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72节

  “也没说不迎钦差啊,我们集体在护城河外相迎也就可以了嘛。堂堂都指挥佥事,辽东总兵官,从二品大员,出城十里相迎,这说不过去。”杨涟从不在军事、政务上质疑熊廷弼或是袁应泰。但这个事情事关朝廷礼制,他不能不说话。

  李怀信很想跳起来为杨大巡按的英明欢呼喝彩,但可惜呼不得,只能绷着。

  “这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很合理啊。”熊廷弼有些气短。

  “当然说不过去了!”杨涟轻笑一声,凝视熊廷弼道:“当初总兵官李成梁和太监高淮沆瀣一气搅乱辽东的时候,谁是辽东地方的巡按来着?”

  熊廷弼让杨涟给顶到肺管子了。他憋了半天,才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嘛。”

  “那好。”杨涟颔首道:“您自己去。”杨涟故意做作地说道:“到时候要是有人弹劾您,我会帮您说话的。就说,您这是为了辽东的大局,不得不和宦官搞好关系。”

  “.”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嘴角止不住往上扬的李怀信也默默地收起了脸上的喜色。

  熊廷弼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经辽以来,辽东地方还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可他没法回击,因为杨涟只是揭破了他的心中所想。

  熊廷弼猛一拍桌子。这力道之大,震得他满是老茧的手心又麻又痛。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熊经略又要发脾气的时候。他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熊廷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愧是敢于直谏君上的杨右佥,杨中丞!”

  “李总兵。”熊廷弼移开视线,转过身,又看向李怀信。

  “末将在!”李怀信起身抱拳。

  “明天你就站在我的身边,和大家一起在护城河外,喜迎钦差。”熊廷弼的脸还是很红,但他的语气已经调整过来了。

  “末将遵命。”李怀信抱拳领命。

  “好了,大家都去吧,今天没别的事儿了。”熊廷弼颇有些疲惫地摆手道。

  “末将告辞。”众位武将大多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场精彩的好戏。听见熊廷弼的话,他们纷纷告退,生怕留久了变成这场戏的一部分。

  反倒是李怀信多留了一会儿,等除他以外的最后一个武将离开议事堂,他才猛然想起,杨巡按手里还有一封城外递来的信,于是赶紧全礼离开。“熊经略,袁巡抚,杨巡按。末将告辞。”

  “别过。”这时,熊廷弼又和杨涟对上眼了,只有老好人袁应泰搭理李怀信。

  “杨中丞。您老还不走啊?”熊廷弼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这张老脸都让您老给抽肿了。我这以后没法儿服众了。”说着,他还真的伸出手拍了拍自己敦实的脸。

  “熊左堂善于纳谏。杨某人佩服。”杨涟起身作揖。“要是有人不服经略帅令,我杨某人第一个不答应。”

  “快走,快走”熊廷弼连连摆手。“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恐怕您还得再看我一会儿。”杨涟遗憾地摇头道。“这有一封城外递来的信。”

第282章 先斩后奏

  “谁寄来的?”熊廷弼问道。

  “不知道。信封上是空白的,什么也没写。”杨涟将那封来自沈阳的信件摆到了熊廷弼的面前。

  “你没拆来看?”熊廷弼拿起信,左右翻转,发现信封完好,并没有打开的痕迹。

  “刚才在衙门门口收到的。”

  “哦。”熊廷弼本想借机批评杨涟几句给自己找点儿场子回来。但既然是刚才收到的,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在九边十三镇,能靠书信传递的,就算是大事也不会是急事。像是沈阳遭到大规模的入侵,这种又大又急的事情,半个时辰都要不了,消息就会被各处墩台的烽火告遍全辽。接着顺着辽西走廊一路南下到山海关,一天之内,如火的军情就会传到京师,报皇上知晓。

  在熊廷弼经辽初期,整个辽东风声鹤唳,驻守墩台的墩军完全没有纪律观念,乱传烽火,搞的辽东一日三惊,京师也跟着担惊受怕。因此,在劾罢李如桢的同时,熊廷弼也下了大力气整治乱传烽火的现象。

  不仅严申纪律,还搞情报溯源。抓住头一个因为惊慌失措而乱点烽火的墩台,直接遣散墩兵,整体撤换,并把军官拉出去砍头。砍了几个脑袋之后,假报烽火的现象得到了极大的遏制,军情传递系统才得以恢复正常。

  “嗯?”撕开信封摊开信,熊廷弼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怎么了?”袁应泰探出身子,却只看见熊廷弼的表情变化。

  “沈阳出大事了。”熊廷弼没有卖关子,沉声道:“孙伯雅来信说,朝廷调到辽东来的那一队色目人火器兵的通事官,在军营里公开宣扬洋教。胡言乱语,狂悖至极。让贺世贤误以为那个通事官是在煽动哗变,遂带兵镇压。虽然没有闹出人命,但现在整个沈阳都知道色目人通事官是个诽谤君上,诽谤朝廷的疯子。”

  “这算什么大事。”袁应泰政治神经还是一如既往的迟钝。“沈阳那边早就汇报说,远洋操炮之术,已尽数掌握。现在就算不用那队洋兵,沈阳也能自行训练炮手了啊。应该没什么影响吧?”

  “呵。”熊廷弼冷笑道:“这消息要是传到京师,立刻就又是一场政潮。还不算大事?”

  “什么意思?”袁应泰问道。

  “你不是东林党的人吗?”熊廷弼反问道:“南京教案都不知道?”

  “我们只是去东林书院游学过,不要把我们称之为‘党’行吗?”袁应泰向杨涟递去一个眼神,有些不满地对熊廷弼说道:“党来党去的。哪有那么多党。”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结党向来和营私联用,不管别人如何,至少袁应泰就很讨厌以“党人”自称,也不喜欢别人如此称呼自己。袁应泰是典型实干家,比起空谈理念学问,与人争吵,他更愿意学以致用,实打实地为君上分忧,为百姓谋福。

  杨涟亦是深点其头。

  “好吧。”熊廷弼放下信纸。接着摊开手,耸耸肩,就算是致以歉意了。

  袁应泰没法子,熊蛮子口无遮拦也不是一两天了。动不动就是你们东林党如何如何。但袁应泰到底脾气好,纠正一下也就过去了。他叹了口气,将话题拉回来:“南京教案怎么了?我只有耳闻,对此并不熟悉。”

  万历四十四年发生的南京教案,在万历朝漫长而诡谲的历史中,并未显得尤为突出或重大。跟当年努尔哈赤僭号称汗,建元天命,或是四十三年震动整个大明的梃击案比起来。这场教案只不过是南京发生的,并在京师引发了些许涟漪的小事情。

  当时,袁应泰擅自挪调税收和漕运杂费以赈济灾民的影响还没有消退,他还在陕西老家种田读书。直到两年之后,努尔哈赤以“七大恨”的告天,起兵反明。袁应泰才被重新启用,负责整饬兵备。对于他这样一个赋闲在家的陕西人来说,南直隶的事情实在是太遥远了。

  “这么说吧。”杨涟接话道:“当时南京教案是一边倒的。掀起教案的人是沈铭缜,沈阁老,万历四十四年的时候,他老人家在南京任礼部侍郎。”

  “两个月内,沈阁老连着上了三道奏疏,参劾耶稣会居心不轨,勾结白莲,祸乱朝纲。当时,方首辅和吴阁老都支持沈阁老。而耶稣会在朝内的最大依仗,也就是叶阁老,此时已经辞官赋闲,帮着耶稣会说话的人只有徐子先和李振之,朝外虽然也有一些声援,但没什么用。”

  南京教案发生的时候,杨涟就在北京任户科给事中,算是站在旁边,全程观望了此事,因此对事件的各种细节相对熟悉。

  “事情罕见地惊动了先帝。先帝下诏,将事情定性为‘立教惑众,蓄谋叵测’。最后两广地方遵旨办事驱逐色目人教众。而执行这道旨意的两广总督,是周明卿,周吏部。”杨涟拿起熊廷弼放下的信纸,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熊廷弼接上杨涟停顿,直说道:“现在,发起教案的沈铭缜入了阁。与耶稣会已故魁首利玛窦交好的叶阁老也重返内阁,徐子先更是高升,入掌礼部印并兼领鸿胪寺。”

  “所以这个事情递进北京,一定会闹大。”杨涟放下信纸,用中指敲击纸面,并以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到时候,内阁会乱,外朝也会乱。”

  “搞不好你们东林”熊廷弼收住了,把‘党’字给咽了下去。“东林同志也会分裂。”

  “为什么?”袁应泰又问道。

  “你对这个事情是什么态度?”熊廷弼以问作答。

  “我没有态度。”袁应泰苦笑道:“我对这个耶稣会都不是很了解。”

  “那你是什么态度?”熊廷弼又问杨涟。

  杨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是党争,我的态度就是不要争。但我的态度没用,这个事情只要捅上去,那就一定会争。”

  在杨涟看来,教案一边倒的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在这种无涉根本的事情上,谁胜谁负完全无所谓,赶紧敲锤子下结果就好。反复拉锯,一直扯不出个结果,反而会加剧党争,耗散朝廷的政治关注。

  “这么看来,你俩都是属于无所谓的。”熊廷弼淡笑一声后,肃然道:“但不是所有人都无所谓。徐礼部是改了名儿的,正儿八经的教众。而当初,周吏部却坚决执行圣意,将逮捕入狱的教众驱逐至澳门并严加看管。你觉得他俩有没有可能翻旧账闹起来?”

  “如果只是说可能性的话.”袁应泰点头。

  “既然他俩有可能翻旧账闹起来,那其他人会不会因此闹起来?”熊廷弼接着问。

  “其他人?”

  “比如徐礼部和孙员外。”杨涟说道:“据我所知,孙员外一直将西洋学说视作奇技淫巧。之前他老人家还在北京的时候,就曾公开反对引洋教、洋学。若不是辽东和朝会的案子,恐怕徐礼部和孙员外早就割席分坐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袁应泰看向熊廷弼。

  “争,争。争!争个屁!”熊廷弼的眼神里沸腾着血腥的杀意。“与其等事情闹大,北京的烽火再回烧到辽东来。还不如先斩后奏,早早地斩草除根,把这个祸根给铲了。”

  “你要杀人!?”袁应泰一惊。

  熊廷弼理所当然地说道:“谤我君父,扰我军心。无论是按国律,还是按军法,都能判他极刑!我有王命旗牌、尚方宝剑在手,可以直接请出来砍了他的脑袋。”

  “要是这么做了,挨骂的人可就是你了。”袁应泰不无担忧地说道。

  “我挨的骂还少了吗?”熊廷弼自嘲道:“除非我熊廷弼战死在辽东,否则我就算是进了棺材也会挨骂。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我就当是为朝廷分忧了。”

  “杀了人也止不了争!”杨涟一言道出实质:“这个事情的关键不在于那个通事的死活,而在于他的身份。只要事情上报到朝廷,那些人就一定会吵起来。就算你交个不会说话的人头,也改变不了什么。杀了也是白杀。”

  “对呀。”袁应泰附和道。

  “不是白杀。总会好一些的。至少能把审讯的环节省掉。”熊廷弼说道。

  他想的是,先以军事法庭的形式判人死刑。把事情的性质定下来。这样就能缩短斗争的流程。不然活人押解到北京,光是争主审官就得是一顿大吵。审完之后多半还要争二审,乃至争会审。他这儿先斩后奏,把人杀了,这个过程就能省掉。也能少扯很多人进去。

  “要不先用那个吧?”杨涟建议道:“把事情告知皇上。”

  “不行。”熊廷弼立刻否认道。“为人臣者,是要为君父分忧的。用那个只不过是把我们的愁绪转嫁到皇上那里去,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解决。”

  “耶稣会派这么一个人过来,真是添堵!”杨涟抚额叹息道。

  “那个是哪个?你们在说什么?”袁应泰不解道。

  熊廷弼不打算给袁应泰解惑。“辽东形势如火,沈阳夜不收拼死回报,说老奴贼兵大部已经从老寨迁移至萨尔浒城了。大战随时可能点燃,无论是为了朝廷的大局,还是沈阳的军心,这个人都不能再活了。”

  “非要杀人吗?”袁应泰心有不忍。

  熊廷弼没有接他的茬,而是转头问杨涟道:“你觉得呢?”

  良久,杨涟吐出一口浊气:“请王命旗牌吧。你的奏疏写完,我联署就是。”

  “唉!”在袁应泰一声无奈的长叹中,西班牙贵族出身的传教士,阿尔法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命运就这么敲定了。

  

  “杨右佥。”各军镇帅离开衙门之后,祖大寿又等了好一会儿。见杨涟出来,他立刻就牵着马迎了上去。

  在祖大寿看来。杨涟是他人生中的第二个贵人。去年,也就是万历四十八年,祖大寿被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熊廷弼调到身边,担任游击。六月,建奴骑兵骚扰白官人屯,祖大寿虽与之力战,却因所谓的“提撕不严”,而被时任辽东巡按陈王庭参劾革职。

  为了堵住愈发汹涌的朝议,熊廷弼下令打了他四十军棍。并令其戴罪上任,驻防浑河南岸。

  实际上,熊廷弼认为祖大寿是无罪的。也期望他能以功劳抹掉处罚。八月,建奴再犯,祖大寿在浑河以北的灰山地方与奴兵交战,将其击退。十月,熊廷弼上表朝廷,请求表彰诸将。其中称祖大寿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先后斩获真奴首级三十余颗,希望皇上能恩准他复职。

  当月,皇帝圣恩,认可熊廷弼所报首功,令兵部恢复祖大寿的官职。在此期间,杨涟也获释出狱,外放辽东,取代陈王庭成为新的巡按御史。

  为了避免再被巡按劾罢,熊廷弼建议他主动去给杨巡按做随护。无论如何,把关系料理好总是没错的。

  祖大寿接受了这个建议,可他没多久就开始后悔了。杨巡按平均一个月跑遍辽东,马儿让他折腾得天天掉膘。

  但话又说回来,跟着杨巡按的好处也是显见的。在遍巡辽东的过程中,他们曾撞见过几次小规模的蒙古劫掠。祖大寿所部骑兵英勇作战,毙杀数人,砍下来的脑袋没一个漏报。全都实实在在地转化成了赏银和功劳。这可比一个人头验半年的效率高多了。

  “走吧。”杨涟没有接绳。

  “您不骑马么?”祖大寿问道。

  “我想走一段。”杨涟幽幽地说道。

  “也好。”祖大寿索性把着缰绳给杨涟做起了马弁。沉默着走了几步路之后,祖大寿突然说:“杨右佥。李镇帅说,想要请您共进晚餐。”

  “为什么?”杨涟下意识地问道。

  “他老人家没告诉我。”祖大寿说道:“只说在苏春楼等您。”

  “.”杨涟愣了一瞬,接着抢过缰绳,踩镫上马。“你去告诉他,在他的军营里吃饭就算是谢我了。”杨涟秉持着“一线生活、一手信息”的理念。到地方之后,都是不住衙门、客栈,而直接住军营的。若不是熊廷弼临时传唤,他这会儿已经换下官服,在李怀信的营地里跟底层官兵侃大山了。

  “哎呀。”祖大寿面有遗憾地感叹道:“这哪是吃饭啊。”

  “不是吃饭还是吃什么?”杨涟不满地反问道:“他还敢贿赂我?”

  “瞧您说的。我这就去。”祖大寿苦笑摇头。然后对跟着的其他骑兵说道:“送大人回营地。”

第283章 西门故事与钦差使团

  辽阳城西。熊廷弼穿着象征着三品文官的绯色孔雀袍,站在已经封顶即将竣工的城门楼上,眺望着远方。熊廷弼的身边,还站着巡抚袁应泰、巡按杨涟以及各路援军的主帅。他们和熊廷弼一样,都穿着绯色的官员常服。而各位主帅麾下的将官们则身着铠甲,在城楼之下静静地候着。

  “娘。”年轻的石宣抚使马祥麟,微微侧头小声的询问母亲。“为什么要咱们到西门来啊?从鞍山驿堡到辽阳,走南门不是更近一些吗?”

  他带着石司的土兵到辽阳的时候,就是走的这条路。

  “左堂大人这么安排肯定有他老人家的考量。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问题。”秦良玉还是那副肃然傲立的样子。

  马祥麟经常在母亲那里碰这种不痛不痒的软钉子。他很清楚,母亲一旦掏出“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问题”,那就是她老人家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候,顶嘴是不能的,不然要么小杖受,要么大杖走。最好的法子,是默默地缩回去,装作一切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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