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96节

  诏狱陷入到骇人的沉默里,刘羡已经做好了这个小女孩发疯的准备,在这样一个世界,没有人会不发疯,他自己也在发疯的边缘了,他现在只需要一个发疯的理由。

  不料络华的肚子却发出咕隆隆的叫声,听得出来,她很饿,然后她很窘迫地缩回角落里,一个劲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络华的声音很娇嫩,就像春天还沾有露滴的绿芽,又像无处可去的白兔,有些瑟瑟发抖。这让刘羡一下又冷静下来,拿出晚膳还剩下的一张胡饼,塞到络华手里,问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络华有些茫然,她捏了捏胡饼后,又嗅了嗅,终于意识到这是食物,然后就急匆匆咀嚼起来,一边吃一边说:“看诏狱的大叔说,他喜欢安静,不喜欢有人吵闹,有人吵到他,便会打人……”

  刘羡闻言,感到非常的可悲,他下意识摸了摸络华如枯草般的头发,络华的身躯微微一抖,但很快又安静下来,吃完了胡饼后,她舔着手指上的面屑,轻声说:“阿父说得不错,您是一个好人呢!”

  刘羡自嘲道:“是啊,一个百无一用的好人。”

  不料络华却摇着头说:“不是呢!我阿父常常在家里说,楚王府里最让人亲近的,最让人钦佩的,都是您,他说,府中其余的叔叔伯伯也很厉害,但能做出大事业的,只有您呢!”

  “有这回事?”这个回答让刘羡全然没有想到,因为印象中,楚王党羽里和自己走的比较近的,也就孟观与王粹。李肇虽然也有不少往来,但他从不表露出对自己的欣赏,反而意见经常相左,就拿劝说楚王司马玮止兵来说吧,李肇就根本没有赞同过自己。

  没想到,今日在他女儿的口中,竟然听到了另外一个答案。

  刘羡问道:“可李兄从来没和我说过啊?”

  络华道:“我阿父和我说,您是英雄刘备的子孙,是一只将要翱翔九天的鲲鹏,要建立改天换地的大事业,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家,只是贪恋枝头的燕雀,不可能在一起并肩翱翔,如果强行交往,只会让自己白白受伤……”

  李肇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刘羡感到深深的茫然,他同时又有些恍然,难怪那一夜,李肇趴在自己身上,却迟迟下不去手。可这么多年来,自己却从未去了解过他,只当是一个有些本领但又有些平庸的人罢了。

  刘羡对自己的更加感到失望,他竟然连身边有这样重视自己的朋友都不知晓,还自以为看穿了人心,自己到底看穿了什么呢?

  于是他说:“李兄高看我了,我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没有任何了不起的人,也会痛苦,也会流泪,也会感到寂寞,也会一时冲动。如果再来一次,我有很多事不会去做……”

  “真的吗?”络华茫然地睁着眼睛,对着虚空问道,“您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不需要我觉得为什么,因为人生总是有想要却做不到的事情,接着就会感到痛苦,这是人的本能。”

  “所有人都一样吗?”

  “所有人都一样,只要活着。”

  “可我阿父说,人是因为找不到归宿而痛苦,找到归宿就不会了。”

  “归宿?”

  “他跟我拿您举例子说,鲲鹏若在枝头,也会感到痛苦,因为只有大海和九天才是鲲鹏的归宿。它不会因为抢不到果实而痛苦,也不会因为蝇虫而烦恼,这些枝头的琐碎与鲲鹏本来就毫无干系。”

  “……”

  刘羡一时没有说话,但他的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是啊,人生虽然有这样那样求不得的事情,但也会有一些得到了就让人心满意足的事物,那就是人的归宿。

  按照世人的角度来看,自己的生活其实很幸福,但自己还是觉得不满,为什么呢?其实就是他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容纳自己的归宿,让自己躁动的心灵安静下来。

  自己一直在自以为是的与苦难抗争,其实并非如此,而是在寻找一个能让自己落脚的归宿,仅此而已。

  可自己的归宿到底是什么呢?说了这么多,自己不还是无法应对贾谧的折磨吗?刘羡还是想不明白。

  于是他自嘲说:“或许我不是鲲鹏,只是一只想要模仿鲲鹏的燕雀,飞不出这片密林。”

  “怎么会呢?我阿父说,鲲鹏现在不是遇到了密林,而是撞上了乌云。是那些死去的,没有消散的鬼魂在纠缠您。您只要冲散过去,就是海阔天空!全天下的百姓都会看见您!”

  络华说着的时候,虽然情绪很激动,但她可能并不明白这段话有什么含义,毕竟她还太年轻了。但对于刘羡而言,这话却如同马寺钟声,醍醐灌顶。

  原来是这样!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般驱散了刘羡近来的疑惑,他发现此前自己走入了死胡同。人世确实是惨痛的,这种惨痛甚至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可所有的阴暗与恶毒也并非凭空而来的,它们也都来源于历史,来自于那些将成败写入心中的事迹。

  自己的对手并非是贾谧这种小人,而是来自于历史上曹操、司马懿带给人的恐惧。是他们创造出了这么一个压抑疯狂的世界,贾谧不过是他们微不足道的一个投影。

  如果不用截然相反的方式做出一番事业,在历史的长河中击败他们,改写人们的印象,那么这种恐惧就会一直流传下去。

  刘羡原本以为,是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可现在看来,其实是看得还不够高。他要成为一个母亲老师所期望那样的,高尚的人,就必须要创造历史,开辟历史,这才是自己的归宿。

  这样想着,他心中的苦闷不翼而飞了,脸上渐渐又露出往日的笑容和平淡来。

  他对络华道:“谢谢,你说的这些,我听了很欢喜。”

  络华也有些高兴,她说:“我听阿父这么说,一直也想见见您……”

  这时一阵风吹过来,吹得诏狱中的稻草也随之摇曳,络华说:“您能抱抱我吗?我有些冷。”

  这句话让刘羡回到尘世里,他这时发现,络华衣衫褴褛,在这种入秋的夜晚,确实是容易着凉的。因此他没有介怀地抱住她,心想:自己必须要想办法,保住她的性命才是。

  可该怎么做呢?正沉思的时候,络华又说:“您能看见夜空吗?”

  “能看见一些。”诏狱里有一个窗洞,确实可以看见一小片的夜空。

  “天上的星星多吗?”

  “多,而且还能看见天河。”

  “那您说,天河中会有我阿父吗?”

  刘羡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在这个年头,很多人都相信,人的命运与天上的星辰有联系。人死后,灵魂便会回到天上对应的星辰,继续发光发亮。

  他抬头从窗洞往天上窥探,茫茫的夜空中,星辰密密麻麻地点缀着,根本无法数清星辰的数量,更难以知晓,哪一颗星辰对应哪一个人。

  他对络华说:“我虽不知是哪颗,但他一定在的。因为你还在世上,他一定会保佑你……”

  “这样吗……”络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从衣襟间流出温热的泪水,哭着说:“我不想他那么累,我也想变成星星,想和阿父待在一起……”

  女孩的泪水一度浸湿了刘羡的衣襟,他不可能打断这种至亲间的悲伤,她只能搂着络华,安慰地拍着她的背。

  可渐渐地,刘羡发现有些许不对,因为他嗅到了一丝血腥味,而怀抱中的女孩,身体也正在丧失温度。他连忙松开手去看,结果愕然发现,方才络华流的不只有泪水,她悄悄捡起了地上的匕首,还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为什么?”刘羡问。

  其实答案不言自明,她没有可留恋的事物,大概也受了贾谧的威胁,人生还有什么留存的必要呢?

  但络华回答说:“对不起……我想去一个……没有痛苦……也不会流泪的世界……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这就是她渴望的归宿吗?这不就是一个普通的愿望吗?不对,这其实是所有人的愿望。

  这一瞬间,刘羡再次感受到了痛苦,但同时,他又更进一步地顿悟了。人类几千年的历史,其实就是靠这个简单的愿望驱动的,无论是黑暗的世道还是光明的世道,其实都是如此。

  这条愿望组成的长河,在一道道波纹中,会照出英雄和枭雄们的影子,然后真实的人物会走向消亡,他们的喜怒悲欢都无人知晓,只有人们愿望中的涟漪会长久地留下。

  高尚和卑劣的的从来不是自己所认为的自己,而是人心中的自己。在没有战胜那些幽灵,创作出一个高尚的世界前,自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忧虑,所有的悲伤,所有的遗憾,都无关紧要。

  在母亲去世七年后,刘羡终于再一次流下泪水,他对已没有呼吸的络华说:“不要怕,也没有对不起。”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建立一个归宿,一个属于天下人所有人的归宿。”

  黑暗中一片寂静,似乎没有人听见他的言语,但漫天的星汉都听见了,它们一闪一闪,正如同五百年前在骊山的夜晚。

  那天夜里,还叫刘季的刘邦望着日渐稀少的刑徒队伍,满脸愁容地思考着。

  忽然间,他想通了什么,下定了一个决心。

  于是他引吭高歌,解开了所有囚犯的绳索。然后他和囚徒们抱在一起,一会儿欢笑,一会儿流泪。

  接着他们上路了,他们离开官道,踏入野径,在布满荆棘的山林中开辟着一条前途未卜的道路。

  正因为前途一片黑暗,所以希望充满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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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贾后让步(4k)

  就在刘羡在诏狱中立下心愿的当晚,在皇宫中,另一场事关他命运的对话也在进行着。

  在彻底掌权的这些时日里,皇后贾南风分外快意。

  在身为太子妃时期,武帝司马炎对她多有打压,虽然她有平阳贾氏的背景作为倚仗,但奈何司马炎的后宫是如此之多,数千个妃子里总有一些不识时务,深深刺痛了她。贾南风将这些人的姓名都一一记在心里,如今就是清算的时候了。

  那些敢对她视而不见的,贾南风将她们尽数打入冷宫;那些敢对她外貌面露讥讽的,贾南风让她们统统去做舂米苦力;那些敢对她背后议论的,贾南风便全部割了她们的舌头;至于那些曾经仗着深得司马炎喜爱,敢对她颐指气使的人,贾南风便把和如今的后宫妃子们一道,一个不剩地送进了金墉城。

  当然,贾南风最恨的还是废太后杨芷,毕竟杨芷曾经在她最落魄的时候,故作大度,求司马炎放过她的性命。这实在是太可恨了!以她的出身,司马炎又能拿她怎么办?可杨芷竟然利用这个时候施恩,看上去是顾全大局,实际上分明是想借机要挟她!

  所以贾南风一直怀恨在心,最近一直在深思,该如何玩弄这位废太后。是直接让她去做背炭奴呢?还是做自己的浣衣奴呢?抑或是效仿先贤,直接把她做成人彘呢?

  正当她满怀欣喜地思考这件事时,中书令张华忽然前来拜见,说有大事要与皇后商议。

  贾南风对这位司马炎从寒门中拔擢的王佐才子,还是非常敬重的,大概是因为相貌丑陋的缘故,她反而能越过人的出身,去审视一个人的才华。故而她亲自迎接,并详细询问张华前来的缘由。

  张华回答说:“皇后,臣这次来,是为了上次那件事,已经到压不住的地步了。”

  “哦?”贾后稍一思忖,问道,“张公说的是,长渊和那个楚王死忠的那件事?”

  “是,鲁公这件事已经引起众怒了。”张华低着头,颇为无奈地说道:“安乐公世子刘羡虽然确实是楚王一党,但是却并未参加政变,鲁公强行将他羁押在诏狱里,至今都拿不出一个罪名来,很多人都为他说情。”

  贾后皱眉道:“怎么会拿不出罪名来?他莫非很干净么?”

  “刘羡这个人的人品确实是不错的,他自恃是刘备之后,又有些才能,所以颇有些傲气,很多事情都不屑去做,喜欢得罪人,也正因为如此,就得罪了鲁公。”

  “这样啊……”贾后稍一思忖,又问道:“我记得不是抓了不少楚王死党吗?不能让他们做个伪证?”

  “鲁公已经做过了,可效果不好,很多人宁愿死,也不愿意做这个伪证。”

  “这人有这么好的人缘?”

  “是有一些,不过主要是在楚王失势后,他还陪楚王走了最后一程,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如果做伪证,不仅有违朋友之义,也有违君臣之义,以后哪怕得生,恐怕也名声狼藉了……”

  贾后闻言,轻轻哼了一声,讥讽道:“如果人都死了,要名声还有什么用?只要人活着,名声再差都可能有翻身的一天。天下的蠢材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是。”张华低下头,继续说道,“可殿下,总要拿个办法出来,不然可能会出一些乱子。”

  “会出什么乱子?”

  “前些天,有些楚王残党,跑到梁王府上说情,梁王不想答应,又害怕得罪他们,于是就开了个天价,说要救人,就给他两万金,他就来宫中说情。”

  “两万金?”即使是贾后,听到这个数额后,呼吸也不禁一滞,挺直身子,郑重询问道:“他们凑到了?”

  “是的,他们凑到了。就在今天早上,整整四辆车,一千五百枚马蹄金,两千根金条,还有一万枚银锭,现在就停在梁王王府前。”

  张华顿了顿,微微抬首去瞟贾后的神情,说道:“梁王现在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好让我来问殿下的意见。”

  贾后的神色高密如云,看不清喜怒,只说道:“知道是怎么凑出来的吗?有哪些人参与?”

  “这恐怕不好查,梁王也不敢问,毕竟这些楚王残党,还是有不少人在禁军活动,他们可能没胆子到朝廷上来闹事,但至少能到梁王府上闹事。”

  “不见得吧?”贾后呵呵笑了两声,用冰冷的语调道:“是梁王不敢问,还是不想问?”

  “殿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恐怕已经顾不上这个了。除了梁王以外,还有很多人来给刘羡说情。”

  “还有人?还有哪些人?”

  张华从怀中抽出一沓黄纸,递给贾后,在贾后一面看的同时,他一面汇报道:“楚王当了这么多年的贤王,在宗室中的声望还是很高的。”

  “除去梁王外,清河王(司马遐)、长沙王(司马)、成都王(司马颖)、齐王(司马)、陇西王(司马泰),甚至还有远在扬州的淮南王(司马允),都上了奏表,希望朝廷不要无罪而诛,有伤圣德。”

  “还有三位驸马,王粹、王敦、华恒,他们都和刘羡有同僚之谊,也上了疏,请求朝廷网开一面。”

  “最要紧的是这份,前治书御史陈寿,去找了所有的蜀汉旧党,联名上了一道疏,说希望朝廷能给一个体面的说法。”

  “剩下的就是一些比较零散的上表,但也不可小觑,文坛的几位领袖,年长的如彦辅公(乐广)、子雅公(刘颂),还有已经病重的小阮公,年轻的如陆士衡(陆机)、周伯仁(周),都极言刘羡之才华,说杀之可惜。”

  介绍完后,张华再次去打量贾后的神情,这次,贾后盯着手上的纸张,双眼几乎眯成一条缝隙,熟悉贾后的张华知道,这是她起了杀心的征兆,但这并非是凶兆,因为一个人越是想杀另一个人,那她的行为就会越是谨慎,就和猛虎一样,在发起必杀的一击前,它反而会蛰伏爪牙,等待合适的时机。

  果然,等贾后翻阅完所有的奏表后,她将其置于一旁,直接问张华道:“张公,依你之见,这些人是有预谋,有主使,还是自发行事的呢?”

  张华回答道:“应该会有一些主使,但应该也有一些,是自行其是。”

  “有没有太子的事?”

  “没有太子的事。”

  “没有?”贾后用手指轻弹了一下桌案,笑道,“我几乎都要以为,这个刘羡才是太子了。”

  张华也在心中感慨,谁也想不到,这个出生时门可罗雀的安乐公世子,竟然在不声不响间,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这完全是不可思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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