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5节

  “啊!”郑廉痛苦地嚎叫和挣扎着。

  “对不上!郑府上下只有七十二万两白银和四万两黄金的现货。”邹凯愠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这次抄家,东厂上下都有分润,而作为掌刑千户邹凯愠至少能拿到三万两银子,如果郑廉所言非虚,那邹凯愠还能再多拿一些。

  “爷,求您别打了。您让我一件事一件事地说啊!”郑廉大哭着哀求道。

  “剩下的东西都在哪儿?我问的是全部。”

  “小时雍坊丙字胡同张宅、咸宜坊乙字胡同李宅”郑廉竹筒倒豆子般地将郑养性这只狡兔的洞窟全部说了出来。

  邹凯愠心动了,他咽下一口名为贪婪的唾沫。心想:这些钱肯定都在,因为郑养性离京的时候一直都有东厂的番子尾随,他没机会取钱。要不想办法自己吃掉一部分吧。

  邹凯愠依照郑廉的供述拿到账册之后便将它交给了崔文升。可他还是没敢私吞哪怕一两银子,因为他看不懂,也不知道怎么改。

  而能够帮他改账的郑廉,在他交出账册的当天就被有着同样需求的崔文升给提走了。

  崔文升不仅有更改账册隐瞒收入的打算,还想要通过这本账册挖掘一些和郑氏父子有勾连的财主或是官员,进行更大范围的“抄家扩大化”。他认为可以通过勒索大户的方式来填补被挪走的郑府抄家款。

  为了尽快坐稳东厂提督的位置,崔文升不仅默认了属下的贪污行为,还伸手从抄家款里拿钱出来贿买属下。

  不过就算是让郑廉做了假账,崔文升也不敢直接吃掉太多银子,欠户、兵两部的账是必须还的。他很清楚,王安执掌东厂时一定摸过郑养性的家底,只是不知道钱藏在哪里而已。

  所以他一直拖着,并多次请求户、兵两部耐心等待。

  为了避免在朝会时被杨涟那样的疯子突然袭击,他还给分别给浙党方从哲和东林党赵南星写了一封文辞粗浅但言辞恳切的亲笔信。

  他在信里痛斥郑养性的狡猾并抱怨抄家行动的困难,请他们出面安抚户、兵两部以及各科道言官。

  这些信最大的作用不在于说服两派的领袖,而在于给他自己套上一层马甲。

  如果真有疯子不按流程正常朝会,而是跳出来攻击他,他就可以据此向皇上解释,并争取更多的时间。在崔文升看来,自己的信发挥了最大的作用,因为递到皇上那里去的奏疏都只是抱怨而非弹劾。

  在邹凯愠揪出郑廉找到账册之前,崔文升一直睡不好觉。他每天晚上都能梦见皇上的冷眼。这可太吓人了!

  “马上就要好起来了!”崔文升为自己的完美计划感到无比的自豪,他不仅贿买了下属的忠诚,还将补上户、兵两部的欠款,而那些被他勒索的大户也一定会因为他手上的把柄而不敢声张。只要以后好好经营,东厂就将变成他的天下。

第30章 是时候整肃东厂了

  酉时到了,刘一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准备离开内阁。今天没什么大事,还是待朝、上朝、散朝、到文华殿正南靠近会极门的内阁当值,然后照例和坐在主位的首辅方从哲两看相厌。

  皇上今天没来内阁,因此也就省了许多接待上的功夫。不过内阁大学士们倒是挺想让皇上常驻内阁的,因为这样能省掉更多的功夫。至少很多事情能够当即拍板,而不是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司礼监批红。

  刘一没有得到紫禁城骑马或是紫禁城坐轿的恩赏,只能和其他的内阁成员一样走着下班。不过这也不太费劲,南薰坊就贴在皇城根儿上,出了东安门再走不到两里路就能到刘府。

  实际上,大多数三品及以上的官员都喜欢把宅子设在南薰坊,这也就导致南薰坊的房价居高不下,动辄万金。

  不过三法司的高官倒是不会来南薰坊凑热闹,因为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本部衙门全都苦哈哈地挤在阜财坊。那真是上朝麻烦、下朝也麻烦,每天至少得比其他高官早起一刻钟才能准时到达午门候朝。

  刘一出了东安门,径直走向刘府的轿子。轿夫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就算只有两里地,刘阁老也不能用自己的腿走。他倒是想把这笔钱省了,但这是必要的排场,省不得。

  晚饭过后,刘一捧着一本还带着油墨香气的书看了起来。

  《初等数学图讲》编者徐光启、孙承宗;插图孙承宗;司礼监经厂出版;建议零售价二两银子。

  刘一不知道这本书上印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是要干什么。不过他猜测这是皇上放出的风声与暗暗的警告。要是有人敢于在礼部上疏请求加开新科的时候提出反对,那他将会同时面对礼部尚书徐光启、帝师孙承宗以及司礼监。而司礼监基本等于东厂加锦衣卫。

  而且更过分的是,这本书的扉页上还有附图的编者简介。简介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是:徐光启,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游学时曾拜会东林书院.

  搞得就像是东林党在公开支持新数一样。

  刘一看着徐光启画像上那个翘起来的嘴角就来气,这是在挑衅吧?

  皇上让徐光启来补礼部尚书的缺,之后还搞这么一手,明显是铁了心要推行新数,与其和皇上对抗到底,还不如现在就开始学习。

  东林党人善于党同伐异,但脖子上长着的大多也不是榆木疙瘩做的脑袋。

  书刚翻开没多久,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搅扰了刘一的思绪,这让他很不满。刘一极其讨厌别人在他看书的时候打扰他。“干什么?要是没有要紧事我非得给你上家法!”

  “阁老!有人有人递来拜帖,说说是王掌印亲自来了。”仆人气喘吁吁。

  “王安?!”刘一从椅子上窜起来。

  他现在一听到宦官上门就开始紧张。王安亲自上门,这让他的“杨涟PTSD”又犯了。

  “不见吗?”仆人看他一脸惊惶,于是试探性地问道。

  “请王掌印进来。”刘一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王安是东林党的奥援。皇上潜龙在渊的时候,东林党便和王安有过非常密切的接触。而且王安的身份远不像崔文升那么敏感,勾结崔文升还有可能被扣上里通郑贵妃的帽子,但勾结王安能叩什么帽子?里通皇上吗?

  其实仔细想想帽子还是能扣的,比如欲仿张居正、冯保挟制皇上,把持朝政。不过比起未然的事情,拒绝王安并将他推到对立面才是失智之举。

  不一会儿,王安满脸堆笑地走进刘府正堂。拱手施礼:“刘阁老。”

  “王掌印。”刘一还礼。

  两人坐定,仆人端来热茶。王安捧着茶盏,抿了一口。

  一番寒暄之后,王安率先进入正题:“刘阁老,差不多是时候了。东林可以开始写弹章了。”

  刘一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所以并未在第一时间答应下来:“王掌印,请恕我冒昧,皇上究竟是什么心思?”东林党人和王安的对话向来是比较直接的。

  “唉。皇上错用崔文升。”王安叹气道。

  “那皇上为何不申饬崔文升呢?”刘一问出心里最大的疑问。“王掌印,你我都是为朝廷、为皇上效力。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皇上是不是为了玄修要截留这笔钱?”

  要真是这样问题就大了。如果皇上有意效仿嘉靖帝求访长生不老之术,那么东林党人只能上疏恳请皇上打消此意。

  他们之前四处散布张天师即将进京的消息,为就是让其他人先帮着趟趟雷探探皇上的心思,等事态明朗再做打算。但方从哲这只老狐狸就是不上钩。

  “刘阁老。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你,皇上并无玄修之心。”这件事本来就是朱常洛通过刘和清散布的烟雾弹,目的只在于转移外廷的注意力。如今一切准备就绪,也就没必要留着这层掩人耳目的纱帐了。

  “召张天师进京是徐礼部的谏言。”王安略顿,眼里凝出一股显见的寒意。“话说刘阁老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呢?”

  “徐光启建议皇上召张天师进京?”刘一用惊异的语气巧妙地回避了王安的提问。刘和清多次带出与皇上有关的独家机密消息,这意味着他对东林党的重要性与日俱增。

  绝不能让王安查出是刘和清向东林党递了消息!刘一暗下决心。

  王安哑然一笑没再追问。很自然地顺着刘一的话头继续说:“是的。徐礼部曾对皇上说,召张天师进京是为了避免‘三武一宗’的事情再次发生。与其让朝廷的屠刀落到耶稣会身上,不如一开始就把苗头压下去。”

  “徐光启还真是有意思。”海外的耶稣会怎么可能斗得过传承千年的龙虎山张天师,这完全就是在吊着耶稣会玩儿。

  “那皇上为何不申饬崔文升?”刘一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皇上错用崔文升。”王安也回敬一个重复的答案。

  错用?刘一开始思考这个词的意义。对了!皇上不想留一个“识人不明”的名声也不对,申饬崔文升让他收手不是更好吗?.

  “皇上要借机整肃东厂!”刘一猜到了。

  “对,皇上想要效仿郑庄公对东厂来个欲擒故纵,所以一直忍到现在。”王安暗自佩服,但脸上不动声色。“但我不想让皇上背上‘识人不明’的名声。”

  “所以王掌印想要东林怎么做?”刘一点点头,心想: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皇上即将对东厂下手,但曾经的太子侍读不想让皇上蒙羞,所以亲自上门来跟东林党勾兑勾兑。

  “我希望东林党在弹章里只攻击崔文升和东厂。并且强调皇上广开天恩,从帑里拨付资金支付欠俸、欠饷的事情。你们一定要将皇上放到正确的位置上。”王安引导道。“不是皇上‘识人不明’错用崔文升,而是我王安错误地举荐了崔文升。这是司礼监的问题,不是皇上的问题!”

  真不愧是王侍读。刘一点头暗赞,然后举起双手向紫禁城的方向拜道:“皇上天恩浩荡,明察秋毫!”

  “那我就告辞了。”王安满意地点点头,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第31章 弹劾与议罪

  万历四十八年,十月六日。

  东林党人、御史左光斗上疏弹劾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

  左光斗在弹章中写道:“崔文升原本是先帝皇贵妃郑氏的宠宦,幸得皇上之优容,擢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后得掌印太监王安举荐,得受事东厂。”

  “崔文升上任之后,不思忠君报国,反纵容下属私贪内帑,使户、兵两部月逾未足恩款!皇上设立东厂,原本是为了缉捕奸邪。然而崔文升用事后,日以构陷为要,稍有嫌疑即重刑逼供,非缴千金不得出狱.”

  一石激起千层浪,左光斗的弹章刚到通政使司就被遍传京师。没多久,北京所有的大小官员都在讨论崔文升的事情。

  然后,在京六科(对应六部)及十三道(对应十三省)等数十名言官,对东厂提督崔文升、掌刑千户邹凯愠、理刑百户颜过及隶役、缉事等四十余人发起了如海潮般的“弹章攻势”。但是凡有点品级,或是手下有几个人可供驱使的小领导,都必然受到了至少一份弹章的攻击。

  只一个下午,朱常洛的御桌上就堆满了弹劾东厂的奏疏。

  对此,朱常洛一概不看,只命令司礼监将弹章的主要内容,和内容的出现频次分类整理出来。崔文升和东厂的处理办法他已经想好了,一切准备就绪,弹章的作用只在于为圣旨提供创作素材。

  可他这种当甩手掌柜的行为可累坏了协理政务的王安。不得已,王安只能让刚摆脱文盲阶段但仍需学习的魏忠贤,以及司礼监新晋的第三位秉笔太监魏朝来协助他分类汇总。

  数百封弹章里出现频次最高的罪名自然是私吞郑府的抄家款。

  不过言官们在提及此条时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一般,全都将抄家款说成是皇上的帑金。声称东厂的侵占行为不仅是在侵犯户部、兵部对抄家款的使用权,更是在损害皇上对这笔钱的所有权。并暗示崔文升及涉案人员所行之事,已经远远超出贪污受贿的范畴,而进入到了大逆不道、蔑视圣上的地步。

  跟这条比来,就连东厂番子凭着账册敲诈勒索,最后闹出人命的罪名都只能是陪衬。

  东厂是宦官主理的,一般来说,皇帝并不会就宦官的赏罚问题征询内阁的意见。但这次,朱常洛却破天荒地命人去问大学士们对此的看法。

  “诸位以为应当如何回复皇上啊?”方从哲苦笑着询问同僚们的意见。

  方从哲虽是外廷第一人,但内阁首辅这个位置具有的双重性,却让方从哲在面对有关皇上的问题时非常尴尬。

  一方面,首辅是文官天然的领袖,不能和文官们形成的一致意见唱反调(大多数时候文官群体无法形成一致意见),如果文官们集体不买他的账,那么他将寸步难行;另一方面,作为最高行政长官的内阁首辅只是皇帝意志的执行者,如果忤逆皇帝,那么他的存在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只有当文官群体的一致意见与皇帝的意志相符时,首辅才不会两头为难。但每次文官群体形成一致意见,几乎都是为了反对皇帝的决定。

  “皇上为什么要让内阁拿意见?”史继偕不解。

  “皇上可能是在犹豫?”被重新起复并被任命为次辅的叶向高几天前刚到北京,他既不是东林党的人,也不是“三党联盟”的人,因此尚未完全熟悉京师的情况。

  “犹豫不是反对。所以我们按百官的意见上呈就是。”刘一轻笑道。

  “你是说建议皇上处死崔文升?”韩有些犹豫。“革职、发配就行了吧。”

  “打蛇打七寸。”刘一坚持道。

  “如果皇上不允又当如何?”南京教案的始作俑者沈,也是皇帝朱常洛即位伊始便奉诏来京加入内阁的官员。不过自从徐光启拜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之后,他就开始变得谨慎了起来。

  “就算皇上不允,我们也不会吃挂落,没损失的。”刘一通过王安知道了皇上的心思,自然是有恃无恐。

  “不,我觉得我们还是稳妥一点儿得好。尽早把案子坐实,好好儿打击打击东厂的嚣张气焰才是上策。”韩与崔文升并无私仇,他想的只是文官对宦官的公怨。

  “方首辅,你怎么看?”刘一把话又递回给方从哲。

  怎么看?我不想看。方从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道:“按刘阁老的意思办吧。”给崔文升论死不一定会忤逆皇帝,但他要是和“一致意见”唱反调,一定会被东林党赶下台。

  “方阁老,我认为还有另外一种办法。”神宗时,叶向高曾以阁员的身份独相七年(内阁只有他一个人)。自然十分明白方从哲的难处。

  “哦!进卿快讲。(进卿是叶向高的字)”方从哲眼前一亮。

  叶向高没有卖关子,点点头说道:“东厂虽缉天下奸邪,但它仍是一个由皇上的家仆组成的内务机构。既是家仆,自然应当按照家法、比照先例处置。”

  乍一听,叶向高只是在建议方从哲把皇帝踢过来的皮球给踢回去,但这里面其实埋藏了一个非常血腥与残酷的处理意见。

  家法是祖宗定的,而朱明皇室的祖宗自然就是明太祖朱元璋。尽管朱元璋定下的许多规矩都被后来的皇帝弃用了,但从来没人敢说这些规矩已被正式废除。

  如果真按所谓的家法和先例来处理此事,那崔文升和一众涉案人员最好的下场是被拉去砍脑袋。

  “进卿大才!”方从哲不住点头。次辅叶向高居然用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将方从哲从两难的境地里拯救了出来。他不用忤逆皇帝,也不需要和“一致意见”唱反调。

  刘一脑筋稍微一转,立刻就明白了叶向高的意思,满意地点点头。

  史继偕无所谓、沈觉得很稳,也都不反对。

  只有韩仍对此抱有顾虑:“如果皇上不允,一来一回又是不知道多少天,我只怕横生变故啊。诸君难道忘了刘健、谢迁的事吗?”

  武宗朱厚照初即位时,八虎跋扈,内阁联合六部九卿气势汹汹地上疏请杀刘瑾等人。武宗犹疑,刘瑾哭求,最后内阁大学士刘健及谢迁被罢官驱逐。

  “诸位!内阁现在要做的事情不是杀掉崔文升,而是打击东厂!皇上也也一定是这么想的。”韩卡了一下,将肯定的语气转为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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