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背包里不但有苏九的外衣和那六十两份子钱,还有朝廷发给的抚恤。抚恤一共十两,当中五两是基础的死亡抚恤,而另外五两是独属于狩猎营的外派补贴。领钱的时候,发钱的管库官告诉他们,狩猎营成立不到两个月,已经有超过十个人领过这笔钱了。而且狩猎营那边已经给包括他们在内的五十多个人报了死亡预算,如果超过一个月还没回来,就派人把抚恤送到他们在册的家人手上。
“那你为何那般泄愤?”丁白缨说道。
“我没有泄愤,那只是冤冤相报的简单复仇而已。”丁修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要是死了,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给你报仇。”
“我可真是谢谢你了,”丁白缨转头看向丁修。“说吧,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问。”丁修脚步一滞。
“送抚恤银子不需要两个人,”丁白缨站住了,“你拉我出来,总该有话要说。”
“我讨厌你这副仿佛看透了一切倒霉样子。”丁修绷着脸。
“那我就回去了。”丁白缨直接转了身。
“等等!”丁修赶忙叫住她。
丁白缨回过头,双手环抱胸口。“说吧,但我不一定会答应。”
“我要参加武举,希望你能教我些正经的本事。”丁修撇过头。
“哼,”丁白缨喷出一缕轻蔑的鼻息。“武举,就你?”
“我怎么了?”丁修微微皱眉。
“你识字吗?”丁白缨白了他一眼。
“不识字又怎么了?”丁修有些恼了,“武举还要考四书五经啊?”
丁修也不是完全不识字,至少会写自己的姓名和一些常用汉字。
“文举考五经,武举考的是武经。”丁白缨故意这么说。
“什么‘五经’‘武经’的,能别绕弯子了吗?”丁修难得地脸红了。
“你连武经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想参加武举?武举不仅要求精通武艺,还要求究极韬略,晓通兵法。第三考试场就是策论。不看《六韬》《三略》,不习《孙子》《吴子》,你就算学了一身武艺,‘策二论一’那关也能把你拦下来。”丁白缨抬起头,轻笑道,“所以我劝你还是脚踏实地,莫要一上来就习什么武艺,还是先老老实实地请个教书先生,好好地读几年书再说吧。”
“你!”丁修想给她怼回去,但压根儿鼓不起气来。丁白缨这话虽然难听,但也确实是事实。丁修绷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你怎么知道这些。还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师兄考过。”丁白缨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你师兄是谁?”丁修突然想起了丁白缨讽刺他的那句话,于是又补问道:“他在哪儿当官儿?”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跟你很熟吗?”丁白缨把架在胸口的双手放了下来。
“不教算了。”丁修转身继续走。
“我可以教你,”丁白缨竟然跟了上去。“但你不能对外说是我教你,我丢不起这个人。”
“哎哟,您都这样了还要立”丁修喜上眉梢,立刻就要说些得意忘形的混账话。但他刚开口,就感觉一股大力踹在了自己背上。丁修猛地向前一倒,摔了个狗啃泥。
“干什么!”丁修起身喊道。
“我受够你的讽刺了!倒要先教教你什么是礼教,什么是武德!”丁白缨忍不住了,淤积了好些日子的各式火气在这一刻喷薄而出。
一开始,丁修还摆出架势想要反抗,但只过了两招,他就又被丁白缨给撂倒了地上。
威宁营西门以西三里,靠近河水的地方,有一个专门用来安置逃还居民的屯村。按照辽地现行的章程,家中至少有一人参军或者战死,才能分到这种由官府组织建设的宅院。
时近黄昏,各户宅院陆续点了灶,一柱柱袅袅的炊烟在山沟河谷间升了起来。
一座只有两间小屋外带一间灶房的小院外,一个看上去只十岁左右的少年正蹲在河边打水。
少年的手脚很勤快,两只挑桶很快满了。少年将它们并排放着。随后,他拿起一根木质的根扁担将两个挑桶串起来。一切就绪,少年蹲到扁担中间,用单薄的肩膀将两个木桶一并扛了起来。离岸上路的时候,少年远远地望见了两个身着明军兵服的人影。少年先是一喜,但稍一凝神之后,他的眼神又迅速地黯淡了下来。少年很确定,自己并不认识那两个逐渐靠近的人。
少年挑着水往家的方向走,那两个陌生的人影也越来越近。
“小子,站住!”将要进门的时候,少年听见了一声遥遥的呼唤。
少年循声望去,发现那两道身影竟朝着自己加速走来。“两位军爷有何见教?”少年敏锐地注意到,那为首的军士显是有些狼狈,脸上挂着不少未消的淤青,就像刚被谁打了一顿似的。
“这附近哪一户住着姓苏的人家?”为首的军士问道。
“军爷,我就姓苏。”少年一手扶着肩上的扁担,一手遥指不远处的另一座小院。“那边还有一户苏姓人家。”少年不觉得这两个人是来找自己的。
“苏庆远,这个人你认识吗?”为首的军士还是顺着指引眺望那远处的小院。
少年明显愣了一下。“军爷,我叫苏庆遥,庆远是我的兄长。”
军士也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悲伤。“那你就是苏十了?”
“我不是苏十,我是苏三。”少年认真地回答道。
“既然你是苏三,那你哥苏庆遥为什么是苏九?”问话的军士毫不见外地在少年的头顶上揉了揉。
“苏九是苏家庆字辈的齿序,如果按齿序排,我是苏十一。”少年本能地往后缩了缩,但还是笑着问道:“军爷,您认识我兄长吗?他人呢?”
丁修仔细观察那少年,发现他的眉宇间确实有几分苏九的影子。“我是苏九的长官,我姓丁,单名一个修。这是丁白缨,也在我手下做事。”
“原来是丁大人和丁大哥。小子失礼了。”苏庆遥赶忙放下肩上的挑子,给丁修和丁白缨行礼。
“姑奶奶,他叫你大哥呢。”丁修白了丁白缨一眼。丁白缨把丁修按在地上打了一顿,虽然按搏命的标准来说这只能算是小打小闹,但还是把他揍得浑身发痛。关键是,丁修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只要稍微动弹一下,空档处就会挨一拳。最后,他只能翻滚求饶,太他娘的丢脸了。
丁白缨根本不搭理丁修,她心里那股靠着痛打丁修而稍起的痛快劲儿,在苏庆遥表明身份的那一刻就彻底消失了。她蹲下来,微笑着问道:“你的母亲现在家吗?”
“在、在的。”苏庆遥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之后,赶忙道了歉:“抱歉。是小子有眼无珠了。”这大姐也太英气了。
“没事。带我们去见她吧,你兄长让我们带点东西给她。”丁白缨主动帮苏庆遥提起一个水桶。上手的一瞬,她发现那个水桶竟然意外的重。
“什么东西啊?”苏庆遥的警惕心彻底放下了,语间心下很快就带上了不少没来由的亲切。
“小子!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东西是给你娘的,又不是给你的。”丁修提起另外一桶水,并朝丁白缨使了个眼神。
丁白缨会意点头,只说了一句:“带我们去见她吧。”
第521章 要懂事
进到院子后不久,丁修和丁白缨就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药味。而且越是往灶房的方向走,这股味道就越是浓郁。
走到灶房门口,丁修抬起了脚,但还没等他发力轻踹,丁白缨就上手把门给推开了。门一开,一股腥湿的药味儿扑面而来。“小子,你老娘病了?”
“唉”苏庆遥叹出了一口本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气。“旧病复发了。”
“旧病?”丁修将提桶里的水倒进大缸。“怎么回事?”放下手里提桶,他伸手又从丁白缨的手里接过了另一个提桶。
“前年逃难的时候,娘染了寒气。因为逃亡仓促,没来得及收拾家什,所以逃到沈阳之后也没钱医治,直到二哥应刘赞画的征召参军拿了安家银两,才请了郎中抓了药。一番医治之下,娘的病症虽然消了,但病根儿却也落下了,时不时就要卧床调养。”说着,苏庆遥将斜靠在肩上的空扁担靠放到了墙角。
“唉。”丁白缨心下触动,跟着叹出一口气。
“苏庆远是你大哥?”丁修迈步走出灶房。
“嗯。”苏庆遥点点头。
丁修眼神一闪。“那你二哥叫啥?”
“庆迎。”苏庆遥转过身,再次将灶房的门合上。
万历四十七年七月,熊廷弼出关经略辽东。甫一到任,熊廷弼就请了万历皇帝圣旨,命令出身于辽东复州卫,并主张以辽人守辽土的赞画主事刘国缙,在全辽征募新兵。可以说,刘国缙的工作还是很成功的。至少他在短时间内就募到了一万七千四百余名辽兵,并将之分发于镇江、宽奠、阳、清河等处防守。苏庆遥的二哥苏庆迎就是在那时候应征入了伍。
不过,辽兵来得快,去得更快。当年冬月下旬,被分发各处边堡的辽兵就逃了大半。这逼得熊廷弼不得不完全放弃“辽人守辽土”的方略,上疏请求皇帝尽快抽调他镇精锐支援辽东,并实行“并沈保辽”,也就是,“放弃宽奠、阳、清河等处边堡,集中现有兵力加固辽阳、沈阳,如果沈阳实不可保,则弃守沈阳力保辽阳”的收缩策略。
脱逃大半不等于全部逃走,苏庆迎就是那少数没有跟着其他辽兵一起逃走的人。他不逃,不是因为他忠于大明,想要卫国,也不是因为刘赞画发放的安家银两收买了他的心,而是因为苏庆迎不得不靠后续发给的饷银保家。
下矿的父兄生死未卜,老弱的母亲染了风寒,年小的幼弟不能独当一面。一时间,养家的担子全部压在这个青年的身上。苏庆迎只能硬着头皮顶上,他若是逃了,家里就没有收入了。
两人跟着苏庆遥来到正对院门的屋子,这里药味不比煎药的灶房,但仍旧氲着一股让人难受的病人气。
“谁来了?”躺在床上的妇人早就听见了异常的响动,但她没法从床上下来,就只能伏在床上,努力回望。
“娘,”苏庆遥走到榻边,半蹲下来说道,“是大哥的官长和同袍来了,说是受大哥的托付,给您捎带些东西过来。”
“原来是庆远的,咳咳!”妇人撑着榻板半支起来,她想要说话,但涌到喉头的完整话语却被肺腔骤起的浊气给截断揉碎并粗暴地推了出去。
苏庆遥走过去轻轻地在老娘的后背上拍了拍。对此,他早已见惯不怪了,倒是没有过多担心。
“庆遥,”妇人咽下一口带着痰血的唾沫,“快,快扶我起来,给大人见礼。”
“躺着,没那么多讲究。”丁修解下背包,快步走到苏庆遥的身后。“我们也不多坐,把东西给你就走。”
“是什么啊?”妇人微笑着,但丁白缨微微皱起了眉头。她走到丁修身侧,准备把苏庆遥带出去。可丁修没等两人离开,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当然是银子了,这是苏庆远这个月饷银,加上衣鞋犒赏,外派津贴,一共三两。”丁修蹲身放下背包,解开绳子,伸手从抚恤金里掏出三块剪得很工整的一两碎银递给苏庆遥。
“这么多?”妇人一愣。
苏庆遥却没什么顾忌,他当下接过银子,连连拜谢。“多谢丁大人,多谢丁大姐。”请过郎中买过药,苏家的存银就又快要告罄了。即使不说这笔银子解了燃眉之急,但也确实来得非常及时。
“说了嘛,还有衣鞋犒赏和外派津贴。加起来三两,”丁修面无表情地扯谎。“他被派到外边儿去了,最近好些日子都不能回来。所以才让我们把饷银给你们送过来。”
“咳咳,有、有劳,”妇人侧身望着丁修,冲着他绽出一个虚弱的笑颜。“请,请问丁大人。我儿,我儿他被,被派到哪里去了呀?”
“这是军中机密,大帅下了禁令,我不能告诉你。”丁修收紧绳索拉紧布袋口,却没有顺手系上。
那妇人点点头,表示理解。苏庆遥一个月只有一两银子饷银,现在给三两,必然是被派了重要的差事。“那他、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不知道,这要看上面的安排。快则两月,慢则半年。”丁修站了起来,“你好生歇着,安心养病。我们这就走了,下个月再来。”
“两位官长,快到饭点了,留下吃顿饭吧。”那妇人伸出一只手。
“不了,我们还要去别家送银。而且你这灶房里我刚去过了,一点油水没有,净是药味儿,败胃口。”丁修说笑般地摆了摆手,接着低头拍了拍苏庆遥的脑袋。“小子,走吧,这附近你熟。给我们带带路。”
“嗯。”苏庆遥将银子放到妇人的手上,“娘,我们去去就回。”
“别失礼了。”那妇人嘱咐道。
“嗯。”苏庆遥应了一声,跟着丁修走了出去。
丁白缨满心酸涩地看着榻上的妇人,那妇人冲她笑笑,她也冲那妇人笑笑。“告辞了。”
“大人慢走。老妪失礼了。”
“没有。”转过头,丁白缨不自觉地收起了笑,眼间眉头也爬上了愁容。
“丁大人,您要去哪一家?”苏庆遥小跑着为二人推开门。
“我哪一家都不去。”丁修走到苏庆遥身边,又将院门合上了。
苏庆遥仰望丁修,一对儿稚嫩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丁修蹲了下来。“小子,我马上要说一个很不好的事情。你别喊别叫,安静地听着就是。”
苏庆遥仿佛预料到了什么,笑容渐渐地凝在了他的脸上。“大哥,大哥他出事了?”
“是。”丁修将那个背包放到了苏庆遥的面前。“你大哥死了,我是来送抚恤的。刚才那些话全是诓你老娘的谎言。”
“啊?”苏庆遥猛然一惊,很快,泪水就从他圆瞪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你大哥,苏大、苏九、苏庆远,已经死了。我们没法把他的尸体带回来。这件军服是他的遗物,你拿去做个衣冠冢吧。”丁修从背包里掏出一件被几乎鲜血浸透的暗红色明军军服,递给苏庆遥。“我们本来不想告诉你,但看你娘那样子,我怕她听了受不了,所以还是告诉你。”
“我大哥,”苏庆遥接过遗物,倏地跪了下来。“我大哥他是怎么死的?”
“英勇战死,”丁修戳了戳自己的侧腹。“奴贼用缴获的火铳打穿了他的肚子。神鬼无救。”
“怎么会,”苏庆遥看着遗物,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奴贼不是还没有打到威宁来吗?”
“是我带着他离开威宁,主动去到长城之外寻找奴贼的。”丁修还是那副冷静的表情。
“丁大人,”苏庆遥抬起头,用满含泪水的眼睛看着丁修。“您为什么要带着我大哥去到长城以外?他才从外边儿逃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