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33节

  来人又是顺天府推官谭世讲。“下官见过沈赞府。”

  沈光祚问道:“是案子有新的进展了,还是锦衣卫又来人了?”

  经过初步的走访调查,基本可以确定,发现尸体的那对老夫妇与本案无直接关联。

  那户人家里确实有一个壮劳力,但这个壮劳力根本就不在北京。前年,戎政尚书黄克瓒主持京营增兵,这个壮劳力为了朝廷开出的丰厚饷银,就放弃了佃田务农的营生,成了在册的京营募兵。熊廷弼离京的时候,他又被兵部选为了经略标营兵,让熊廷弼带着北上跟建奴玩命去了。

  衙役们在那家里找到的大部分碎银也是那个壮劳力从辽东寄回来的饷银。这笔每半年一汇的银子,足以让这二老一幼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但谁会嫌银子多呢,家里有空房,有人愿意租空房,他们也就租了。

  这些事情查清之后,沈光祚并没有立刻放他们离开,而是继续把他们留在顺天府。这倒不是因为沈光祚还指望从他们的身上榨出些什么有用的信息,而是因为他们一旦离开了顺天府,锦衣卫很可能半道就把他们给截走了。

  沈光祚深知,锦衣卫可以在巡北公署和顺天府署之间“两害取轻”,同意顺天府把证人带走。但证人一旦处于孤立状态,没有文官当面斡旋,这家人有罪没罪,可就真不好说了。对付这种有孩子的老人,锦衣卫要不了半天就能弄出一份他们想要的供词。

  谭世讲说道:“有人来报案,说自己受了诈,林林总总被人骗了许多银子。下官觉得.”

  “有人报案,那你就按例办呗。”沈光祚头也不抬,直接打断谭世讲,并继续在纸上落墨。

  顺天府辖地广袤,事务繁多,府尹大人还想着拉人跟皇帝“斗法”,能亲自过问这么一个案子就已经可以称之为“青天大老爷”了。

  见沈光祚连案情也不问,谭世讲干脆道:“来报案的应该是一个中人。很可能和我们正办的连环案有关。”

  果如谭世讲所料,沈光祚一听见“中人”二字,立刻就停了笔。他抬头看向谭世讲,正准备问话,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自己跑一趟亲自问会比较好。“人在哪儿?”

  “就在推官厅候着。”谭世讲说道。

  “走吧。”沈光祚朝放下笔,拿过镇纸将稿纸压着。

  

  推官厅设在府衙二院,距沈光祚常待的签押房不到百步,两人大步流星,很快就到了。

  推官厅中央靠近大案的位置,正跪着一个身形佝偻,穿着也十分简朴的矮瘦老叟。

  老叟听见动静转过身来,正看见一袭红袍的沈光祚。见官员过来,他立刻就俯身磕头道:“小老儿叩见二位大老爷。”

  沈光祚没有回应他,而是一直走到大案后坐下,才道:“抬头说话。”

  “是。”老叟微微直起身子,低眉顺眼地看向大案的方向。立刻就和正打量他的沈光祚看了个对眼。老叟赶忙收回视线,撇过脑袋,不敢与尊者对视。不过这短暂的一瞥,也足让沈光祚瞧清他的面上是否有须。

  “你是宫里出来的?”沈光祚定定地看着老叟。

  “是。”老叟一应答,坐在侧座的谭世讲立刻就提笔记下了这一问答。

  “你叫什么。”沈光祚拿过放在案上的惊堂木,轻轻地摩挲了起来。

  “回大老爷的话。”老叟憨然一笑。“小老儿大概姓江,别人都叫小老儿江驼子。”

  “那么江驼子,你之前在宫里做什么差事?”沈光祚问道。

  江驼子答道:“老儿以前在惜薪司的薪炭处掌炭。”他话说得好听,还用上了“掌”字,但实际上,他就只是一个搬木炭的底层小黄门,靠着老资历管着几个新进宫的年轻人。

  “惜薪司”沈光祚接着问:“在宫里做了多久了?”

  江驼子想了想,但实在回忆不起来,只能说:“小老儿已经记不起来了。只知道在宫里待了很久。”

  “你是隆庆朝进宫的?”沈光祚换了一种问法。

  “嘉靖朝!”江驼子很肯定。

  “那你为什么出宫?”

  “前些日子,刘祖宗下令裁员,孙司正就把小老儿给撵出来了。”一想到这个事情,江驼子就感觉有一股气堵在自己的胸中。

  “你说的刘祖宗,是秉笔太监刘若愚吗?”沈光祚眉头一皱。

  “是。”江驼子点头。

  “那这个孙司正又是谁?”沈光祚接着问。

  “就是我们惜薪司的新头头儿,孙和。他上任没几天就把小老儿给撵出来了。”江驼子嗓音中,竟带些许哭意。

  问过基本信息,沈光祚切入正题。“江驼子,谁诈了你,如何诈的?”

  “他说自己是官差,说给了钱就可以”

  啪!

  江驼子一开口,立刻就被沈光祚的惊堂木给拍停了。

  沈光祚一词一顿道:“是谁,在哪儿,分别许了你什么好处。从头说,仔细讲。”

  “那”江驼子让这一声惊拍,直接给吓得缩了起来。“小老儿从头说,小老儿从头说!”他忙不迭的磕头,生怕堂上的老爷叫人打他的板子。

第367章 附带伤害与援辽守备

  啪!惊堂木又撞在了大案上。

  “噤声!”沈光祚沉声吐出两个字,肃然的官威仿佛凝成了实质。

  “是”

  “唉”沈光祚轻叹了一口气。“从你出宫的那天说起。中间临时问你什么,你如实答就是了。”

  “是,是。”江驼子赶忙应道。

  “你倒是说话啊。”沈光祚真不想跟这些平头黔首打交道。说个话都费劲。

  “哦!”江驼子抚了抚干瘪的胸膛。“小老儿是裁员的第一天就出来了的。跟几个一同被赶出来的老哥哥老弟弟一起去了曹老虎观借住”

  这回,沈光祚没有用惊堂木,只是用指节叩响桌面打断江驼子的发言。“这个曹老虎观在什么地方?”

  “大老爷恕罪!”江驼子又连着磕了两个头给沈光祚赔礼。“曹老虎观是咱的俗称,正名儿叫崇玄观。”

  崇玄观始建于英宗天顺二年,是策划参与“南宫复辟”的大太监曹吉祥所建之道观。曹吉祥极度自恋,道观建成之后直接就将此观命名为曹公观。由于曹吉祥把持朝政期间排除异己,残暴如虎、杀人如麻,人称“曹老虎”,所以时人也称曹公观为曹老虎观。

  天顺五年七月,曹吉祥在贪婪和恐惧的共同驱使下,仿魏武故事,发动叛乱,意欲攻入紫禁城杀死皇帝夺取皇位。可别说紫禁城,曹吉祥所率之叛军兜兜转转了一整夜,连皇城也没攻破。

  逆案发生后,英宗皇帝对曹家上上下下进行了总清算,曹吉祥本人凌迟,曹氏全家被杀。曹公观也受到牵连,整个道观自此破落。直到嘉靖皇帝开始修道设醮,作为道观的曹公观才又开始恢复元气。

  曹公观什么改名为崇玄观现已不可知晓,有人说是天顺清算之后,有人说是嘉靖佞道之后。但无论叫什么,他就在那儿。

  “就是日中坊那个崇玄观?”沈光祚问道。

  “这”江驼子哪里知道什么日中坊,自进宫以来他就没出几回宫,连北京三十六坊的概念都没有。而且江驼子大字不识一个,就连崇玄观的正名儿也是别人告诉他的。“应该是吧。”

  沈光祚默了一瞬,改问道:“是不是出了观,顺着大路往西就能去西直门?”

  “是是是!”江驼子顺着沈光祚引出的话茬往下说道:“小老儿就是在西直门附近的市口遇见那官差的。”

  “那就接着这个往下说。”沈光祚眼神一动。“哪天,你为什么去西门市,怎么会遇见那人?”

  “是。”江驼子回忆道:“出宫之后又过了四天,对,应该是四天。观里又来了许多老哥哥老弟弟,能住的房子都塞满了。观里的粮食也吃不了几天了,观主就让大家各出点钱,买些谷粮、再买些鸡崽儿。每个人出五分,凑了差不多六、七两银子出来。”

  “第二天,观主带着小老儿和另外几个先出宫的老弟弟去西门市采买。他们都去市场了,我就留在市口看驴车。”

  “正等的时候,一个穿着锦袍的官差走过来,问小老儿是不是因为宫里裁员出来的宫人。小老儿说是,他就说可以花银子通路子重新回宫,小老儿先是不信,但他又掏出了牌子,他还一口道出小老儿原在惜薪司。”

  “他许你回惜薪司办差了?”沈光祚问。

  “没有。”江驼子摇头。“小老儿也问他能不能回原衙门办差,他说回宫可以,但为了避嫌,必须换一个衙门。不然上面不好看。”

  沈光祚明白了,这是典型的假扮官差行骗。这种案子在聚集了百万人口的北京很常见,每年光是破获见报的案子就不是个位数,骗财、骗色的都有。不过江驼子报的这个案子有些特殊。这似乎是专门针对的被裁宫人设计的诈骗,听江驼子的描述,少不得还有宫里的某些人物的配合。

  “腰牌上刻着哪个衙门?”沈光祚问道。

  “那差人只给小老儿晃了一眼,没看清,很像是宫中的形制。”江驼子说道。

  沈光祚办案经验丰富,对此也不意外。像这类诈骗,要是遇上疑心重的直接就不骗了。只要人够多,那就不愁骗不到人。“你直接就把银子给他了?”

  江驼子摇头道:“没有,那官差只问了小老儿想不想再回宫。如果想,那他还得先报上去。他说,这当中的门路很多很杂,要筹谋些日子才能办好。”

  “然后呢?”沈光祚又问。

  “然后他就走了。是另一个官差跟小老儿要的钱。”江驼子说道。

  “另一个.”沈光祚的面色又凝重了些。“你们约在哪里见的?”

  “没有约。小老儿也问他在哪里见,但他说不需要约见,上面交代妥了,自有人找。他甚至连小老儿住在哪里都没问。”江驼子的喉咙有些干了,他强酝出一口唾沫,咽下去润了润嗓子,才又道:“差不多又过了几天,就在小老儿以为这事情黄了的时候,第二个官差在道观找到了小老儿。那第二个官差说回宫的事情有着落了,让小老儿”

  沈光祚再一次打断了江驼子。“这中间你就没把事情告诉别人,比如崇玄观的观主?”

  一般来说,这种会收留出宫中人的道观佛寺,多少都有点儿宫里的背景。他们会接受一些宫中信徒的捐赠,或者干脆就是宫里撑起来的。就算没有宫里的背景,观主、住持的阅历也比宫里的井底蛙们大不少。

  “没有。”江驼子摇头。“第一个官差走之前,小老儿问他,可不可以也让其他的老哥哥老弟弟回去。他说可以,但又说,这种事情必须密,只能一对一的做。其他人自有其他的官差接触,就算回宫了,也不会分到一个衙门。而且第一个官差也没有从小老儿这里拿走半分银子,只是问了个意向就走了。”

  营造权威、隔离受害者、在最后拿钱之前什么也不要。这骗术太经典了,听得沈光祚直皱眉。“你被骗了多少银子?”

  江驼子回答道:“二十二两。第二个官差说,二十两是宫里拿的,二两是他和上一个官差的辛苦钱。”

  “你出来的时候,宫里发了多少钱给你?”沈光祚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二十两。”江驼子即答道。

  “不是说一年一两,上不封顶吗?”沈光祚已经把这事情打听得很清楚了。“你自嘉靖朝就进了宫,哪怕是嘉靖四十五年到现在也该有五十五两了吧?”

  “册子遗落查不到了。孙司正看面相开了张二十两的条子。”江驼子说道:“好多老哥哥老弟弟都是这样的。”

  “出宫给了二十两,回宫花二十二两,”沈光祚想不通。“你图什么?”

  “图什么.”江驼子竟然抬起了头,愣愣地与沈光祚对视。“小老儿就是想回宫啊。”沈光祚从江驼子的眼睛里看见了浑浊的悲伤。

  “宫里有什么值得你花二十两回去,你就在崇玄观养老不好吗?”沈光祚问道。

  “崇玄观是很好,可比起那里,小老儿更想在安乐堂终此生。”

  “为什么?”

  “小老儿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也算是落叶归根了。”浑浊的泪水再一次涌出眼眶。

  

  问讯结束,江驼子被衙役带了下去。不多时,谭世讲便将问讯记录给拿了过来。

  “赞府大人,请看!”谭世讲将问讯记录平铺在沈光祚的面前。

  “学甫,你怎么看?”沈光祚低头翻阅问讯记录。

  “案情很清楚了。”谭世讲立刻道:“这就是一起有预谋的专门针对这些有钱的老中人的连环欺诈案,那几起命案不过只是附带伤害而已。”

  “你好像很高兴?”沈光祚甚至能从他的声音里感受到一丝雀跃。

  谭世讲愣了一下,也不改口。“当然高兴了。案子顺利告破,只要能抓到诈骗犯,死者就得以沉冤了。”

  “呵。”沈光祚莫名地笑了一声,微微摇头道:“说得也是。”他将问讯记录递还给谭世讲。“抄一份儿送去锦衣卫吧。”

  谭世讲收起问讯记录。“那个人呢?”

  “哪个人?”

  “就是刚才那个江”

  “江驼子。”

  “对!江驼子。”谭世讲问道:“也送给锦衣卫?”

  “还是先留在署里,让他和冯氏一家住在一起吧。等案子查实报到刑部,再一并放出去吧。”

  谭世讲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遵命。”

  

  当晚,刑部尚书兼协理京营戎政黄克瓒回到了他位于照明坊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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