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217节

  伙计回答道:“大司徒要返乡了。他家的公子来变卖宅子。那宅子在南薰坊,很值银子。所以东家便亲自带着人去勘验了。”

  “嗯。”年轻宦官点点头。虽然给李府的旨意不是他送的,但他却知道有这么回事儿。“这么一来一回大概要多久?”年轻宦官问道。

  “不好说。”伙计只能估算。“南薰坊不远,如果只勘验的话,一个时辰之内准能回来。但如果要去顺天府办过割,恐怕就得两三个时辰了。”

  “唔,两三个时辰”年轻宦官觉得这会是一个偷闲的好机会,便道:“我就在这儿等吧。”

  “好嘞,您这边儿请。”

  

  顺天府署。

  新任顺天府府尹沈光祚正坐在内签押房的大案后处理着仿佛无穷无尽的琐事。一个月前,他还在山东任左布政使。

  在品秩上,地方的左右布政使都是从二品的大员,而顺天府府尹却只有正三品。但就其实权和机要性来论,顺天府府尹要比山东布政使大得多,所以还是升职。

  毕竟山东布政使的帽子上还顶着一个督理营田、兼管河道、提督军务的山东巡抚。而顺天府府尹的上面直接就是六部,而且顺天府府尹还可以直接向皇帝上疏。

  但顺天府府尹相当不好干。顺天府作为天下第一府,其辖区内除了平头百姓,还有数不清的高官显爵,机要宦官,以及位低权重的科道言官,顺天府府尹在他们面前可没有说一不二的权威。跟这些人打交道,考验的不是理政的能力,而是交际和端水的能力。人家要是不服,可不会像平头百姓那样憋着,指不定一道奏疏就把官司打到皇帝那里去了。

  皇上圣明倒还好,但皇上要是不圣明,那真是上衙跟上坟一样难受。因此,大多数府尹上台之后的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关系求升转。万历朝一共四十八年,顺天府尹走马灯似的换了三十多个,平均一年半不到就要换一个,能干满任期正常调任的人寥寥可数。

  沈光祚以为自己还是有些能耐的,但他刚到北京就遇到了一件有能耐也不太能办得动的案子。最近,京郊地区报了好几起非自然死亡,仵作初步勘验,发现死者都是自杀。沈光祚在开封府当过推官,在山东当过按察使,没少见过伪装成自杀的凶杀。但问题在于,这些死者几乎全是被阉割了的人。

  一个衙役急吼吼地来到内签押房。他刚进门,还没有走到沈光祚的面前,便大声说道:“赞府大人。锦衣卫的人又来了。”

  听见“锦衣卫”这三个字,沈光祚的眉头一下子本能地皱起来了,他放下笔,抬头看向那衙役。“谭推府呢?”

  “已经在应付他们了。”衙役说道。

  “好。我知道了。”沈光祚叹了口气,朝会客厅的方向走去。

  会客厅里,顺天府推官谭世讲正面对着一群面色并不十分友善的人。虽然他昨天已经见过这些缇骑了,但当他再次看见这个名叫郑士毅的锦衣卫百户时,还是陷入了紧张。

  郑士毅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儿,是因为他的上一个差事完全被北镇抚司给抢走了。昨天,杨寰带着人占了耶稣会的驻地,他夺食无果,只得回衙门把事情上报给提督刘承禧。刘承禧当时叫郑士毅去都察院了解事由,而刘承禧则去了指挥使司照“哭诉”。

  指挥使司的反应很快,立刻便摆出了一副支持东司房的姿态,当天就向司礼监呈递了一封措辞极其委婉的抗议函。司礼监的回复则来得更快:此案涉逆,着东司房将案件移交北镇抚司办理。

  简言之,抗议驳回。

  与此同时,郑士毅这边儿也很不顺利。他火急火燎地去了都察院,但都察院却以没有收到旨意为由,拒绝向东司房同步信息。

  一条路,两头堵。刘承禧彻底没办法了,只得给郑士毅换条路走。而刘承禧给郑士毅换的路,就是将这起新收到的大案。

  在给郑士毅这个案子的时候,刘承禧曾叮嘱他说,只要能办好这桩案子,就算北镇抚司那边儿借耶稣会的案子生事,也能“将功抵过”。但郑士毅很清楚,提督给他的这份礼物很可能是带毒的。

  任何牵扯到宫里的案子都是惊天的大案。且不说好查与否,就算查清楚了,宫里也可能因为某些原因,比如偏袒,而把案子淹掉。而案子被淹掉的同时,查案子的人也有可能连带着被淹死。

  可是,耶稣会的案子不是丢了就算完的。郑士毅觉得这个案子如果要上升,会变得非常严重。而且他能够预料得到,骆掌卫和田同知一旦因为耶稣会的案子斗起来,最后自己被抛出去当扛锅顶雷的可能性非常大。

  两害相权取其轻,郑士毅不是那种只会畏缩等死的人。无论案子朝哪个方向走,至少先把有利的条件拿到手上再说。

  郑士毅没等多久,沈光祚就来了。他站起身,行礼道:“见过沈赞府。”

  “郑百宰客气了。”既然郑士毅对沈光祚用古语雅称,那沈光祚便也还以古语雅称。

  “你们都出去吧。”沈光祚摆手斥退衙役。

  “是。”

  “出去守着。”郑士毅对他带来的锦衣校尉说。

  “是。”

  衙役和校尉们和退下后,整个会客厅里就只剩了沈光祚、郑士毅和谭世讲三人。

  郑士毅开门见山地说道:“拉尸体的车子已经到了。还请沈赞府把尸体移交给我们。”

  “郑百宰。我昨天就跟您说过了,要顺天府移交证物,需要刑部或者大理寺的批文。”沈光祚见郑士毅那样子就知道他是空手来的。

  “陈银台还在任的时候,可没找我们要过这些东西。”郑士毅说。

  上一任顺天府府尹陈大道升到通政使司做通政使去了,而通政使的古语雅称便是大银台。

  沈光祚淡淡地回敬道:“陈靖卿不要批文,那是他的事情。现在我是府尹。”

  “是您顺天府主动把案子拿给我东司房的,这时候反倒多了这么些讲究。”郑士毅有些不愉快了。

  “把可能涉及宫里的案子告诉锦衣卫,是惯例。顺天府向他司移交证物需要刑部或大理寺的批文,是规矩。”沈光祚说。“这可不是什么讲究。”

第344章 一案两办

  “您就当这案子是我们发现的不就完了,您这不是还没报上去吗?”郑士毅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转过头,轻咬着牙齿,凝视沈光祚。

  但沈光祚并未被郑士毅的眼神跟脸色给吓退,他仍不松口。“这不过是一道手续,你们去请肯定能请下来,不过是多跑一趟而已。我可以在这儿等你们。”

  郑士毅强挤出笑意,继续劝说道:“沈赞府,这种不知道会往哪儿扯的案子,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古语有云,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您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把案子往刑部或者大理寺报,而是直接让谭推府报送到东司房来的吗?”

  “不是。这是两码事。”沈光祚下意识地瞥了谭世讲一眼。“我刚才说了,把案子递告给锦衣卫知晓,是惯例。移交证物需要刑部或者大理寺的批文,是规矩。而把案子递告锦衣卫知晓,不需要报刑部或大理寺知道。顺天府只需要在案件事实查清楚之后再上报结果就是了。”沈光祚顿了一下,总结道:

  “也就是说,我顺天府并未把案子移交给你们。锦衣卫查案和我顺天府查案并不冲突。你们查你们的,我们查我们的。反过来说,如果你们收集到了证据,我们过来讨要,你们会直接给我们吗?”

  郑士毅简直目瞪口呆了,他干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还没见过这样的顺天府府尹。“你们还要查这个案子?”

  “当然,就算这案子涉及宫里的某些人,也是在我顺天府的辖区内发生的。”沈光祚肯定道。“我是顺天府府尹自然应当查清真相。”

  “您您就不怕查到不该查的地方去?”郑士毅咽了一口唾沫,眼角也开始抽搐。

  “没有什么该查不该查的。既是命案,就该弄个水落石出。”和骆思恭一样,沈光祚一开始就确定了这个案子再怎么扯也不可能扯到皇上的头上去。而且他也不怕查到哪个勋贵,哪个公公。相反,沈光祚还有些期待这个结果。

  当初梃击案的时候,他就对官员们以暴徒张差已然‘疯癫’为名草草结案一事,非常不满。要不是那时候他已经因为丁忧回乡了,高低得上两道奏疏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您就把这个案子交给锦衣卫吧。”郑士毅直说了。

  “可以。但您得拿旨意来。”沈光祚

  “.”郑士毅瞳孔颤抖,他发现自己拿这个顺天府府尹真是一点办法没有。

  “郑百宰,您要是想调查这些尸体,带着仵作去殓房就是,谭推府会给您行方便。但您若是想把尸体从我顺天府的敛房中带走,那就请先去法司把批文请下来。如果您要从我顺天府的手里接走这个案子,那就去请旨。”沈光祚起身拱手。“沈某还公务要办,郑百宰海涵,告辞了。”

  郑士毅脸色铁青,坐在椅子上没动。

  “学甫。”沈光祚转头看向推官谭世讲。

  “.”谭世讲被沈光祚对锦衣卫的态度给整愣住了。他为官十余载,仕途一直不顺,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从没见过这么对厂卫缇骑说话的官儿,就算是前任顺天府府尹陈大道,秉持的态度也是,能不跟锦衣卫打交道就尽量不打交道。可现在,这新来的沈赞府竟然要跟锦衣卫同办一案。

  “谭学甫!”沈光祚又喊了一声。

  “是!”谭世讲应道。

  “按章程配合郑百宰查案。”说罢,沈光祚便推门离开了会客厅。

  这时,一个衙役转过拐角,顺着廊庑,匆匆地跑了过来。

  “赞府大人!”衙役看见沈光祚,立刻喊出了声。

  “干什么?慌慌张张的。”沈光祚驻足。

  “禀告赞府大人。来了个公公,说是要见您老,现在正在大堂里等着。”衙役禀告道。

  “公公!”沈光祚一惊,猛然回头看去,却发现郑士毅脸上的震惊丝毫不亚于他。

  

  顺天府的大堂里,惠进皋和李廷元正一前一后地站着。在他们的身后,还跟好些伙计家丁。

  差不多三刻钟以前,惠进皋和李廷元完成了对南薰坊蕙风巷丁字号那处三进四合院的勘验。虽然宅院的整体面宽和进深和红契上记载的内容一样,没发生任何变化,但其内部的格局却和红契有着很大的出入。

  从万历三十六年开始,李汝华就在户部当差了,这一干就是十二年。蕙风巷的房产,是他在万历三十九年,以户部左侍郎署掌部务时购买的。

  购得房产的当年,李汝华就找人把宅子重新装修了一遍。他不仅拓宽了书房和坐北朝南的正房,还把仆人们居住的门房和后罩房给加宽了。后来,李廷元娶妻纳妾,李汝华又掏银子把几间厢房给重新装修了一遍。装修的思路和之前一样,都是通过减少房间的数量,以增加房间的面积。这就导致整个四合院的房间数,相较立契的时候大大地减少了。

  这些细节上的变化,足以成为谈判的筹码。但惠进皋却没有更改报价,只要这宅子确实是位于南薰坊蕙风巷的三进四合院,那三千两入手再倒手就一定是大赚。而且惠进皋已经物色好了不少接盘的人。皇爷践祚之后,陆续给各部各寺,增补了不少尚书、侍郎,正卿、少卿,就连阁老也添到了六位,这些人都是兜里有钱的,或者即将有钱的潜在客户。

  而且惠进皋还和李廷元敲定了一笔交易,也就是家具买卖。李廷元想轻装简行尽快返乡,便以八百两的总价,打包出售了整间宅子的所有家具。惠进皋看过了,这些家具的用料都很实在,光是用黄花梨木制成的拔步床就有好几张,这些东西可都是正儿八经的高档货。不说做工,光是用料就值回这个价了。

  惠进皋本来还想拜见一下李汝华的,但因为李廷元婉言回绝了,他也就只好作罢。

  在李家的书房签好白契,并定好针对家具的买卖契约之后,惠进皋和李廷元便一起来到了顺天府缴纳契税。只要再完成了这道必要的流程,这间四合院就将变成整个大明朝第一间属于法人而非自然人的财产。

  大明朝的契税率一般是三十税一,虽然各地可以报请提高或者降低,但上下纵有浮动,总归也差不到哪里去。

  可跟官府打交道,除了要遵从明面上的规矩,还要遵从潜在的规矩。单说契税,从户房到银房,经手这事儿的大官小吏每个都要打点,但凡少一个,这流程就有可能卡住。为了减少烦心事,并给客人提供方便,作为中介的牙行通常会跟官府保持长期的“合作”关系。

  合作的方式多种多样,归根结蒂也还是到银子上。稍微良心一点,官府的规费会和朝廷的税费相当。但整个大明朝,有良心的官府不多。大多数时候,官府规费会是税率两到三倍。因为就算官员在主观上不想贪,衙门还指着这笔钱维持正常的运行呢,征收国税、维持治安、防盗防贼,都得要钱。而且,主观上就不爱银子的官员本身也不多。

  通常情况下,收缴契税这种小事情是不劳衙门里的大老爷亲自操刀的,大老爷也不会自个儿去碰银子。等佐官和小吏把一切都定好了之后,大老爷再签个字盖个章就算完了。

  可是,惠进皋半厘多出的银子都不想给,也不会给,拿宫里的钱给官府交规费,这什么倒反天罡。所以惠进皋一进门就亮了腰牌,说自己要见顺天府府尹。

  穿过二堂的门房,府尹沈光祚便来到了顺天府衙的大堂,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满脸忐忑的郑士毅。

  尽管惠进皋和李廷元都穿着便服,但沈光祚还是一眼便锁定了惠进皋。

  沈光祚来到惠进皋的面前,问名道:“见过这位公公,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免贵姓惠。”惠进皋将捏在手里的腰牌递给沈光祚。

  “日月银行?这是什么衙门?”惠进皋的腰牌是一块纯银打造的小圆牌,沈光祚将之拿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

  “准确地说,我行不是衙门,而是一家宫有制的金融机构。”惠进皋回答说。

  “今戎?”结合宦官的身份,沈光祚不难猜到所谓的“宫有”是指什么,但他却无法理解“金融”的意思。听了发音,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个字该怎么写。

  “金钱,融通。”惠进皋一开口,站在他身旁的李廷元立刻就想起他在《则例》上见过的对于金融的定义:金融,即金钱融通,亦即与货币、信用有关的交易和经济活动。钱庄、票号、当铺,以及提供信用借贷业务的牙行都属金融机构行列。

  沈光祚灵光一闪。“安定门附近那个日月银行也是?”沈光祚见到那块招牌的时候,他还以为这是一家买卖银器的铺子。

  “对。朝阳门、正阳门、阜成门、安定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我行的支行。”惠进皋说道:“我是正阳门支行的行长。挂六品司正衔。”

  “好吧。”沈光祚将银质腰牌还给惠进皋。“惠行长,您此来顺天府署有何贵干啊?”

  惠进皋接过腰牌收好。“缴契税,签红契。”

  “啊?”沈光祚愣了一下,而在他身后的郑士毅却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惠进皋瞥了郑士毅一眼,但仍对沈光祚说:“简单讲。我行和这位李公子做了一笔买卖房产的生意。现在,白契已经签了,需要顺天府署用印。”

  “这不是牙行的生意吗?”沈光祚的疑惑更甚了。

  “您可以这么理解。”惠进皋招招手,站在他身后的一个伙计走过来,并将那张已经填写完毕了的契券递给惠进皋。

  惠进皋接过,转手就给沈光祚。“沈府尹,这是我和李公子签订的白契,您请看吧。”

  “宫里竟然开始做牙行生意了?”沈光祚没接,他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就上疏反对。这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利益牵扯在其中,而是觉得让宦官以宫里的名义下海经商,实在是过于荒谬惊骇了。

  “不单是牙行,钱庄、票号、当铺的生意我们都做。但宫里做哪种生意,您就甭管了,有卖有买,缴税过割。沈府尹还是赶快用印吧。”惠进皋走到大堂的正案前,将契券平展开来放到桌面上。“三千两银子的买卖,一百两银子的契税。验了成色入了库,您就把这章给盖了。”在大明,在不动产交易中所需缴纳的契税一律由买方承担。

  “别愣着了。”惠进皋又朝那个抱着木箱的伙计招手。“把银子拿来。”

  “是。”等那伙计将木箱放到大案上,惠进皋才掏出钥匙将挂在上面的锁给打开。

  箱盖被揭开,十根堆叠得整整齐齐的银条便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沈府尹,来吧。”惠进皋望向沈光祚。

  “.”沈光祚杵了一会儿,还是走到了案台边上俯看那张契券。他希望从中找到不合律法的文字,好把这桩买卖给拒了。沈光祚这一找,还真让他给找到了。

  “这里不对!用不了印。”沈光祚指着契券大声说道。

  “呵,您也别太高兴了。”惠进皋甚至能从沈光祚说话的声音中听出雀跃。惠进皋凑近一看,发现果然是署名问题,于是便从怀里摸出那本《暂行银行则例》。“您先看看这个。”

  “这”沈光祚看见封面上“则例”的二字,脸上的欣然之色立刻就消失了。“这是什么时候颁布的?我怎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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