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呢?”
“宫外由右军将军裴与东安公司马繇负责戒严,司隶校尉石鉴,河南尹王济,洛阳令满奋,悉数听命。”
“听起来是十拿九稳了。”但他突然冒出一个问题道:“可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这……”刘羡一时苦笑起来,对于太子司马来说,这次政变确实没有任何利益可言,他既不能提前得到亲政的实权,也不能收获什么名声,甚至连些基本的钱财都收不到,反观参与的其余势力,在这次政变后,加官的加官,封赏的封赏,也难怪太子心生怨怼了。
“可殿下若是反对这件事,则一定会有很大的坏处。”刘羡叹道,“想太傅死的人太多,殿下若是不同意这件事,或许可以不死,但进金墉城的结局却是逃不掉的。”
金墉城是晋武帝司马炎生前在洛阳西北角修建的小城,专门用来管制那些被废除爵位不得自由的宗室。在以后的中国历史里,这座小城将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过到目前为止,金墉城内倒还没什么太有名的人物。
司马其实也同意这个观点,但同意归同意,抱怨归抱怨,很多情绪不是一句理解就能消解的,尤其是他身为太子,却只能眼见着各种政局动荡,有损国家的根基,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不禁让司马哀叹道:“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这就是人生啊!”
听到这句话,刘羡又感到非常好笑,司马身为太子,都要说这种话,那其他人呢?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贫民呢?或许人的念头和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永远也不会得到满意。
而一旁的王敦则沉着进言说:“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殿下只需要保持一颗平常心,等待就好了。”
“等待?”司马听后一愣,随即笑道:“处仲倒是看得很开,不过说得也好,既然没我的事,我也不需要怎么操心,不等待消磨时光,还应该干什么呢?”
论消磨时光,司马可是个好手,他立刻对一旁的江统道:“应元,趁着还没有戒严,你去把金市回春坊的乐师舞姬们都请过来,今夜我们就在宫中酩酊大醉!”
“殿下,”江统有些无奈,他说道:“这个月的例钱您上个月就已经预支了,这个月的也只剩下不到一半,再要花钱,就又要找少府预支,殿下您身为太子,国家的储君,还是要勤俭一些,不然以后殿下治理国家,又有谁给您预支呢?一年可收不了三年的税。”
太子洗马刘乔也在一旁劝谏说:“殿下,非常时期,总还是要体面一些。”
按照朝廷规定,每月太子的例钱有五十万钱,也就是五十金,但这不包括东宫的开销,林林总总算下来,一个月一千金总是有的,这已经是一笔巨款,刘羡当年打劫一趟金谷园,也只能够东宫花三个月,可即使如此,司马仍然能轻松用超。
他特别喜欢花钱在看起来毫无用处的地方。
比如常人喜欢高头大马,可司马偏偏喜欢小马,他四处重金求购那种比驴还要矮小但是又长得匀称好看的矮马。然后七八匹小马拉一辆矮车,慢悠悠地好似在湖上泛舟;
又比如士族喜欢吟诗作对,可司马偏偏喜欢打架摔跤,他时常花钱去请一些身份低下但是又会摔跤的人到东宫来,看他们扭打在一起,然后自己也参与其中,旁人也不敢真用力,而他则把人摔得东倒西歪,满身泥土也不在乎;
最奇特的还属他那个喜欢掂重的喜好,大概是因为生母谢才人是屠夫家子女的缘故,司马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当屠夫,宰牛杀羊,放血割肉,然后就用手掂量每块肉的份量,竟然分毫不差。往往一个月东宫便要购买数千头牛羊,也算是改善了东宫的伙食了;
当然这些都是小头,花钱的大头基本都在经商上,从这个方面来说,司马完全是散财童子,他经常是凭着一时兴起突发奇想来买卖,给盲人卖画,给光头卖梳子,给胡商卖船,根本没有赚钱的道理。加上他偶尔还赌博斗犬,花销就更加无度了。
对于一个储君来说,这些爱好既不能为他增添半分光彩,也不能帮他获得多少实利。但他大概是太过聪明了,聪明到认为光彩和实利都比不上让自己开心重要,故而任由大家劝谏,他也都只当是耳旁风,刮过去就刮过去了,也没什么值得在意。
哪怕是在今天也是如此。
“那不是现在还有国库预支嘛!”果然,司马蛮不在乎道,“应元,我现在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干,难不成,你去和陛下还有母后禀告一声,让我带兵讨贼?”
他轻而易举地就令江统哑口无言,然后又对刘羡说:“怀冲,你耳朵好,跟着应元一起去,要挑几个最善乐的,不要省钱,别弄些什么五音不全的人跑来滥竽充数。”
刘羡和江统就这样被打发了出来,整得江统唉声叹气,对着刘羡连连抱怨:“太子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和江统相处久了,刘羡也看得出来,他和周是同一类型的人,对国家积弊痛心疾首,发自内心地希望国家未来能走上正道。刘羡对这种人一向是非常亲近的,他劝慰道:“太子只是有些小的毛病,至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这个安慰人的法子倒是新鲜。”
“哈哈,那也是事实,至少这一点啊,朝中至少有一半人就做不到……”
刘羡就这样成功转移了话题,把对太子的劝谏转到了对朝中种种怪现象的怒斥上。
不过刘羡内心总觉得,太子的荒唐不过是一种假象。
与其是说司马真的想干这些事,不如说他是刻意想这么表演,想欺骗一些人,为自己塑造一个年轻的不知所谓又狂妄的形象。
毕竟他行为的尺度总是拿捏的很好,浮夸但是有趣,可能会伤害他人,但总是适可而止。就像是小孩子发脾气一样,你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你让他坐着吃饭,他偏要站着饮食。可能很让人头疼,但实际上却无伤大雅。
而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无论是经商还是赌博,他甚至一直在向身边的人施恩。所以即使行为荒诞不经,但仍然有许多人愿意追随他。
这些都足以说明,这位太子的行事里不是没有理智,甚至可以说,他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这么做的。
但他到底想干什么呢?刘羡隐隐有了猜测,但一时也难以确定。
正如同司马抱怨的聪明人难以琢磨一样,太子自己也是顶难以琢磨的聪明人。
刘羡想,或许这位太子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苦衷吧,在他明说之前,自己不妨配合他。
故而刘羡找乐师的时候,也是当真不省钱,直接挑了三十名最名贵的乐师,琴瑟琵琶一应俱全,一天就要花二十金。管账的江统听了要价,一路上都对他白眼以对。
刘羡笑道:“今天这么个特殊的日子,太子却还能等闲听曲,说明他修心有成啊,应元,我们怎么能不成人之美呢?下不为例便是。”
其实刘羡想得和王敦差不多,在政变的当夜,能够在东宫悠然等待结果,也本身也是气量和沉着的表现,未尝不是一件美谈。
只是令刘羡没想到的是,这件美谈注定要泡汤了。
刘羡回来时突然发现,在他和江统出去的这半个时辰里,东宫多了一个完全不应该出现此处的人颍川公主。
这位已经嫁给王粹的公主正梨花带雨地向太子哭诉着什么。
这是今夜在东宫发生的第一个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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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意外(4k)
刘羡和江统急匆匆赶回到东宫的时候,已差不多是申时,沿路的禁卫已经开始渐渐变多,按照时辰来算,楚王应当已经入宫两个时辰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政变将在今日戌时,也就是彻底天黑时正式发动。
为了确保家人们的安全,刘羡已经事先叮嘱过阿萝还有刘瑶、费秀等人,让他们在这几天不要外出,不要妄动,朝廷传什么命令就听什么。虽然没有明言到底会发生什么,但近日会有大事发生的暗示已经十分明显,家人们也都识趣地坐在家中,囤了大概一个月的粮食,如果一旦出了什么事,就可以长时间不出门。
其余大部分知情的门阀,也都是这么干的,所以肉眼可见的,这一日街上的行人少了不少,尤其不见许多车驾。
不过刘羡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关键时刻,颍川公主竟然会找上东宫。
王粹莫非没有给妻子透底吗?襄阳侯府的人就没有人拦着吗?往日也不见公主和太子有多熟啊?在入广陵王府到东宫的这一年间,公主好像仅仅找过司马四次吧。相比平日她基本七八日便要去一趟始平王府,司马华和司马之间的感情,只能说不算生疏。
但偏偏今日她就来了,还哭得梨花带雨的,这在刘羡见过她这四年的岁月里,还是头一次。
司马华不是绿珠那种美得惊心动魄的女人,妩媚这两个字跟她完全沾不上关系,也没有阿萝那种温柔淡雅的贤妻气质,如果要概括她的特点,就是单纯。这种单纯在笑的时候就很有杀伤力,在哭的时候更格外如此。
一般的女人在人前哭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会时不时地停下来,眼睛瞟着眼前的对象,明明眼泪已经流干了,还在故作泪眼婆娑,然后口中念叨着一些冗长到难以理解的话,把聆听着绕得云山雾罩,最后突然说:“你不懂得关怀女人。”
其实她们的重点就在最后一句,希望能够利用自己的柔软,换得在情场上的胜利。而且这种胜利还不能是立刻的,即使有人一开始就招架不住对泪水投降认输,她们也要来回折磨回旋一番,好像是自己千辛万苦翻山越岭才获得的胜利。虽然确实有用,但说实话,也很容易招人厌烦,因为这未免显得太市侩了。
而相比起来,华的哭泣就是单纯地在哭泣,她哭泣起来似乎世界上空空如也,只剩下她一个人泡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在渴望母亲。
她对司马哭着大声说:“沙门,五兄(司马玮)他变了!我去找他,他竟然不理我!”
司马无奈地看着自己这位小姑,说道:“五伯他今日有大事,忙不过来啊!”
“他以前就没有忙不过来过!”华哭得根本停不下来,“还有九兄、十三兄、十五兄、十六兄他们,都不愿见我!”
“沙门,是不是因为阿父死了,我嫁人了!就不再是司马家的女儿了?!”
说到这的时候,华以袖捂面,泪水打湿了衣袖,更加显得楚楚动人。
司马这哪受得了,连连劝慰道:“小姑,怎么会呢!无论如何,你都是先帝的女儿,沙门的小姑!别说先帝驾崩了,以后我登基了,小姑也是我大晋的公主!”
这时候,他看见刘羡、江统回来了,连忙使了眼神,说道:“怀冲,你不是与小姑熟识吗?她喜欢听什么曲子,赶紧奏起来。”
刘羡确实是知道的,他赶紧让随行的乐师都布置起来,然后悄然奏响张华写过的乐府《情诗》:
“北方有佳人,端坐鼓鸣琴。终晨抚管弦,日夕不成音。
忧来结不解,我思存所钦。君子寻时役,幽妾怀苦心。
初为三载别,于今久滞淫。昔耶生户牖,庭内自成阴。
翔鸟鸣翠偶,草虫相和吟。心悲易感激,俯仰泪流衿。
愿托晨风翼,束带侍衣衾。”
曲声如愁绪绵绵不绝,让人心中冰凉如雪,虽然不能令人欢喜,但却能让哭泣的人共情,渐渐凝结成白色的滴露,似乎悲伤也随之滴落而去了。
这是华在始平王府时爱听的曲子,她如今再次听到,看见刘羡也在此地,哭声终于渐渐停下了。在这位兄长的老下属面前,她这时才感觉到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以前在始平王府的时候,还从来没有在刘羡面前哭过。
刘羡对她笑笑,又按照以前在王府的风格,取出竹笛,亲自给她吹奏了一曲《陌上桑》。听着悠扬的笛声,华似乎也回到了几年前的日子,俏脸的泪痕也就渐渐干了。
司马这才安排人去取了水盆来,让公主当众洁面洗手,简单梳洗了一番后,华又变成了以往那个纯洁可爱的少女。
此时已经到了晚膳时间了,司马干脆就让还在东宫中的官员们都过来,几十个人聚在大殿内,一边赏乐,一边用膳。膳食是太子今日亲自宰杀的牛肉,宫女们一边在炭火上翻烤生肉,一边让人把刚烤好的熟肉撒上茱萸和胡椒送进去,大家大快朵颐,不亦乐乎。
直到这个时候,司马才向公主问起她入宫的缘由:“小姑,今日有大事发生,王粹怎么能让你出来?”
“大事?什么大事?”公主撇着嘴,纳闷道,“好多人都和我说今日有大事,不要乱走,可就是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大事!”
“夫君也和我这么说,我就问他,他就和我说,是改天换地的大事,这跟没说有什么两样!我就想见见五兄,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等他去拜见五兄的时候,我就偷偷跟着过去了!”
“可哪想到,到了门口,五兄九兄他们却不愿见我,都把我拒之门外!真伤透了我的心!我在城里绕了一圈,也不想回家……就来看沙门你啦!”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无不感到尴尬:因为王粹其实说得挺明显了,公主不明白,该说她过于天真吗?还是该说过于无知呢?
司马则是很自然地转移话题说:“小姑怎么不想回家呢?”
“是不是王粹对小姑不好?有什么委屈和我说,我立刻派人去教训他!”
本来公主说到伤心事,已经有了再哭的趋势,但听到这句话,她连忙制止司马,抽噎着说:“他……他……没有对我不好……”
“不可能!我看得出来,小姑来时伤心成那样,绝不仅仅只是五伯他们的原因!”
“他,他对我很好……”华低着头说,“可,可他对我又太好了,我很多话,都对他说不出口……”
“而且……说到底……其实是我不喜欢他,这是我的错……”
唉,刘羡听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其实早就有一种预感,王粹和公主不太合适。毕竟夫妻之间,男女之间,哪怕是朋友之间,最重要的关系就是平等。不能一个高高在上,一个过分卑微。
卑微的人往往付出太多,又得不到合适的回报,而高傲的人也难以得到心灵上的安慰,反而会产生一种束缚感,不敢把自己的缺陷和短处暴露出来。导致两个人越相处越难受,最后只能貌合神离,得到一段不愉快的婚姻。
而正常的夫妻关系,最重要的是在磨合和互补,两人在相遇前可能是两块互不相容的木头,这也有刺那也有角,但在婚姻的打磨下,平等的双方会成为一对难以分开的榫卯,哪怕是自己或对方身上的缺陷,也会成为婚姻中相互联系的勾夹。
可眼下的王粹和华显然还没有开始这个过程。
司马显然也卡住了,他才十四岁,身为太子,平日里也玩些女人,但都是宫中的宫女,身份低微,根本不用花什么心思,此时面对这种情况,叫他劝小姑宽心,他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总不能顺着华说,干脆分了吧。
结果还是要刘羡来打圆场,他对一旁的王敦说:“处仲,公主爱看剑舞,我听说你剑术不错,要不要当众表演一段?”
王敦则翻了翻白眼,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是会剑舞,不过我的剑舞,只有家妻能看,想必公主是会体谅的。”
王敦和王粹一样,也是驸马都尉,他早在五年前就尚舞阳公主司马为妻,按照辈分来算,还是华的姊夫。
众人闻言都不禁笑了起来,司马也对司马华说:“小姑,再过一段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真?”
“当真!如果小姑有什么不开心,五伯又有事的话,我这里永远欢迎小姑!”
“唉……”华闻言却叹起气来,她沮丧道,“沙门,你也变了,也变得有男子气概了。”
“阿父去世了,五兄,九兄,他们也变了……好像只有我没变……”
“沙门,你说,是不是过去的快乐日子,永远不会回来了?”
司马闻言,不免失笑道:“小姑,怎么能这么说呢?人生如果是一成不变的,那该多无趣啊!过去的快乐日子或许回不来,但你还有未来的快乐日子,只要快乐,不就行了吗?”
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就已经天黑了,宫内虽然还为一片祥和的乐声所萦绕,但东宫之外,已经渐渐安静下来。站在东宫最高的高台上,可见洛阳周遭的灯火星星点点,如同头顶上的浩瀚星空,洁白的月光已经探照下来,在殿前的小湖里趟出一片银白的河。
刘羡估摸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果然,黑夜里突兀地响起极为嘹亮的号角声,如同一道道海潮抚摸过沙滩,将夜幕下所有其余的声音涤荡扫平。这号角声奔腾着,嘶鸣着,狂涌着,又恰似粗犷的北风,满是风沙的同时,又蕴含着雄劲的力量与冷峻的杀气。
等号角声终于结束后,整座洛阳城,已经沦为一片寂静,虽然所有的灯火都还亮着,但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不知所措,似乎号角声还在空中回荡,可细细聆听,在空中的只有尘埃飘浮的细碎声。
可一切已经改变。
那号声是宫中禁军宣布戒严的讯号。
不过一刻钟,宫中就有骑士骑马飞驰到东宫,直接到司马面前宣布诏令说:“杨骏谋反!楚王讨贼!全城戒严!请太子主持东宫军事,令卫率不得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