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礼兄可知这探索舰队在对马停留多久?”
“仅半日而已。”齐泰答道,随即问,“子澄如今在这岛上帮燕王做何事?”
黄子澄面容忽然有点苦涩,反问道:“尚礼兄可知燕王为何在这对马岛?”
齐泰摇头他之前只是个普通举子,洪武朝廷又不像后来的大明朝廷那样如同筛子,各种机密都往外泄露,他自不知朝廷派燕王来对马岛的目的。
黄子澄压低了声音,道:“谋算日国。”
“谋算日国?”齐泰皱起眉头,“莫非朝廷要征日?”
作为宋之后的儒家弟子,齐泰本能对君主这种四处开疆扩土的好战行为反感,认为不是好事。
若说之前平定西南、北征残元,或是为了收复中国失地,或是为了解决边疆之患,那征日就让人难以理解了。
更别说,还有胡元忽必烈两次征日大败的前车之鉴在。
即便如今大明朝廷水师之强大远超胡元,没有军队覆灭于海上风暴的忧虑,可即便明军成功登上日国领土,对日战争也不是那么好打的吧?
齐泰对日国也算略有了解,知道其并非撮尔小国,而是拥有上千万人口的大邦,国力在大明周边诸邦中绝对稳居前三。
这时黄子澄道:“或许日后朝廷有征日的打算,但如今却只是在算计日国。”
“算计?”齐泰好奇来,“如何算计?”
黄子澄神色复杂地道,“让日国‘改稻为桑’,被迫向外‘移民’。”
改稻为桑?被迫移民?
齐泰一时不知这两个词的深意。
黄子澄干脆压低声音解释道,“这两三年大明因使用蒸汽纺织机器,对生丝需求大增,国内生丝供给不足,便向日国购买。”
“因此,如今日国许多藩主为赚取钱财改稻为桑他们将生丝卖给大明赚一笔钱,又将从高丽等地进口的粮食卖给农民再赚一笔钱。”
“日国原本就因南北交战及天时原因多有饥荒,如今国内多桑田而少粮田,更缺粮食,饥荒更甚。”
“不少大明海商前来雇佣日国年轻男女,说是送往海外务工可这些人的雇佣契约都是签一辈子,名为雇佣,实为卖身契。”
“且雇佣多为年轻女子,据我了解,这些年轻日国女子,大多被送往北洋、吉林、南洋三处都司,许配给我大明卫所将士。”
“那些年轻男子,则被送去南洋垦荒,充当苦力。”
黄子澄说到这里便停下了,齐泰则是一脸震惊。
过了好几息,他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道:“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由朝廷在背后布局操控的?”
黄子澄点头道,“燕王呆在对马,主要便是督办此事。”
得到肯定答复,齐泰更加震惊了,他万万没想到,朝廷针对日国的计谋竟恐怖如斯。
黄子澄则又接着道:“除此外,燕王今年还收养了三千多日国孤儿,放在对马岛培训。”
“我如今便在那孤儿营中担任儒学教导,带着一班子燕王招募的儒生,教那些孤儿习汉字、说汉语,向他们灌输儒家的三纲五常、忠君之道。”
齐泰原本还在想,大明如此算计日国,未免有失天朝上国风范,不符合儒家王道思想,只怕朱元璋将来会在青史上留下骂名,遗臭千年。
再听了黄子澄所说“孤儿营”之事后,他又转移了注意力,忍不住道:“燕王这般行为岂非是在培养死士?难道不怕朝廷发现并怪罪?”
黄子澄笑道,“我最初得知此事时也有此忧虑,后来才知道,燕王是向那位奏禀过此事,得到允许后才开始办的。”
“这些孤儿大都是十岁至十二岁间的少年,只需培养三五年,便可随燕王到就藩之地征战,或是做别的事,必然很好用。”
齐泰想了想,道:“这些孤儿纵从小培养忠君之道,可到底是日国人,只怕以后难免会有人生出异心子澄何不建议燕王在大明收养孤儿?”
黄子澄叹道,“此事我自是提议过事实上,燕王确实也在大明办了个孤儿营,但目前尚且不足五百人。”
“而今朝廷在各地都办了养济院,孤儿可不是没人管,燕王想要招到并不容易。”
“另外,即便是孤儿,也得占据朝廷允下的五千户移民名额。所以,便是有许多孤儿,燕王也不会招太多。”
随后,齐泰又与黄子澄聊了些其他方面的事黄子澄进入朱棣幕府后,消息可比普通儒生灵通多了,知晓了不少以前未听闻的事。
如今他将这些事讲给齐泰听,令齐泰大开眼界的同时,也越发深刻的体会到,当今天下确实大有不同了,似乎连部分儒家先贤传下的道理都被颠覆。
这竟让齐泰略有了些迷茫之感。
宴席结束后,临别之际,黄子澄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我加入燕王幕府后最大的收获其实是此物。”
说着,黄子澄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递过来。
齐泰接了一看,赫然见封皮上写着《心学精要》四个字。
齐泰不解道,“这心学是何意?与儒学、科学有何区别?”
黄子澄笑道,“这心学乃是我从燕王及其幕首道衍那里得知,算是儒学分支。其源头为何人,燕王语焉不详,我亦不知。”
“但如今理学在科学面前毫无反抗之力,我得知这心学后,便寻思着,或许另开一有别于理学之路,方可制约科学。”
“然一人之力终究微小,今日将这份心学手抄及心得赠予尚礼兄,便是希望尚礼兄能与我一同钻研此道。”
“当然,若是尚礼兄觉得心学之道有违心意,也不必强求,我这份手抄便当给尚礼兄增添见识了。”
黄子澄说完,行了个揖礼,便离去了。
齐泰带着家人回到瀛州号上,这才打开《心学精要》阅读起来。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看了开篇的四句心学教法,齐泰露出了沉思之色
一个多月后,远航探索舰队抵达北美都司东胜卫。
随后,舰队除修整、补给外,还放下补充给东胜卫的几百户军民以及一些流放犯人,齐泰一家便在其中。
临下船时,齐泰站在甲板上,望着眼前已经被开辟出很多块田地的东胜卫,再眺望作为背景的葱郁山林,最后回望西边,一时间感慨万千。
这便是大明而今在最东边的卫所,远离中原一两万里的东胜卫?
他一家人终于安全抵达了。
着实不易!
这一路上,舰队遭遇了两次不算大的风暴,虽然有惊无险地扛了过去,舰队没有人员折损,却有些人因此受伤。
他妻子王氏便因不小心磕得头破血流,昏迷过去。
当时他与女儿吓了一跳,还以为王氏要死了。
等船上大夫前来将人救醒,才知道是虚惊一场。
航程的后半截,女儿因为年幼,终究不能长时间适应航海生活,生了病。
亏得船上大夫医术不错,药物也充足,才让女儿熬到了美洲最北边的咸州卫,在咸州卫修养了两三天,渐渐好转。
他这一家的遭遇只是舰队诸多流放家庭的一个缩影,其他人家中也有些受伤、生病的,甚至有人如今还在病着。
好在此番舰队会在东胜卫停留一旬时间,需要继续南下的卫所军民、流放者,都将获得一段较为充足的休养时间。
齐泰来到东胜卫的第二天,便得到都指挥使谢德的召见。
“这海外蛮荒之地能迎来一个举人可是不容易啊。”谢德对齐泰颇为热情,“齐先生昨晚可还住得惯?”
昨日齐泰一家跟其他将填充东胜卫的卫所军民一样,都是安排在一座专门的营寨里宿营,条件颇为简陋,也就比船上好些,因为是新地方齐泰一家自是睡不习惯。
但齐泰还是应道:“尚可。”
谢德笑道,“不习惯也没事,今日我便让人给齐先生一家安排好房子当然,在此之前得先定下齐先生的职务。”
“齐先生毕竟是流放至此,我也不好一上来就太过厚待,如今有东胜卫官学儒学教师一职,不知齐先生可愿担任?”
齐泰来美洲后的打算之一,便是在此传播儒学,当教师正合他意,当即应道:“但凭谢都指安排。”
谢德道,“既然齐先生这么说,我便当你同意了说起来,官学正需要先生这般功底深厚的儒家弟子呢。”
“还有件事,咱得说明都司不养闲人,因此先生的夫人也会安排活计。至于先生的女儿,则会送去卫城女学。”
听闻卫城有女学,齐泰并未惊讶。
之前他在登州时,附近的卫所便设有女学。
里面除了教女孩识字学算,还教授纺织、针线、烹饪等于女子而言很实用的技能。唯一欠缺的就是女德,不过这点他和夫人自会以家教补上。
不过,王氏也被安排去做工,却是让他担心起另一件事。
他于是拱手道:“敢问谢都指,若我夫人也要做活,家中谁来做饭、打扫?”
第一更。
第300章 女儿与土人同学,老朱点播正德帝
谢德一听齐泰的话笑了。
“不论是齐先生还是贵夫人,都会下职,自可以在下职后处理家务。”
“当然,若是贵夫人不善烹饪,可以吃食堂不论是卫所官学还是织坊,都有食堂,十分方便。”
听了这话,齐泰不禁羞愧。
说起来他一家在登州便是吃食堂,来此以后得了正经职务,便下意识以为可以过回些许从前的生活,而今才知道错了。
谢德便是看重他,也不可能专门派个奴仆来给他家使唤。
“在下明白了。”齐泰说了句,便准备告辞。
谢德又道,“先生慢走,我派人带去你去办理入职手续,先领一个月的薪俸家中若缺什么,先生可以用薪俸购买。”
“都司在这蛮荒之地垦殖大为不易,诸多物资稀缺,我便是作为都指挥使,亦不可随意取用,一切都需按制度发放,或私人通过买卖获得,还请齐先生体谅。”
齐泰听了肃然起敬,拱手道:“谢都指实在客气了,正该一切都按规矩办理。”
说完,这才跟着谢德的一位亲兵去卫城官学办理入职。
入职时,齐泰认识了东胜卫官学山长曲哲这位山长年近四十,比齐泰大了好几岁,却对齐泰很热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敬重。
因为曲哲在出海前,参加过一次大明科举,勉强考了个秀才,乡试则名落孙山。
他来美洲前的梦想,便是能考上举人,成为大明预备官员。
但他知道,以自身才学想要过乡试很难,于是当朝廷从卫所抽调有功名的人来美洲负责官学事务,他便报名了,遂以秀才担任卫学山长。
洪武十四年以前,大明官学只有教授、训导两个官职。
一般而言,教授一人,为官学主官;训导一至二人,为佐贰官。至于在官学教书的其他教师,算是聘请的,非官非吏。
且这里面教授的全称是“儒学教授”,也即是说,以前大明官学也可称作儒学。
但后来官学加入了数学、自然科学,制度自然也随之改变主要是增设山长一职,位在教授之上。
卫学山长为正八品,曲哲得此职也算是踏入仕途了。
曲哲带着齐泰参观卫学。
“这卫学建立不到一年,因急着用,所以修建得比较简陋,让尚礼见笑了。”
在齐泰看来,这座卫学确实简陋的很一座大院子里多数房屋都是原木建筑,只有四间教室,一间藏书室,一间“官厅”是用加工后的木头与砖石修建而成。
一一走过四间教室,齐泰发现,似乎其中三个教室坐的都是土人孩子。
这里土人模样虽与汉人相似,但仍有些差别,哪怕学堂里的孩子都穿着汉服,竖着汉人童子发髻,齐泰还是一眼辨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