传庭摇摇头,“但我知道熊经略让我看着您,不让您妄动。他老在信里说得很清楚了,‘奴酋别无长技,唯内应开城、诈败诱将两拙招而已’。只要不中这两招,奴贼就破不了城。”

  “所以就像乌龟一样在这壳子里缩着?”贺世贤转头从马屁股上解下两个脑袋,随手扔给麾下亲兵。

  这是他这趟出行打到的两个战利品,对贺世贤而言,首级功赏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他仍旧热衷于带着亲自带着麾下亲兵出城砍脑袋。

  “在壳子里缩着总比白白死了的好。”孙传庭睨了那两个人头一眼,“您的脑袋可关系着整个沈阳的安危。”

  “有你和老尤看着,我死了也不碍事的。”贺世贤摆手挥退亲兵,无所谓地说道:“为将帅者,当身先士卒。我总在城里缩着,下面只会觉得我畏缩怕死,容易失了士气。”

  “身先士卒是小将的职责,您是大将,大将当就当坐镇军中,筹谋布划,稳定军心。您要是想振奋士气,就绕着城墙走几圈,吼两声,让大家知道您还好好地活着。这可比偷偷地出城冒险要好多了。”孙传庭沉着脸,“还有,什么叫‘死了也不碍事’?”

  “!”贺世贤说不过,索性胡搅蛮缠道:“你怎么知道我出去了?我连自己的甲都没穿。是哪个没卵子的东西出卖了老子?”

  和其他高级将领一样,贺世贤的甲胄是特制的,有别样的漆色和特殊的外饰,非常显眼,就算隔着老远也能一眼就认出来。为了不被孙传庭发现,贺世贤带人出门之前还特意换上了普通的重甲。

  “没人出卖您,熊经略那边照例派人过来讯问沈阳的战况。”孙传庭摇头道,“传令兵没找到您,就来找了我。”

  “哎哟!还真会掐时辰啊。”贺世贤立刻想起了熊廷弼那张阴恻恻的老脸。“熊经略要是骂人,你得帮我说两句好话啊。”

  “我想,”孙传庭淡淡地说道。“传令兵应该不会多嘴把没找到您的事情报上去。”

  “嘿嘿,也是哈。”贺世贤立刻笑了。

  “但我会。”孙传庭也笑了。

  “你这是干什么呀,没那个必要吧?”贺世贤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有必要!”孙传庭立刻收敛了笑容。“‘各城守将,务以守城为要,以明令为准,不得擅自出城接敌’,这是熊经略三令五申的事情。您阳奉阴违,应该不止今天一次了。您以镇帅之身,行百总之职,带着一百来个骑兵出城与敌人短兵相接,置数万守军于何地?我要是不报闻,干脆辞官好了。”

第524章 努尔哈赤的盛怒

  “哎呀,劳你行行好吧!”贺世贤作揖道,“没有下回了,我不出去了还不行吗?”

  “当然行。”孙传庭不接受贺世贤的过分抬举,马上躬身还礼,“但我还是不会替您隐瞒。这不是帮您,是害您。”

  “那你干脆弹劾我吧!”老小子索性破罐子破摔了。“让皇上罢我的官,免我的职!”他大喊大叫,就差躺到地上打滚儿了。

  “那倒也不至于,毕竟沈阳还没丢。唉,”孙传庭轻叹一口气,幽幽地说道,“沈阳若是丢了,也不会是我来弹劾您。到时候,我与您同生共死,也算是报了我的失职。”

  “有必要说得这么严重吗?”贺世贤心下竟然一暖。

  “这是经历司的报上来的总账。”孙传庭递出手里的册子。“算上重伤不治者,今天沈阳内外又丢了六百七十四条人命。”见孙传庭递出册子,一个举着火把的亲兵立刻走了过来。

  听到死亡人数,贺世贤的眼神微微一变,但也仅此而已了。贺世贤虽然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信奉者,但也是那种既不惜命,也不惜别人命的狠人。

  他接过册子,没有翻开。“你都看过了。”

  “看过了。”孙传庭点头。

  “那我就不看了。”贺世贤竟然就这么把册子又给孙传庭递了回去。

  “你才是总兵官!”孙传庭像是想到了什么,诧异地盯着贺世贤,“之前的账册你不会也没看吧?”

  “也不能说没看,但总归没什么好看的,”贺世贤用他那仍沾着血的手拍了拍孙传庭的肩膀。“你也知道,我从来就不喜欢文牍上的事情,有你在,我很放心。”比起明军死了多少人,贺世贤更关心明军杀了多少人。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把沈阳的防务全权委托给孙传庭,然后带着最精锐的骑兵出去找敌人杀。

  孙传庭让这老小子搞得没脾气了。他皱着眉头,叹息般地问道:“贺镇帅,您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贺世贤不解。

  “当然是掘土的声音!”孙传庭遥指东北方向,“今天白天,奴贼仍旧是掘土填壕。攻势甚于以往!杨守备带人反冲,被暗箭撂倒,跟着他冲锋的士卒立刻溃了。要不是刘把总及时顶上,稳住人心,恐怕就要打开瓮城,上生力军抢阵地了。沈阳的守城兵还是第一次打这么惨的仗,军心士气很重要。您要是死在外边儿了,这人心也就要跟着塌了。算我求求您了,老老实实地在城里待着指挥布划,别出去贪那一两个人头!您要是实在闲不下来,就出去和他们一起挖土嘛!”

  金军的攻城方式非常简单,也非常暴力,就是车推进,然后与守野的明军白刃交锋,生生杀出一片空地,接着掘土填壕继续推进。

  今天,金军的攻势异常凶猛。硬是靠着这种法子,在沈阳的东北角填掉了五条沟壕,填出的道路足供四马并驱。如果金军靠着这种法子再填掉五条跨度更窄的沟壕,推进到护城河下,就能出动云梯开始进攻城墙了。孙传庭当然不能眼睁睁等着他们继续往下填,所以也就照例派了专门负责恢复工事的兵士彻夜工作。这些士兵需要在太阳升起之前,把这些沟壕里的土给挖出来。

  “我去挖土,像话吗?”贺世贤才不要去跟泥巴较劲。

  “那您穿着别人的甲胄,偷偷摸摸地出城浪战就像话了?”孙传庭抓住话头又给贺世贤绕了回来。

  “好吧,好吧,我不出城了。”贺世贤投降了,但仍旧不甚服气。“就陪着你这嗦的家伙在城里当缩头乌龟行了吧?”

  “希望您能说到做到。”孙传庭又叹了一口气。

  贺世贤想不到,他那个为了向孙传庭隐瞒行踪而耍的小伎俩,实际在无意中救了他的命。就在孙传庭登高远望观察两军阵前的小规模骑兵冲突时,被金军占领的明军墩台上,也有一道冷冷的视线在默默地注视着战场上的一切。只要贺世贤那身明晃晃的特制铠甲出现,就立刻会有数倍于其的金军精骑涌上来围杀他。

  

  差不多同一时间,沈阳城对面的金军汗帐里,金军主帅,大金天命汗努尔哈赤也在垂听今天的伤亡汇报。

  负责统计各旗伤亡的人,是正黄旗骑都尉伊尔根觉罗巴雅尔图。此时,他正手捧着一卷用新制满文写就的伤亡总账,跪伏在被四个火炬围照着的空地中央。

  “启禀大汗,”巴雅尔图无法借着炬火的边焰看清总账上的文字,但他已经记住了需要汇报的内容,可以直接背诵出来:“镶红旗上报阵亡三百二十一人,伤三百五十四人。甲喇额真董鄂荪扎巴齐彦力战阵亡,牛录额真董鄂荪嘉秦被明军火铳击中,回营后重伤不治。正红旗上报阵亡二百三十三人,伤一百九十六人,牛录额真乌尔坤力战阵亡。董鄂荪扎巴齐彦和乌尔坤都已全尸回收,未让明军割取首级。”

  今日攻城的主力军,是由大贝勒代善指挥的正红旗,以及由硕托、岳托两兄弟指挥的镶红旗。其中,镶红旗主攻直面金军大营的永宁门,正红旗则协攻北方的安定门和南方的保安门。

  努尔哈赤闭着眼睛,似在养神,过了好久才朝身边的侍从钮祜禄彻尔格摆了摆手。

  钮祜禄彻尔格是钮祜禄额亦都的第三子,也是努尔哈赤三妹的儿子。换言之,彻尔格是努尔哈赤的侄儿。

  尽管没有直视努尔哈赤,但其实彻尔格的注意力一直都在舅父努尔哈赤的身上。见努尔哈赤摆手,他立刻上前从巴雅尔图的手里拿过了那份伤亡总账,并将之摆到努尔哈赤面前的案台上。

  “重不治者呢?”努尔哈赤开口说话,却没有睁开眼睛。

  “回大汗,”巴雅尔图了集中全身精力,尽可能地使自己气匀声缓,但那种间杂在字词之间的颤抖,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如果再加上往日重伤今日不治者,今天累计有七百六十八人死亡。”

  两军对垒十日,金军攻城七日,但两红旗只攻最近两天。在那之前,一直是白旗和黄旗在交相进攻。因此,这多出来的二百一十四个死亡并不全来自两红旗。或者说,大多不来自两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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