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内阁的意见。内阁没有意见!方从哲在心里碎碎念。他想,恐怕到时候复立西厂的圣旨上还会有自己的大名。那可真是光宗耀祖啊!
但幽怨归幽怨,面上还得:“吾皇圣明!”
“‘东厂贪帑勒索案’由司礼监、刑部、西厂会审。”朱常洛看向刑部尚书黄克瓒。
“奴婢领旨。”王安从朱常洛的身侧走向朱常洛的身前拱手领命。
“臣领旨。”黄克瓒起身拱手领命。
心思稍动,黄克瓒发现皇上的安排竟然是个另类的“三法司会审”,西厂是都察院,司礼监成了大理寺,只有刑部仍是刑部。不过他里跟明镜似的,只要会审里的部门里加了司礼监,哪怕是旁听,审判就只是一个形式。刑部可以审定罪名,但无法左右刑罚。
“李卿。西厂成立之后,户部立刻去提银子补发官员欠俸。朕已经打过招呼了。户部只需要把支款的手续办齐全就行。你统计核实清楚,如果有官员拮据到找钱庄借钱过日子,那就帮他们把利息还了。本金不还。”安排完审判的问题,朱常洛又开始安排官员薪酬的事情。
“吾皇万岁!臣代诸臣工叩谢圣上天恩!”户部尚书李汝华闻言,给朱常洛行了个五拜三叩的礼。
自放出风,说皇上要用抄家银补发在京六品及以下官员欠俸的那一天起,李汝华就开始陷入一种极度尴尬的境地。每天散衙后,总会有些面有菜色的低级官员跑到户部衙门来问银子的事儿。
但李汝华能怎么办?崔文升不给,他难道叫衙门里的差役去东厂去抢?至于太仓的银子.大行皇帝的陵寝才刚刚修好呢,太仓里连铜子儿都翻不出几个,哪有什么银子。
所以官员们每天来问,李汝华也只好勉强应付着。一个月后,还没拿到钱的低级官员简直都要上疏参他了。还好左光斗机械降神,一封弹章便将官员们的怒火引向东厂。否则李汝华还得悲悲戚戚地继续做他的受气包。
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李汝华心想。
第43章 假醉
入秋之后,白昼变得越来越短。当御临会议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一阵沁着凉意的微风拂过徐光启硬朗的脸庞,最后居然引起了肚子的抗议。
徐光启饿了,于是大步流星地朝着东安门迈进。让他有些意外的是,皇上在离开内阁的时候竟然也是走路,没有乘辇。
陛下说什么多运动运动对身体好,还要请张天师教他打太极,这真.徐光启漫无目的瞎想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刘一不比有过军旅生涯的徐光启。只跑了几步路就开始喘。“上次我贸然递出请帖,没有考虑到子先你交接军务的繁忙。还请子先念在我见贤心切份上,恕我此罪?”
“刘阁老折煞在下了。”徐光启止步拱手道。
“不必多礼,叫我季晦就好。”刘一笑道。
“岂敢。刘阁老是在下的上官。”徐光启仍旧拱手。
“你我同为礼部尚书,你兼着正四品的鸿胪寺卿,而我不过区区正五品大学士。若是非要较真,你才是我的上官。”刘一打趣道。
“子先,你与我和季晦皆是东林同志,何须如此多礼。”韩走过来,言语中略带了些笑嗔。“多礼则疏!”
“那在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徐光启笑着改了称呼。“季晦。虞臣。”
“子先。”韩与刘一异口同声道。
方从哲上了岁数,腿脚更慢,眼神也不太好。他一开始看到徐光启的时候,本是准备打个招呼再好好寒暄一番的。但当他看清刘一和韩时,顿时就打消了这个想法,简单道谢后,方从哲叹气绕走了。
哼,怕我借机倒过去呗。徐光启面色不变,只不着痕迹地看了刘一一眼。
“今晚可否赏脸,来寒舍与我二人小酌两杯?”刘一没有注意到徐光启的情绪。
徐光启并不想去刘府吃酒。一是因为他有了皇上的支持,已不再需要通过依附别的党派来增加自己的政治筹码,二则是因为刘、徐两家隔得很远,坐轿至少得两刻钟。
对祖籍不在京师的官员来说,北京的房子不是需要永久持有的资产,官员去职离京后一般会把房子卖了变现。大多数房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卖主,就只能低价卖给钱庄,钱庄再吃个差价卖给新来的官员。
这次进京之前,徐光启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詹事府少詹,没什么钱。而且他升任尚书的时间尚短,没遇到几个照例上门送钱的地方官,所以依旧保持着贫穷的状态。
为了给自己置办了一间还算体面的宅子(体面是刚需),徐光启只能借银置宅。找谁借呢?还是钱庄。所以在这个生意上,钱庄是吃了卖主又吃买主,吃了差价还吃利息。
徐光启倒不是不想在南薰坊置办房产,但那里的房价简直贵得不讲道理,为了少交点儿利息,他只好在贡院附近购置了一间。早些时候,皇上说可以给低级官员偿付借款利息的时候,徐光启甚至想厚着脸皮问:能算臣一个吗?
不过话说回来,徐光启身上还有皇上派的任务,不想也得去。于是他微笑着答应道:“固所愿,何来不可。”
小一刻钟后,三顶轿子在南薰坊刘府门口停下。路上,他们听说在下午召开御临会议的同时,尚在筹建中的西厂已经开始锁城拿人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刘一脸色数变,心里的疑惑更多了。但入席之后,他还是不动声色地与韩、徐二人推杯换盏。直到酒过三巡、醉意醺醺,刘一才开始切入正题。
“子先,你今日之风采,即所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就算比肩古之良臣也毫不为过啊。”刘一笑赞道。
“哈哈,季晦谬赞,我不过有备而来。焉敢与古良臣比?”徐光启醉眼惺忪。
“何谈有备!上午早朝,是方首辅与崔提督配合着请求圣上重开西厂。圣上下午召集御临会议,间隔不到半日,何来时间准备?”韩又敬徐光启一杯酒。“子先切莫谦虚,过谦则傲啊。”
“上午议开西厂,下午即锁城拿人。圣上早有准备,我又为何不可早有准备啊?”徐光启举杯回敬,然后昂首将酒一饮而尽。
刘、韩二人疑的就是这个。怎么可能只半日就有如此行动力?刘一回府后,曾借着尿遁让仆人把下午宫外发生的事情仔细说了说。
在专事打探的仆人的描述里,西厂表现得过于雷厉风行了。据刘一所知,整个北京有这种组织能力的只有锦衣卫和御马监禁军这两支部队。
西厂的人手虽然来自禁军,但并不是直接使用,而是重新编制过的。原来的底子再好,也不可能只用几个时辰就重新整编部队并形成战斗力。
封锁十六门、到兵马司补全手续、按图索骥挨家拿人,如此有条不紊,必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磨合。
也就是说,皇上绝不是临时起意,宫里早就在筹备西厂了。
“子先。别开玩笑了。”刘一看徐光启满脸通红,于是摆手止住韩递来的酒杯。目的已经达到,不能再继续灌酒了。再灌人就昏过去了。
“我我跟你开什么玩笑。你忘了我进京之前在哪里,干什么吗?”徐光启反问道。
“在哪里、干什么?”韩就像没听到一样。
“我在通州,我在通州练兵!我升尚书之后不久,这些兵也进京了,他们被调到宫里去了!”徐光启嘴角微扬,似有得意之色。
“御马监?”刘一轻抚胡须。
“对!调给御马监用了。”徐光启点头,然后继续反问:“你记得我什么时候进京的吗?”
“崔文升接手东厂开始抄家之后!”刘一当然记得那个时间段。
“我练了一年多的兵,亲信还是有几个的。他们告诉我,通州兵的驻地在西安门、太液池附近。”筹建西厂的事情,是皇上亲口跟他讲的。徐光启如此说,是在撇清自己和皇上关系。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东林党的信任。
“那是旧西厂的原驻地。”韩也有些迷醉,但头脑还算清醒。
“我进京的时间是崔文升提督东厂之后,我练的兵又被调走充了御马监。还不难猜吗?”徐光启笑道:“皇上需要一支新的、忠诚的人马来对付日益尾大不掉的厂卫。这帮人都敢公然把手伸向内帑了,皇上怎能不怒?”
徐光启略顿,然后说了一句非常合东林党胃口的话:“栓狗的链子往往会变成新的恶犬。所以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思考要怎么把新西厂的职权给限定住!”
第44章 梦寐之君
夜已渐深、烛光跃动。
刘一低头稍饮,徐光启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和事实对上。刘一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光启,只见他眉飞色舞,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不似有伪。刘一的心中虽仍有疑虑,但已经信了大半。
“多亏圣上目光如炬,得子先大才,实天下、社稷之幸啊!”刘一旁敲侧击。
“陛下圣明烛照。”徐光启朝紫禁城拱手一拜,不过他酒意上头,差点拜错方向。“但若是没有孙帝师的举荐,我这会儿还在通州练兵呢。”
“你是说孙恺阳?(恺阳是孙承宗的号)”韩明知故问。
“还能是谁?”徐光启又饮下一杯。“孙景文拒绝皇上加开新科的筹意,这岂不是以卵击石?我略通西式算学.现在得改叫新式算学了。”徐光启打了一个小酒嗝。
“孙稚绳与我有旧(稚绳是孙承宗的字),知我略通新式算学,故向陛下举荐我,给了我一个面圣御考的机会。我才疏学浅,不过勉合圣意。”徐光启做出感激的神色。
果然如此!韩的心底升起一丝小小的得意。
事情很明白了。皇上用崔文升提督东厂,没承想这厮竟干出侵贪内帑的事情。皇上从这里感到东厂似有尾大不掉之势,于是希望重开西厂来钳制厂卫。此事被得荐进京的徐光启得知,所以他事先准备了一个用来防止狗链变狗的法子,以防皇上不慎把百年前的那个更加横行无忌的西厂放出来。
“预事以先,子先大才!”韩赞道。
“这不过只是勉合圣意的小聪明而已”徐光启醉极,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来人!把徐大人送去客房休息。”刘一呼唤道。
徐光启身体强壮,甚至可以说五大三粗,居然来了三个仆人才把他架走。
徐光启离席后,刘一便举杯朝韩敬酒。
韩同举杯,感慨道:“圣上宽仁。今日内阁会议,若不是圣上有意庇护,明日一早恐怕真不知有多少人劾我君前失仪、德不配位啊。”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那方绣着梅竹的手帕。
明代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以气节自诩的大臣,若是遭到舆论的普遍攻击,应该主动请求解职归田,以表明自己的心迹。
朝内现在正处于均势,东林虽一家独大,但其余几党联合起来也不是不能够分庭抗礼。如果事情泄露,一定会被小题大做。众口铄金,到时候方从哲再来个如舆情所请,在给皇上的奏疏里添油加醋地来那么两句,恐怕东林党就要丢掉一个内阁的席位了。
“现在是敏感时期,你还是长点儿心吧。别老往烟花柳巷里钻。”刘一饮下一杯苦酒后突然说:“我觉得东林党应该反思反思。”
“哦?”韩有些意外。“这话从何说起啊?”
“‘勉合圣意’,这个词徐子先说了两次。”刘一一边细品徐光启的话,一边盘算最近发生的事情。
“我敢肯定,皇上从崔文升第一次拒绝向户部拨款时候,就已经决定要整治东厂了。”刘一放下酒杯,喝了一口醒酒茶。然后自嘲道:“太阳不是鸡叫出来的。”
“你是说,无论我们是否通过王安向皇上暗示抄家款与内帑的关系,皇上都会对东厂下手?”韩立刻就明白了刘一话里的意思。
“事情不就是这样的吗。”刘一很笃定。
“不对啊。提督西厂魏忠贤是在我们找到王安之后才升任秉笔啊。”韩疑道。“沈到内书堂给小黄门当教书先生的时候,还奇怪怎么多了个多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这些都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刘一说道:“这二者相隔的时间很短。几乎是我们刚找到王安,魏忠贤就升秉笔了。若皇上是临时起意,哪里会这么快?”
“有道理。”韩点头表示赞同。
“我怀疑,就连内阁授意刑科拒绝佥签都在皇上的计划范围内!”刘一抛出一个惊人的论调。
“嘶!”韩倒吸一口凉气。
“皇上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要用锦衣卫去抓审侵贪案的涉案人员。”刘一感觉自己脑中的桎梏一下子被涌泉般的灵感冲破了。“皇上就等着呢,等着锦衣卫驾帖被阻,等着方从哲拿着内阁的劝谏面圣。就算皇上潜渊多年,不懂其中的猫腻,总不会连武官勋贵主审内廷之事的传统都不知道吧?”
“皇上为何不派英国公、成国公来审理此案,反而非要方从哲拿意见?方从哲拿了意见后,还非要他在朝会上提出?”疑惑都解开了,刘一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突然被名为“明悟”的清泉从上到下洗礼了一遍,这种拨云见日的酥麻感他好久没有体会过了:“刑科拦住锦衣卫,内阁必然要给皇上一个解释,方老头岁数大了,顾虑又多,皇上用言语稍微激两下就能拿捏住他。”
“要是方从哲建议皇上从外廷拣选官员,再任命勋贵主理此事。皇上一个‘以外挟内,欲仿江陵’就能顶得他哑口无言。”刘一开始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的推测。
“在我们对那个位置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他根本就不敢提这个事,只能让皇上自己做主。但他要是直说‘一切全凭皇上自决’,内阁的行动岂不自相矛盾?皇上之前的自决被内阁顶了回去,所以方从哲必须有个意见!”刘一也开始眉飞色舞,仿佛酒意上头。
“前也矛盾、后也矛盾。方从哲只能提一个不是意见的意见!”韩恍然大悟。“内廷自查!”
“对!虞臣,就是这样。”刘一以茶代酒,再敬韩。“不管是不是司礼监,只要方从哲以内阁的名义在朝会上表明‘内廷自查’的意思,崔文升那条狗就能摆出大彻大悟、痛改前非的姿态请求皇上重开西厂。”
“这已经可以说是阳谋了!别说是老朽的方从哲,就算你我在那个位置上恐怕也是同样的结果。”刘一长出一口气:“所以徐子先才说‘勉合圣意’。圣上要给厂卫套狗链,徐子先偶得天意、事先准备,也只能防止狗链再变成狗。”
“所以你才说东林党需要反思。”韩问。
“正是如此!圣上并非如表相那般纯质,潜龙在渊时,圣上不过藏拙耳。”刘一大笑道:“仁德而多智,此非良臣梦寐之君吗!”
第45章 圣旨开厂
“秋箭行动”进行得非常顺利,绝大多数嫌犯在自己家里接帖受捕。少数试图逃走的嫌犯在城门处看见“不审而定,祸及全家”的告示投案自首。只有理刑百户颜过一人尚未归案。
颜过没有嫡子,嫡妻早年病故之后,他也没有续弦。只有一个小妾给他生了一对儿双胞胎女儿。所以,前去抓他的两个执行小队,只好按规矩把他全家上下连同仆人在内的近百号人全部带走。
除非颜过在案子审结前主动投案,否则他这两个女儿被送进教坊司充作官妓几乎是确定的事情。
~~!~~!
辰时四刻。全体集结的哨声,伴着鼓点在演武场上回荡。
按照御制西厂纲领。行动结束之后,包括驾帖和关防印信在内的所有授权文件失效。执行人员全部回到驻地,恢复正常的作息及轮班时间。
西厂实行一日三餐,一日三练。
卯时正刻起,一刻洗漱,二刻吃饭,再从三刻拉练到辰时正刻。拉练结束之后该执勤的执勤,不执勤的上课,轮到假期的换上常服出去放风。
如果吹响集结哨,除了已经离开驻地的,其他人取消一切活动立刻赶往演武场集合。
陆中秋就是被集结哨扰了假的倒霉蛋。他本来打算趁着轮休,请媒婆给儿子物色一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