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两只拳头碰在一起,立下了约定。
约定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见那位能在洛阳中召集几百人的胡人。
第二日一早,刘羡起得极早,他没有和阿萝多透露什么,只说有事情去做,而后就匆匆与阿符勒离开了府门。
走在路上的时候,刘羡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自己正在做一个非常冒险的行为。
说到底,刘羡也就才和阿符勒见了三次面,并不知根知底,而现在,自己要去跟他去见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然后讨论如何去抢劫当世第一首富的家产。先不说能不能成功,要是被父亲刘恂知道,他大概会觉得,自己更可能是要被人拐卖了吧?
可有些伟大经历的开始,往往就是荒谬不经的。
刘羡走着走着,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因为方向出乎了他的预料,他不在往北面的西市走,也不在金市的路上,而在往南,等看到洛阳南墙的平昌门后,他忍不住问道:“我们是在往南市走?”
阿符勒道:“对。”
“我们要找的人在南市?”
阿符勒点头道:“是在南市,更准确点说,是在太学!”
太学?刘羡的预感应验了,他随即涌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谬感:他分明记得,阿符勒要找的是胡人!太学中有胡人?刘羡怎么不知道?
但他思虑一阵,随即失笑:说起来,三月以后,他多混迹在始平王府,并没有在太学里多做逗留,平日里也都躲着国子学走,真论起对太学的了解,他恐怕比阿符勒强不到哪去。
不过确实也不难理解,能够进入太学的人,身份地位固然不如国子学的京畿贵族,但多也是地方的寒门精英,也不缺乏商贾巨富,而在现在胡人泛滥的情况下,太学中出现几名胡帅子弟,虽然稀奇,但也没什么不合理。
不过密会肯定不能在太学中,阿符勒在两条街外找了家名叫“回甘坊”的酒家,在二楼开了间隔室,而后便让刘羡在此处稍待,他则一人去太学里寻人。
这时天朗气清,太阳才刚刚出来,街上的行人也很少,刘羡坐在木窗旁有些无聊,便先点了一碗茶汤慢慢啜饮,俯视洛阳街巷间的桑柏,表面上,刘羡是在欣赏窗外的风景,但实际上,他的内心还是在审视这件事,并且在心中不断地计划接下来可能的种种发展:
他必须做一个周全的谋划,既要成功,又要确保自己能够置身事外。
不过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又想到了石超,自己这位儿时好友。
虽然现在自己明白,他是一个很荒唐的人,但他对自己的友谊却是实打实的,自己这时与几个陌生人伙同起来,忽然要谋算他家,在道义上实在有所欠缺。
可当想到那一日的血腥宴会,阿青死去的惨状,小梅哭泣的脸,还有田野上佃农们挥汗如雨的麻木,刘羡的纷扰顿时又散去了。
他实在无法容忍那一日的所见所闻,那穿胸的一刀,又代表着多少无辜之人惨死在金谷园内。联想到阿符勒说的,金谷园护林中的数百座尸坑,他感觉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不然就是辜负了这么多年,这么多老师还有母亲对自己的教育。
至于石超,他铁着心肠想:有时候,有些人,是注定要分别的,两人的相交不过是一场误会,就像两根琴弦无意间拨弄到一起,以为纠缠是一种常态,可实际上,若不早日分开,就是断弦的前兆。及早分手,以后兵戎相见,也免得再伤感情。
可自己还是没有一次正式的告别,想到这里,刘羡还是有些哀伤。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很多事情是不能两全的,他必须在两个不能相容的事物间,做出抛弃其中一方的选择……
正沉思间,刘羡听到楼梯间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这让他回过神来,明白是阿符勒带人过来了。刘羡赶紧整理情绪,已经做出了决定,就没有必要再后悔了,他失去了旧的朋友,但也会遇到新的朋友。
阿符勒一脸笑意地走了进来,而在他的身后,跟着两名青年人。这两名青年人看上去十七八岁年纪,一瘦一高,一前一后,立刻就给了刘羡深刻的印象。
前面的那个瘦个子青年人身着素雅儒服,文质彬彬,皮肤白皙,面目无须,而秀丽的双眼含情脉脉,手上在摇着羽扇,一看就是多情的浪子,样貌俊美不下贾谧。
可与贾谧不同的是,他身上却没有那种阴柔之气。更具体一点形容就是,虽然都像天真的孩童,但贾谧是天真的残忍,而这位青年则有天真的躁动。
他一进来的时候,还在与阿符勒谈笑,可眼睛已经先撇过来,上下打量着刘羡。等站定的时候,他的上身微微晃动,双手不断摇扇,眼神则悄然撤了回去,在房间中不断流转。
他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前一秒还在笑,可不等笑的弧度勾勒完,眼角就酝酿出哀伤的泪,而泪水还未积蓄成珠,眉头又舒展为一种捉弄人的得意。
这人的聪明不仅是表现在脸上,刘羡想,他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对愚蠢的嘲弄。
而在最后面的高个子青年,气质与前者大相径庭。他身着武人戎服,腰带配剑,八尺有余的身高与宽阔有力的胸背相结合,显得极为雄壮威武,让刘羡立马就联想起力能扛鼎四字。
而这青年的脸庞棱角分明,神情坚毅更似顽石,虽然没说一句话,但站立之间,已隐约透露出一种难以战胜的气质,而双目中的熊熊野心火焰,也丝毫不亚于阿符勒。
可这样的一个人,举止却非常温和谦让,他的身份显然不如身前的青年,但表现得毫无怨言,行走之间,与前者都始终保持着两步距离,而面对刘羡,他也极为适时地躬身行礼,仪容仪态都极为标准。虽然从头到尾,他没有说出一句话,但刘羡已经确信,此人的儒学造诣已经达到一个很高的水平。
这是怎么了?元服不过半年,自己竟然遇到了这样多的奇才?
刘羡表面虽不动声色,但内心却极为惊异。不管这两个人是否愿意帮忙,能够结识天下间的英雄奇才,这一行也就算物有所值了。
抱着这样的心情,刘羡起身向他们行礼,而后自我介绍道:“在下姓刘名羡,字怀冲,见过二位。”
那为首的削瘦青年闻言,微微一笑,握扇回礼道:
“倒也挺巧,我虽是匈奴人,却也姓刘,在下刘聪,字玄明,你叫我玄明就好。”
他又指着身后的高个青年,介绍道:
“这是我从弟,刘曜,字永明。”
这就是刘羡与石勒、刘聪、刘曜几人的第一次会面。
等许多年以后,刘羡回想起这段经历,常常会忍俊不禁。
造化对人物命运的安排是如此难以捉摸,他与他人生中最大的几个对手,竟曾经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过。而纵观几方不断对抗的人生,其实最容易扼杀对方的机会就是在此时此刻,可惜啊,这时的少年们还懵懂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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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太原公子是匈奴人(4k)
四人相互问候后,依次落座。刘羡刚刚坐定,就听见阿符勒笑道:“怎么都这么客气呢?我可是看你们是亲戚,才相互介绍的呢!”
亲戚?刘羡有些莫名其妙,安乐公府虽说人数不少,但还没有到刘羡记不住人的地步。
他有长辈七人,族人二十四人,亲戚算上鄄城公家,也只有六家,不是在洛阳,就是在成都,哪里能跟并州的匈奴人挂上关系?
“你小子乱开什么玩笑?”刘聪如同上下级,用羽扇拍了阿符勒一下,理所应当地训斥着他,而后回首对刘羡灿然一笑,悠悠道:“听这小子说,这几日他多蒙受你的照顾,真是抱歉了。”
“啊……没什么。”这些只是细枝末节,刘羡现在还没弄清楚,眼前这几名青年之间的关系。
刘聪倒是很自然,先是叫来了回甘坊的伙计,点了一些刘羡很少听说的酒菜,然后又亲切地问刘羡道:“怀冲没什么忌口的吧?”
刘羡耸耸肩,笑道:“很多忌口的东西,只有吃过后才知道。”
刘聪也笑道:“但如果只吃吃过的饭菜,那这辈子就了无生趣啦。”
等伙计端上来一壶乳白的饮料,这位翩翩公子亲手斟了一杯,递给刘羡说:“这是我们并州人常喝的饮料,名叫酪浆,整个洛阳,只有这座酒肆有卖,你尝一尝。”
酪浆中传来一股牛羊的膻味,如果放在三四年前,刘羡恐怕闻着就要作呕,但在现在,他好整以暇,一饮而尽。
味道怎么说呢?确实不坏,乳汁发酵的风味和撒盐的茶汤混合在一起,颇有一股咸香,只不过相较于这让人不适的气味,还是得不偿失。
刘聪本来是怀了一丝捉弄的心思,不料刘羡泰然自若,不禁诧异问道:“这酪浆,怀冲以前饮过?”
“不,还是第一次。”
“怀冲受得了?”
“大丈夫要横行天下,怎么会被杯中物难倒?”
刘聪闻言大笑,他抬着手指对刘曜说:“永明,听到没有,你一喝酒就喝到烂醉,这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刘曜闻言有些羞赧,低头说道:“四兄,我只是难得饮酒,所以才一醉方休。”
“你呀,将来一定会在这上面吃亏。”刘聪漫不经心地将眼神转回来,又对刘羡说道,“听阿符勒这小子说,怀冲你是安乐公世子,刘备的曾孙?”
刘羡笑道:“如假包换,童叟无欺,我确实是安乐公世子。”
“那怀冲知道我是谁吗?”
“正要请教。”
“家父是匈奴五帅之一的左部帅,姓刘讳渊,不知怀冲可听说过?”
原来是刘渊之后!刘羡恍然,难怪能教出这样卓尔不群的后辈!
若说近二十年来,洛阳士林之中,谁的文武韬略最优,大家其实一直有一个公认的答案,只是这答案很尴尬,他既不是主持灭吴的杜预,也不是号为王佐的张华,而是一个寸功未立的匈奴人。
他便是刘渊。
刘渊字元海,出身于匈奴王族挛氏,只是东汉时南匈奴南迁并州,只因早年汉朝与匈奴间和亲,匈奴王族已混有许多刘氏血脉,就干脆以刘氏为姓。
后来曹操收复并州,将匈奴分为五部,刘渊之父刘豹便迁居到太原兹氏,拥众万户,是匈奴五部之核心。
故而深受曹魏猜忌,后来便定下规矩,令五部匈奴所有部帅,皆派王族进京,担任质子,刘渊就是上一代的匈奴质子。
刘渊在洛阳待了十五年,期间他进入太学,结交名士,所见之人无不为他倾倒,就连太原王氏出身的征东大将军王浑,都派自己儿子王济与刘渊结交。
司马炎亲自见过刘渊后,更是亲自赞赏说:“刘元海容仪机鉴,内酝英略,便是由余、金日又何以相加?”
但按理来说,这样一个世所敬仰的人,怎么会寸功未立呢?只因刘渊才学人望之高,已经到了令皇帝也心生忌惮的地步。
当年司马炎思考伐吴大略,王浑就曾推举过刘渊,后来凉州鲜卑大乱,上党人李熹也推荐刘渊为帅,结果皆被司马炎拒绝,原因也很简单:恐其一入军中,便如龙入大海,一发不可收拾了。
可即使如此,还是有人难以安坐。
齐王司马攸以仁善闻名,但偶尔在九曲之滨见过刘渊,当即大惊失色,快马加鞭赶到皇宫,请求天子为晋室社稷着想,立刻诛杀刘渊。
最后还是王浑以身家担保,天子念及自己名声,这才为刘渊免去了一场祸事。
人之有才,竟然能招惹猜忌至此,刘渊也实在算是一个旷古未有的奇人了。
但很可惜,大概在刘羡六岁的时候,刘豹去世,刘渊回并州继承左部帅一职,导致竟缘悭一面,这让刘羡深为遗憾。
不料在此日此时,自己竟然遇到了刘渊之子。恐怕他也是匈奴的新一代质子吧!刘羡打量着刘聪,心中试图从中描绘出刘渊的样貌。
也难怪阿符勒会找上刘聪,从名义上来说,羯胡从属于匈奴,刘聪这位匈奴王子,也有义务为羯族遮风挡雨。
刘羡对刘聪笑道:“这下真是如雷贯耳了,听说贵部以汉室之后自诩,不知是真是假?”
在刘羡这个正统昭烈之后面前,刘聪淡然笑道:“真也好假也好,都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心意?”
“对辉煌历史的尊敬。”刘聪的神色已经转为肃然:
“人活一世,最怕的就是毫无意义,故而人对辉煌的向往,就像是飞蛾对灯火的向往,宁愿化为灰烬,也不愿屈身幽暗,而我们因为这尤其不愿的一片心意,所以改姓了刘氏。”
“其实不管是胡人还是汉人,是高门还是寒门,大家其实都有这一片心意,无非是或高或低罢了。你说是不是?”
面对刘聪的诘问,刘羡无法不赞同,他点头说:“这是圣贤学说,孔子删减史册而作《春秋》,其实就是想让人敬畏历史,继而修身养性。”
刘聪则接着说道:“可偏偏世上有些人,并不了解这个道理,仅仅是为了贪恋享受,就为此滥杀无辜,实在是该死!”
这是把话题扯回正题了。刘聪用一种锐利的目光看向刘羡,他说:“不过我实在想不明白,像怀冲你这样的身份,竟然愿意掺到这趟浑水里,你不怕?”
刘羡笑道:“人活一世,上敬天地,下敬鬼神,而后敬良心,剩下的就无足所惧了。”
“相比之下,我反而对玄明感到好奇。”刘羡开始把握谈话的主动权,指着阿符勒反问道:
“玄明应该此前和他并不相识吧?身为匈奴任子,你受到的猜忌恐怕比我还要多,如果掺和进这件事里,你的危险恐怕比我大吧?”
“危险……”刘聪意味深长的笑了,神态根本不像是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青年:
“人生之事无不是危险,若危险就放弃,那人生就太无趣了……若要我忍受无趣的人生,恐怕和等死也没有什么差别。”
无趣便是等死,刘羡看出来了,这是一个蔑视危险的人,那他本身就将化作危险。
“不过话说回来。”刘聪回头看向阿符勒,笑道,“若是只有你小子找我,我倒确实没什么帮你报仇的兴致,我虽然讨厌无趣,但更讨厌不智。进行一场注定失败的复仇,那就和天空扔石头一样,毫无参与的意义。”
但阿符勒信心满满,好整以暇地说:“但现在不只有我。”
“是,出乎我意料。”刘聪的眼神又移回到刘羡身上:“你找到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人,我们祖孙三代,改姓刘氏已经六十多年了。如今有一个能和汉室嫡后合作的机会,我若是放弃,岂不是显得这一片心意毫无诚意?”
他在这里顿了顿,说道:“所以你找我要一百人,没问题,我答应你了。”
他说话的语气很寻常,好像在洛阳调一百个人,不过是他喝口水的事情。
阿符勒闻言大喜,立刻就开始向刘羡挤眉弄眼,一副“尽在我掌握中”的得意神情。
“你别高兴得太早。”刘聪吹了口茶汤,悠悠道,“我借你一百人,可以,但相应的,我也有条件。”
听说有条件,阿符勒仍然笑嘻嘻的,混不吝地问道:“公子你先说,我听着呢。”
刘聪伸出三根手指道:“三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