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告退。”徐光启朝着皇帝的背影行礼。
“儿臣告退。”朱由校亦行礼。
朱常洛一路走到南书房门口,皇帝没开金口让太监们起身,太监们就仍然跪在原地,只是随着皇帝的移动改了头的朝向。
“让他们都进来,再把门关上。”朱常洛跨过门槛,吩咐王安。
“是。”
少顷,宦官们进了书房,在各自的位置上落座。因为皇帝并未下令清场,所以殿内仍然有伺候的小黄门。有他们在,也就不必大宦官们亲自动手关门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朱常洛望向崔文升,发现那个摆在他桌面上的点心盘子已经空了。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崔文升似乎有些紧张,又明显非常兴奋。“奴婢在这儿只候了一个时辰不到。为了仰见天颜,等再久也是值的。”
“候了一个时辰,”朱常洛不接他的马屁,而是调侃道。“你就一直闲坐着?”
“这”崔文升呆住了。
“奴婢斗胆启奏主子万岁爷,”魏朝出来帮着解释道:“崔文升倒也想做些事情,但他来的时候,奴婢和刘若愚已经把早一批的奏疏看得差不多了。这最新的一批还没送过来呢。”
“也就是说,你们仨就在这儿闲一个时辰?”朱常洛随手拿起一本过了内阁和司礼监的奏疏,飞快地看完了上面的内容,便拿起朱笔在文末写了一个“知道了”。这又是一篇平平无奇的陈事疏。
“这不还没有新的奏疏被送来吗。”魏朝知道皇帝是在调侃,心里倒也不慌。
朱常洛放下奏疏,看向崔文升道:“你亲自过来,一等就是一个时辰。是北塘的案子有结果了?”
崔文升摆正身姿,集中精神,准备应道:“主子圣明。”
朱常洛没有再一心二用,他收起脸上的笑意,定定地看着崔文升,一扬头,瞬间就把崔文升的心跳速率给拉高了。
“这是奴婢今早收到的急递,崔元发来的。”崔文升从怀里掏出一个已经被他的体温给焐热了的厚信封,并将之放到书案的边缘。“奴婢请呈主子万岁爷御览。”
朱常洛身子不动,只伸手朝王安勾了勾。王安会意,立刻就走上前把那个信封里的东西给抖出来。稍加检查之后,王安才将信纸放到御案上最顺皇帝手的位置。
朱常洛拿起第一张信纸,扫眼一看,发现这是一份名单。“这些人都是谁?”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崔文升回答道:“这些人都是崔元从饷部衙门里捉出来的虫子。”
“饷部衙门里的虫子?”朱常洛又问:“他们做什么了?”
“这人要么是李饷部身边的长随,要么就是受饷部雇佣的书办。他们偶尔会联合那些被饷部征调的海船水手,制造一些‘漂没’事件。”崔文升答道。
“如何制造‘漂没’?”朱常洛没有再拿信纸来看。
“他们制造‘漂没’的方法很简单。说白了还是里应外合,监守自盗那一套。”崔文升早有腹稿,简单总结道:“承运的海船水手会在行船途中,利诱或者谋杀押船的海防营兵,然后把船开到其他地方去卸货。之后,要么回来几个‘幸存者’向饷部衙门哭诉,要么干脆就整船消失。”
“饷部在得知运输船只消失之后,会派人去核实漂没,这时候,这些饷部的蛀虫,就会配合着把船只登记成‘漂没’。只待饷部的抚恤发下去,一起‘漂没’事件就算是造好了。再之后,那些消失的奸诈海员,要么改名换姓摇身一变再上其他人的船,要么干脆整条船登记成其他船,再堂而皇之地再给衙门办差。因为衙门里有这些内应蛀虫,所以,这些事情很容易就能掩盖下去。”
“李长庚呢,他参与了吗?”朱常洛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了。
“至少就目前的证据和口供来说,李长庚只是被蒙蔽,并没有主动参与。”崔文升回答道。
“蒙蔽.”朱常洛追问:“船只漂没消失,他就没有一点怀疑?”
“李长庚很难有所怀疑。海上风大浪急,漂没本就是寻常事情。而且这些人在制造漂没的时候,并不会做得太过分。他们通常只会在月末耍这些把戏,只要本月的真漂没,并没有达到正常行船的预计损失,他们才会搞上几场,好把这个‘缺口’给补上。就算偶尔超出计损,也不会夸张到一眼可见的地步。”
“审问时,有人将之称为‘细水长流之法’。而且一旦李长庚表现出怀疑,那他们立刻就会收手,再偃旗息鼓一段时间。初步估算,自饷部成立以来,这些人已经靠着这个法子昧了价值至少十万两白银的粮货了。这确实是一笔很大的数额,不过相较于正常漂没和饷部承运的总量来说算不得太大。”
崔文升咽下一口唾沫,像是为李长庚“开脱”似的说道:“整个饷部的事情都压在他李长庚一个人身上,下面的人联合起来瞒他,他也很难全部知悉。若不是圣上派奴婢从旁入手,他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王安何等机敏,一听崔文升这话,立刻就明白他这是在借饷部的事情抬自己和东厂的身位。王安竖起耳朵,只听见皇帝轻笑道:“哼,你这话”
“倒也没错。”朱常洛一眨眼,又把话题给拉回了正轨。“你先前报上来的那两起漂没案子也是他们做的?”
崔文升凛然答道:“是。崔元那边已经拿到供词了,很快就能将那些海船船员抓捕归案。”
“也就是还没有抓到咯?”朱常洛反问道。
崔文升的小伎俩被瞬间看破,心下顿时一慌。他赶忙解释道:“目前已经抓了不少参与过‘漂没’的海船船员,但这两起个案都属于奴婢先前说的那种‘整船消失’的案子。这两艘船的船员都不在天津,有的人甚至跑出了北直隶的地界逃去了山东避风头。不过,饷部已查获了这些船员的藏匿地点,东厂业已派遣番子向藏匿地的官府发出了正式通牒,要求他们全力协助抓捕。预计不久之后,便能将这些人缉拿归案。”
“怎么是饷部查获藏匿地点?”朱常洛捉出一个词。
崔文升解释道:“辽事一日不止,海运一日不停,不能因为查案影响海运,进而影响辽东的物资供应。而海运的关键在于海员,如果由东厂出面抓人审讯,势必会引起恐慌,使那些无涉案中的良民心有顾虑。所以崔元决定,让饷部出面,召集各村各寨的乡绅乡老,让他们自己把坏了规矩的人抓出来。这样一来,既不妨碍查案抓人,又能安抚民心。在办案的时候,饷部照常运转,原定要出海的粮船和货船也按时启航了。”
“嗯。”朱常洛微微颔首,脸上显出了欣赏的神色。
朱常洛暂时没有再继续发问。他拿起信纸,一页一页地快速阅览了起来。看了十几页,信上的内容才写到朱常洛一直关心的勋戚身上。
这提报的书写顺序竟然是倒序!
“崔元去借了巡抚衙门的兵?”朱常洛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接着阅览剩下的内容。
“回主子。”崔文升解释道:“派去天津的人手有限,如果只靠东厂的人,难免案犯逃窜,难收全功。而且崔元认为,在案子查清之前,天津海防营也不值得信任,毕竟海防营有押护海船的差事,而李来财等走狗也曾数次拜见海防游击李为栋。为防不测,崔元就派了孙月融去中卫巡抚衙门请援。孙师傅是信得过的人,巡抚标营的管营游击茅元仪更是圣上力排众议亲自选任的。正是因为有孙师傅和茅元仪的援助,这个案子才能无惊无险地落地。”
第436章 广撒网
“嗯。考虑得还挺周到。”朱常洛点点头,随口问道:“崔元就不怕这全功被孙师傅抢了去?”
“能为主子万岁爷分忧,是那狗崽子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把差事办好是他的本分,要是因为念着抢功夺劳而误了大事,那才是有愧于天地、辜负了主子。”崔文升赶忙说。
“你这嘴巴也开始变得利索了”朱常洛正准备夸崔文升两句,可出现在眼前的文字,却让他刚松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好嘛!这帮混账狗才竟然还打起了饷银的主意。”
皇帝虽是在喃喃自语,但他齿缝间泄出的寒意,还是让太监们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既然他们敢往这救命的钱上伸手,”朱常洛翻手一扣,猛地将提报信纸拍在了御案上。“那就别怪朕要了他们的命!”他仿佛在这篇提报的文字间幻见到了辽阳城破时的场景。
“主子!”崔文升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恶狠狠地问道:“要不,奴婢这就让人把他们的府宅给围了!”
朱常洛深吸一口气,很快便平复了心境。“那些人的口供呢?”
“回主子,”崔文升说道:“都在东厂衙门里存着呢。”崔元寄来的口供足足装了一个小箱子。崔文升觉得皇帝不见得愿意浪费时间一份一份地看,就没有带来。
孙承宗使用离间计的当晚,崔元对囚犯们进行了二次问讯。这次问讯非常顺利,基本是问一个招一个。而且让崔元有些意外的是,第一个招供的人竟然是就是“联合商团”的领队李来财。
在审问的过程中,李来财发泄似的,一股脑地把自己这些年为李家干的脏活儿和武清侯府内腌全给撂了。而且和别人不一样,李来财甚至都不求饶。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单纯地为了把李家,或者说李铭诚和李国瑞父子往水下拉一样。颇有些死了也要拉几个垫背的好汉气概。
朱常洛略一思索。“崔文升。”
“奴婢在!”崔文升的眼睛里仿佛有火在跳动。
“北塘的案子就照崔元那个不扰民的思路继续往下面办,把该抓的虫子都抓个干净。再送信给崔元,让他派人火速把那些狗才押解进京,就关在内东厂的大牢里。”朱常洛下令道。
“是,奴婢回去就办!”崔文升应得飞快。
“王安。”朱常洛又转头看向王安。
“奴婢在。”王安赶紧起身。
“把口供里的内容结集精简一下。”朱常洛说道:“等这些狗才一进京,就把当中的内容捅给那些科道里正人君子,让他们来挑这个头。”
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朱常洛突然灵光一闪,明白了不久前发生的一件小事。他心道:恐怕那个被贬出京去的赵延庆,也是因为借了某人的刀子才一直追着骆思恭的屁股啃。有谁能在锦衣卫头头的眼皮子下悄悄地给赵延庆递刀子又不被发现呢?只能是厂卫.
“唉”想到此,朱常洛竟莫名地叹了一口气。“一腔热血,反被人做了党争的枪使。真是可怜。”这种烈度的党争朱常洛不会管,各衙门之间要真是一团和气,他这个做皇帝的才真是要睡不着觉。
王安不明白皇帝自言自语地在说个什么,他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道:“奴婢斗胆问主子一句,要精简掉哪些人?”
朱常洛愣了一下,回过神才知道王安这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安,用手锤了锤面前的提报信纸,以坚决而肯定的语气说道:“精简过的提报都这么大一沓,这供词肯定不是一两页。朕是叫你做精简总结,不是要包庇谁。朕已经给过他们的机会了,是他们自己贪得无厌,非要往枪尖上撞。”
“是。”王安呼出一口气。此时此刻,他才完全确定了皇帝的决心。恐怕这回,李家只有想法子把老太后复活才能自救了。
朱常洛收回视线,朝崔文升摆手示意。但崔文升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又一拱手,说道:“奴婢还有一件事情要启奏主子万岁。”
“什么事?”朱常洛拿起茶盏,喝下一口略有些凉了的白水润了润嗓子。
“启奏主子,”崔文升说道:“崔元派驻在天津中卫的暗桩发现,漕道上存在着极其严重的漏税现象。”
“漏税?”朱常洛把刚拿起来的奏疏又给放下了。“怎么个漏法?你仔细说说。”
“是。”崔文升解释道:“商船在经过钞关的时候,都要停航待验,并按照船的梁头座数和船身长度计算并缴纳船钞税。不过,专运漕粮的漕船并不需要缴税,沿途的钞关也无权将漕船拦下来稽查。所以就有人利用了这一点,在槽道沿线的码头将自家的私货塞进漕船,只要过了关,便又停船将私货取出来。如此一来,行走在漕道上的私货就完全避免了课税。而且不只是运粮的漕船,凡是钞关无权检查的官船,都可能被用作偷逃税款的依托。之前崔元去南方的时候,甚至”说到这儿,崔文升急急停住了。
“去南方怎么了?”朱常洛横了崔文升一眼。
“这”崔文升的嘴角抽了抽。这会儿他真是想给自己一嘴巴。
王安和魏朝看向崔文升的眼神里突然多了几分沉默的戏谑,只有刘若愚呆呆地眨着眼睛,不太明白其中的所以然。
“你倒是接着把话说完啊,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朱常洛催促道。
“是。”崔文升启唇开口,不过这回,他的语气再不复先前的激昂与兴奋。“之前崔元去南方的时候,还发现南京锦衣卫不时也会堂而皇之地在船上挂锦衣卫的旗帜、打锦衣卫的灯笼帮当地的富商大贾逃避缴税。”
崔文升言毕,朱常洛并未立即回应,而是陷入了片刻的沉思之中。“把中卫站和北塘站改成常设的侦缉站,再沿河道往下继续布设侦缉网络。暗中渗透市场,稽访码头,查清楚有哪些人在这里面渔利。”
“启奏主子,中卫站已经查到很多嫌疑人了,”崔文升建议道:“可以直接抓人,再顺藤摸瓜。”
“不急。”朱常洛摆摆手。“整顿税务的事情还是得由户部来牵头做。东厂沿河渗透,广撒网,在定策之前尽可能地把涉案的嫌疑人,以及他们的交往关系摸出来。”
“是。”崔文升恭顺应道,不再多嘴。
明朝的商税体系有很大的毛病,利用漕船、官船逃避船钞税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征收哪些商税,如何征收商税,收到税款之后央地之间各留多少,留在地方的税款用来干什么都是问题。
这些问题需要设计一整套文官体系来支撑,而且就算设计出来也还要不断地调整。朱常洛原本打算让李汝华来总理改革,但李汝华扛不住回去了,现在的户部只有王佐这么一个代理掌印,李汝华推荐的新尚书汪应蛟是个什么样人,能不能主持税务改革还需要时间考察。
至于让宦官插手税务,这是真正的乱弹琴。朱常洛对内官系统的定位很明确,内官系统只能是悬在天上的中央机构,其在地方上的触角仅限于监察机关和皇家所有的造办厂,如此才能保证内官系统始终是忠诚于皇权的奴婢。跳过外廷让内官操办税务或者别的什么军政要务,最后要么办成汉唐鸟样,要么办成类似于万历矿税的畸形样子。
想到此,朱常洛又补充道:“还有户部!朕要东厂去把户部所有的现任官全部摸个底儿掉,包括未到任的汪应蛟。他们有哪些产业,和谁有交往,和他们交往的人有哪些产业,全部给朕查个清楚明白。”
“是!”崔文升又开始变得兴奋起来。皇帝肯把这些事情交给东厂而不是西厂或者锦衣卫来办,就说明皇帝真的把他当成值得信任的家犬来豢养了。当狗不可怕,可怕的是当那种没有家的野狗。
朱常洛又望向王安。“如果东厂需要更多的人手和预算,径直提交司礼监审核报备就是。”
“是。”王安明白,皇帝这是要自己把紧崔文升脖子上的狗绳。
“去做事吧。”朱常洛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回积压的奏疏上。
“是,奴婢告退!”崔文升走到大殿中央,撩开袍子下跪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驾到!”散衙的钟声敲响之后,皇帝的御驾按时摆到了景仁宫前。
“妾傅雪茜、赵语贤叩见陛下。”
“儿臣朱徽妍、朱徽婧叩见父皇。”某次见面,朱常洛要她们把“陛下”的后缀去掉,她们乖巧地照做了,但还是不敢像朱徽那样,称父皇为皇爹爹。
朱常洛的脸上挂着笑容。“都起来吧。”
“谢陛下、父皇。”
妃嫔和皇女的身后还呼啦啦地跪着满宫的宦官和宫女,众人一起身,皇帝便朝排在首位右侧的尚食局司药司司药刘投去了目光,正好与刘看了个对眼。
刘没想到皇帝会看向自己,更不敢与皇帝对视,她赶忙低下头,两手交握在一起,整张脸上写满了局促与紧张。
朱常洛没对刘说什么,迈着大步与她擦肩而过,很快就来到了安嫔邵思慎寝宫门口的石阶之下。
“邵思慎醒着吗?”朱常洛侧头看向紧跟在身后的贤嫔赵语贤,小声问道。
“回陛下,安嫔刚醒。”赵语贤回说道。
“好。”朱常洛刚迈步踏上第一级阶梯,立刻就有两个小黄门小跑上去把门给打开了。
朱常洛走进正殿,越过屏风来到邵思慎的榻前。在朱常洛的记忆里,这个年轻的女孩几乎一直都躺在床上。
“陛下。”邵思慎见到皇帝的身影,满布疲态的眼睛里立刻就闪出了亮色。
即使太医院竭尽全力进行调养,皇帝还特意为邵思慎安排了一位随行的女医,然而邵思慎还是不幸地早产了。
如果按照存留的慈庆宫赏赐记录来看,邵思慎被皇太子临幸的时间是去年五月末,也就是王皇后丧期结束之后。因此,邵思慎的预产期应该是今年三月末,但她在二月廿三就生产了。
而且邵思慎不仅是早产还是难产,整个生产过程极为痛苦,哀嚎持续了近两个时辰。震得同宫的傅雪茜和赵语贤的神经就没有放松过。在一旁陪随的刘更是被吓得脸色惨白。好在宫里养了一批经验丰富的嬷嬷,不需要她帮着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