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乃公啊!”刘羡笑骂着,还是给他支了两百钱。
阿符勒轻松地踏上了通往集市的道路后,刘羡久久地目送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阿符勒始终没有回头。
刘羡回到府内,唇边也不禁浮现出一丝微笑:“真是个怪人!”
这个羯胡少年打算怎么做呢?他是会打入京畿的游侠圈子,混出个名堂,还是会卖弄口才,去骗一堆走投无路的亡命徒来?无论是哪个选项,都不是简单的事情,而刘羡也似乎完全没有想过,他已经被阿符勒骗了的可能。
阿萝给他端来早膳,而后坐在他身边:“那个像蜻蜓一样的小子,究竟是个什么家伙?”
“他,”刘羡高兴地回答道,“我有一种预感,他不是成为我的挚友,就是成为我的宿敌。”
“预感可靠不准,他不过是一个不识字的羯胡。”阿萝虽然聪慧,但到底不比刘羡,身上始终有一种贵族的矜持。
“不,英雄不问出处,当年高祖不也只是一个亭长吗?”
“高祖……你才认识了他不久,竟这么看好他?!”听到这个评价,阿萝极为惊讶。
“人和人的缘分,都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的,无论是朋友、兄弟、夫妻甚至是父子,都概莫能外。”刘羡一边说一边喝粥,“但是,如果一个人不能掌握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让对方了解自己长处的方法,他就是个无用之人。相反的,掌握了的人,就能轻易地成为领袖与首领。”
刘羡笑着,对羯胡少年下了个论断:“他是天生的领袖。”
吃完饭,刘羡照例又要去始平王府伴读。在牵马的时候,他看着马厩里那匹雄壮威猛的翻羽,一时心痒难耐,很想试试这匹千里马的劲头,但和它大眼瞪小眼看了片刻,还是放弃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以后可没有千里马骑啊。”这么安慰着自己,刘羡还是如往常一样,牵了匹青鬃马出来,慢悠悠地往始平王府赶。
说起来,颍川公主的生日已经结束了。
司马玮如此前所言,在万安山中亲自抓了两只狐狸幼崽,虽然没找到老虎,但猎到了一头熊,临时赶出来一只熊皮帽子,在当天送给了小妹,结果确实大放异彩。
其余皇子显然并不上心,俗一点的,直接送珊瑚玛瑙,雅致一点的,则送棋子花灯。
相比之下,司马玮则风尘仆仆地赶来,塞给妹妹两只小巧可爱的狐狸,又亲手掏出一只熊皮帽,“不自觉”露出脸上、手上的划伤,可谓是高下立判。惹得颍川公主泪水涟涟,天子与大臣也都对司马玮夸赞不已。
司马玮回府后也极为高兴,他再次宴邀府中幕僚,大肆欢庆。
宴席上,歧盛、公孙宏他们对司马玮大肆鼓吹,把此事的功劳全盖在主君头上,吹得司马玮飘飘然不知所以,也全然忘了有刘羡这个人了。
刘羡对此倒没什么怨言,但此时想起来,这位始平王殿下虽也有勇气与执行力,但和身为平民的阿符勒相比,却缺乏最关键的自省和主见,身边又有这么一群煽动是非的小人,将来他能走多远呢?刘羡深表怀疑。
但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至少在现在,始平王府还是个清闲的好去处。
等到了始平王府,刘羡意外发现门前停了三辆车驾,再往门内看,肉眼可见侍卫的数量多了近一倍。
这可不太寻常,他下了马,和熟悉的王卫仇虎打了招呼,问道:“府上是来了什么贵客?”
仇虎笑道:“没什么大事,今日是十五殿下和颍川公主来访,正在里面找殿下玩呢!”
“喔。”刘羡恍然,司马玮身为同辈兄长,按理来说,确实是应该有皇子公主拜访的,不过刘羡在王府时日尚短,亲身经历倒还是头一次。
他把坐骑系到马厩,然后往王府后院走,果然隔着墙就听到有少年的吵闹声。再踏入门内去看,可见始平王司马玮正手持弓箭站在靶场,单目瞄着百步左右的一个草人,周围幕僚们四散而立,让两个身着锦衣的少男少女站在始平王左右。
站在左边的是十五皇子司马【1】,他今年十三岁,尚未受封,是司马玮同父同母的胞弟,年纪虽然很轻,但体态修长,眼神极尖,刘羡刚踏入靶场,就见他眼角余光扫过来,显得极为机警。
而站在右边的正是颍川公主司马华,她身穿青缎广袖宫装,双手捧在胸前,确实如传说般,是个粉雕玉琢的可人姑娘。刘羡站在人群中,看见她圆润饱满的侧颜,竟生出一种惊艳之感,心想虽比不上绿珠姑娘,但确实也娇俏可爱。
而周围的歧盛等人也是心动,明明都成婚过有家室的人了,还是忍不住偷偷瞟视,其中王粹的眼神更是毫不掩饰,好似夏日里突然一场风雪,把他全身上下冻住了似的。
好在司马华早已习惯了这些目光,她只是好奇地抬头,露出一张天真无邪的面孔,问道:“五兄,怎么拉这么久,能射中吗?”
司马则笑道:“小妹,五兄不是射不中,他是想射草人的咽喉,这样才显得他的本事!”
话一出口,司马玮应声松弦。只听“簌”的一声,箭矢不偏不倚,正好钉在草人最细的脖颈处,而且看箭羽长度,箭簇透木恐一寸有余,这显示出射箭者不仅射术精准,而且气力刚强。
众人见状,都不禁齐声叫了一声好。
但司马玮却叹了一口气,玩笑道:“十五弟,你既然明白我的想法,又何必说出来?小妹看了,只会觉得我在显摆。”
司马则笑道:“明明是我说了这句,才显得五兄指哪射哪,箭法如神啊!”
“什么如神?我岂敢不自知?”司马玮指着站岗的军卫们笑道:“我身边这些人,都是军中百里挑一出来的勇士,所谓百步穿杨,对他们来说都易如反掌,相比之下,我这手箭术,也就在你们面前用用罢了。”
公主闻言,拉着兄长的衣袖道:“可我就看到五兄厉害啊!”
这句简单的夸奖却令司马玮心花怒放,他竟然当众抱起了公主,又把她放下来,宠爱道:“哈哈,只要是小妹说的话,就算说我能射下太阳,那我也当是真的。”
听到这句话,华高兴地眯起眼睛,嘴角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玩笑道:“那五兄能射下太阳吗?”
司马玮哑然,一旁的歧盛上去解围道:“殿下,这又不比远古,天上只有这一个太阳,射下了那还了得。”
华闻言,却有些不依不饶:“那五兄能射下星星吗?”
“那我王不是已经射下了吗?”王粹盯着公主这么久,这下终于缓过神来,极力吹捧道:“殿下您就是我大晋的星辰啊!”
这话说得非常肉麻,哪怕是听多了奉承话的司马华,也有些受不了了,她没有再纠缠兄长,而是羞得躲在司马玮身后。王粹这才感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手足无措,坐立不安,众人看了都暗自发笑。
今日既然有颍川公主和长沙王在,王府的学业也自然泡了汤,但司马玮并没有放大家回去的意思,而是干脆开起了宴席,让在场的幕僚们当起了嘉宾。司马玮素来饮食节俭,平日里就是宴饮,也不过是吃些腌肉、莱菔,但今日是破了例,珍馐海味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南中送来的荔枝。
宴会的中心当然也还是颍川公主,司马玮一面请来了京中有名的乐师在一旁奏乐,一面和小妹玩藏钩、双陆、弹棋、投壶等游戏,幕僚们多在一旁作陪,但大家都是懂得人情世故的,玩乐其实就是走走过场,自然是不敢真赢。
刘羡也是如此,轮到他上去的时候,公主正在玩樗蒲,这是一种用掷五种黑白骰子,看色彩来赌大小的游戏,刘羡很痛快地输了三把,就把司马玮换上去了。然后他悠然自若地端了一杯茶,就在旁边站定了观看,心想,这就是平平无奇的贵族乐趣啊。
不料这个时候,王粹突然靠过来,对他悄声道:“怀冲,你过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刘羡一愣,人还没反应过来,却已经被王粹拉着袖子扯到角落里了。
王粹先四顾左右,确认没人注意他们后,低声问刘羡道:“怀冲,你觉得颍川公主如何?”
刘羡打量他红彤彤的面孔,顿时了然心意,他说:“天生丽质,白璧无暇,性和神爽,虽然年纪还小,但所谓见微知著,公主将来必是佳配。”
王粹果然点点头,显然很是赞同刘羡的评价,又问道:“那你说说看,以我的条件,有没有机会得公主欢心?”
刘羡闻言,上下打量王粹。王粹今年十五,与刘羡同岁。但他样貌平凡,谈吐古拙,而且悟性也一般,并不是大家刻板印象中的那种风流名士。但能被选为国子学伴读,王粹当然有自己独有的优势,那就是他极有韧性,为人刻苦,在优渥的环境中,他依然能逼迫自己苦读,并因此博通诸经。
“弘远,我实话实说,你有才华,有毅力,内秀中实,我很欣赏你。”还没等王粹高兴完,刘羡接着道,“但你要讨公主欢心,显然很难。”
“啊!”王粹差点叫出来,勉强压住了,又连忙问道:“为什么?”
“弘远你写文章虽好,但嘴不快,反应也稍慢,又没有潘安仁那种俊美姿颜,想谈情说爱,这几点都是缺陷。”
王粹显然有自知之明,刘羡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黯淡一分,虽没有反驳,但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可他对公主的迷恋是如此简单明了,只是回看了公主一眼,他的精神竟又振作起来,继续追问道:“你说得这些我知道,可就算这样,我还是喜欢她,怀冲你不是素怀良策吗?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你想当驸马,怎么要我想办法?刘羡暗自好笑。
但他也明白过来,自己虽然被歧盛等人排挤,但也无意间塑造了一个淡泊名利、无意争权的形象,即使被人警惕智谋,但也不难得到他人的好感与信任。
刘羡想了一会,决定看在同僚之谊上,还是帮帮王粹,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决定做一次警告,道:“弘远,你当真要尚公主?哈,这可是终身大事,你与她若不合适,将来闹和离,闹到皇帝那里去,可不要怨我。”
年轻人当然是只想着眼前的,王粹一想到能拥抱华的时刻,欢喜简直要溢出胸膛,哪里还会埋怨,当即大喜道:“怀冲快说,若真能成,今日之恩,我没齿难忘!”
刘羡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其实很简单,你直接回家求大人,让他给天子上疏求婚,天子再召见你一面,这事就成了。”
王粹愣道:“有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刘羡摊手说,“你太喜欢公主,头脑都昏了吧!尚公主这事本来就是皇帝说了算!你是功臣县侯之后,家世清白高贵,又真心喜爱公主,只要说得早,天子有什么理由拒绝?”
“可我家到底才兴起几十年,我祖父灭吴封万户侯,也没超过十年,到底比不过荀氏、石氏那些顶级士族啊!”
“这反而是你的优势!”刘羡耐心解释道,“地位越高,就越容易陷入权斗,地位太低,就会影响生活,所以如果陛下是真心希望儿女生活平安富贵的人,你家这个位置刚刚好。”
“你想想故鲁公贾充,他育有三女,大女嫁给了齐王,二女嫁了太子,最疼爱的小女儿,最后不就是嫁给了不高不低的韩寿吗?”
这番话成功说服了王粹,他极为激动,原本以为极为困难的事情,刘羡轻轻松松就解决了,一时间握着刘羡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而刘羡心里则还是担忧:他实在不觉得这两个人合适。
而在另一旁,司马华正和兄长言笑晏晏,此时此刻的她尚不知晓,接下来她漫长的数十年人生命运,就在这个瞬间,已悄无声息地为一个陌生人所决定了。
【1】司马年纪在晋书中有三个说法,本书采用司马在司马炎去世时十五岁的说法,改排行第六为第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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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赴约(4k)
始平王府的宴席一直开到申时才结束,刘羡又骑了马返回安乐公府,不料走到府邸前的小巷时,赫然看见阿符勒在门口等候,他满脸都写着兴奋和志得意满,明眼人一看便知,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而且相信后面会有更好的好事。
“嚯!”刘羡下了马,在阿符勒面前站定,笑道,“我还以为你这一去,怎么也要十来日,怎么,一天就凑够一百人了?”
“当然没有。”阿符勒挺着腰,顺理成章地说道,“但是也很接近了。”
“很接近是什么意思,凑够九十人了?”
“不是,”阿符勒给出了答案,“我今天见了一个人,他马上就要答应了!”
一个人?刘羡有些啼笑皆非,有时候他也确实不明白,这个羯胡少年的自信到底来自于哪儿,如果勇气能够论斤卖,阿符勒大概也能修一座金谷园吧,刘羡很欣赏这种品质,不过表面上他还是绷着脸,说道:
“马上要答应,不就是还没答应?你一个人都没找到,也敢来找我?”
而阿符勒依旧笑嘻嘻的:“世上最难的就是从零到一,一有了,一百还会远吗?”
“我听着这话像是,人只要建一层楼,就一定能建好一百层楼,可我到现在还没见过百层高楼。”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阿符勒拉长了音调,话锋一转道,“还是先用膳吧,用完膳后,我们细谈,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讲。”
阿符勒还是头次露出如此严肃的神情,他认真的时候,双眉微微隆起,就像老虎盘踞山冈,蕴含着能撕碎人的暴戾,这让刘羡心头一震,便也没有再开玩笑,而是微微颔首,沉默着踏入府邸。
用过晚膳后,天色已经暗了,刘羡让阿萝还有、张等人都早些歇息,自己则专门找了一间偏僻的厢房,点了灯,再找阿符勒一起进来。此时正值盛夏,关了门后,屋内显得极为闷热,门外的知了和麻雀又叫嚷个不停,很容易让人烦躁。
可对于屋内的两人而言,他们似无所感,神情严肃庄正,心底更是如冰雪一样清净。因为他们明白,能够排除外物的干扰,是成就大业的第一要务。
烛火摇曳下,刘羡注视着阿符勒背后的阴影,沉默良久后,问道:“你今日一行,到底有什么收获?”
阿符勒回答得很快:“我找到了一个人。”
“一个人?”
“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确实找到了一个人。”阿符勒注视着燃烧的灯芯,悠悠道,“但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只要他答应入伙,别说再找来一百个人,就是两百个,三百个,也不在话下。”
“喔?”刘羡大感意外,他原本以为,石勒会去搞些坑蒙拐骗的伎俩,以他的能耐和口才,拐来一百个人,虽然难度很高,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不料此时听起来,他似乎走了另一条路,找到了一位贵人。
这可不是条好路子,士族之间互通款曲,调一百个人确实不难,可一旦找的人不对,消息泄露给了石崇,麻烦可就大了!刘羡心中激荡不已,但他没有爆发出来,而是暗自琢磨备案的同时,又问道:“你找的是谁,靠谱吗?又和他说了多少?”
阿符勒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低声道:“放心吧,我找的这个人,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就算他不同意加入,也绝对会替我们保守秘密。”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洛阳人,他虽然权势极大,却是我的同乡,我的同族。”
洛阳还有这样的胡人?自己怎么没听说过?刘羡感到非常疑惑,他想了半天,终于不得不承认,在自己的认识里,可能确实还存在着盲区,于是就放下矜持,径直问道:“到底是谁?”
“这就要看你愿不愿意见他了。”阿符勒没有直接说出名字,相反,他表现出了非常谨慎的态度,从桌案前起身,徘徊了片刻后,方才说道:
“刘羡,我很感激你,我进京以来,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好人。按理来讲,这事与你无关,我不该拉你下水,但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人。现在我需要你帮忙,去劫一次金谷园,你答不答应?”
“如果你不答应,我现在就此打住,明早就走,纯当没有来过。而你若答应,我们就要好好谋划了。”
说到这,阿符勒站定了,居高临下地直视刘羡,两眼爆发出摄人的气焰,仿佛熊熊的烈火,要将一切燃尽。但刘羡回以平静的直视,正如窗外的月亮,无论火焰如何燃烧,他仍然静静地放射光芒。
“有趣。”刘羡笑道,如果说原本他的心中是对阿符勒产生了欣赏,并且交杂有对石崇金谷园的厌恶,那么在现在,他的心里则是在涌动着好胜心。
从小到大,刘羡遇到了很多好的长辈,好的老师,但在同辈之中,还从没有哪怕一个人,能够激起他的胜负欲。可现在,面对这个不识字的羯胡少年,他却发现自己的胸口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奇妙波动:
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和这位同龄人一较高下,证明谁才是更强的一方!哪怕这胜负可能没有任何意义。
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刘羡几乎没有犹豫,非常流畅地就答应道:“好啊!打劫金谷园,这样的趣事,怎能少得了我?但你也要答应我,我提出的要求,你必须满足,绝不能任性而为。如果你不能满足,我就中途退出,哪怕将你出卖,你也莫怨我!”
“哈哈哈,好!痛快!”阿符勒伸出拳头,对刘羡道:“那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