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57节

  孙秀睁开眼睛,在侍女的搀扶下坐起身子,对辛冉抱怨道:“解系虽然没把我推翻,但现在也盯死了我,拼命要和我争权,尤其是军权。我此前打了败仗,这方面还真不占道理。你说,我要是去做这件事,解系会不会趁机做个局,干脆逼反了那些胡人?”

  “这……”辛冉被问住了,他还真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问题,同时也有些怀疑,“解刺史会做到这个地步?”

  “政治就是这样你死我活的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绝。”孙秀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说道,“解系既然和我翻了脸,就必然要不顾一切地扳倒我,不如此是没办法收场的。我不能做这种侥幸,认为解系会放我一马。”

  “那你打算怎么办?放给解系去做?”

  孙秀咳嗽一声,立马拒绝道:“哈?放手给他去做,不就相当于我认输放权了?这肯定没得商量。这事肯定得我去做,只不过要想点绕过他的,无可指责的法子,最好以后还能报功。”

  辛冉有点难以想象,什么样的法子能无法指责呢?

  孙秀伸出手指,一个一个解答道:“当然是一个成了成效立见,输了无伤大雅,不用征西军司出力,解系他插不了手,同时又能显出我们想了办法的办法。”

  他很快公布了答案,说:“派个熟悉情况的胡人去招抚,以胡制胡吧。”

  “以胡制胡?”

  “郝度元不是还活着吗?他既然真当过首领,又输了这样大的败仗。只要是有野心的人,都咽不下这口气,肯定不想就这样惨淡结束。这些羌胡进了关中是祸患,可若是继续留在朔方,倒不失为牵制鲜卑人的一把刀。”

  “到那时候,若是他们真能再把鲜卑人赶回去,我们就是立了一件大功。若是他们失败了,也不过是损失些支援的钱粮罢了,又没有损兵折将,解系也没什么好指责的。”

  这么说来,倒确实是一个解决的法子,辛冉看着孙秀懒散的模样,心中还是由衷佩服的,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位朋友还是极有才能的,只要想干,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情。

  孙秀此时也很感慨,他对辛冉道:“话说回来,刘怀冲确实是个尽职尽责的人,如果他和我们是同路人,倒确实也愉快。”

  辛冉闻言有些吃惊,因为他没有从中听出孙秀对刘羡的厌恶,双方斗了这么长时间,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恨对方入骨的仇敌,不料孙秀竟毫不在意。

  孙秀见辛冉露出吃惊的神情,嘻嘻笑道:“哈,德余啊,我可是天师道祭酒,哪有什么不可放下的仇恨?我的志向可从来不是打赢一个人。我的志向可鉴天地,我的心愿是九州万方啊!”

  “任何人都可以是我们向上爬的踏脚石,真正的绊脚石是你我心中的偏见,放下偏见,才能看见更大的风景。”

  “像刘怀冲这样的人,我此前不过是在考验他,他是一把锋利的剑,以前或许刺伤了我,但这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他刺不死我,明天用得着他,那我就可以恍若无事地站起来,继续和他交朋友。”

  “这是为上位者不可或缺的谋略,你是我的朋友,也要好好学……”

  谁也不会想到,在关中以苛政贪污闻名的孙秀,口中竟然会讲出这样积极光明的大道理。不过正是这样乐天派的作态,才能让孙秀从一介寒门走到现在这个位置。

  不过话题一下扯得太远了,辛冉再次讨论回孙秀以胡制胡的策略,他问道:“念贤,依你之见,这个招抚的人选应该是谁?”

  这个问题显然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在长安中的胡人中,既知晓朔方情形,又有一定才能,且和孙秀关系过得去的人选,好像只有一个。

  孙秀果然也选择了他,他说:“把齐万年叫过来吧,问问他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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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齐万年出长安

  不知不觉,齐万年在长安已经待了有三年岁月了,这两年里,他的生活可谓是如鱼得水。

  虽说在元康三年的初次相见后,刘羡对齐万年警惕至极。但说到底,刘羡在长安并无势力,纵使他专门给张轨写了一封信,希望张轨能够盯紧齐万年,甚至到关键时刻直接将其除去。

  但齐万年为人谨慎,从不露出破绽,张轨虽与刘羡有同样想法,但也不想在长安横生事端。再过一段时间,张轨负责河东平叛,不久后被撤职,就连监视齐万年的人也没了。

  而除张轨、刘羡等极少数人警惕齐万年外,征西军司的大部分人都对齐万年态度友善。

  这不难理解,齐万年相貌俊朗,为人洒脱健谈,而且善察人心,知晓进退。他平日又常常散尽财物,与征西军司中的人物相结交。

  一时间关中英杰,如略阳李雄、杨难敌、姚弋仲、蒲怀归、彭荡仲等人都与他交好,常常一齐到绿眉泽、昆明池等地射猎,纵骑放鹰,自得其乐。

  当然,对于执掌征西军司的赵王、孙秀君臣,齐万年也花了大气力来讨好。他赠予赵王世子司马数匹千里马,又向孙秀献上氐人美女十余位,以此得到了赵王和孙秀的欣赏。

  而后他利用自己在胡人边境的关系,打着孙秀的旗帜,大肆进行走私贸易,把朔方的金银和奴隶运到长安,在孙秀的默许下,换取了大量的盐铁,再高价到黄崖集处贩卖。其间所得的利润,大部分都交给了孙秀,这让他更得孙秀欢心。

  因此,这次一谈起要招抚胡人反制鲜卑,孙秀立刻就想到了齐万年,何况他本身就是郝度元所部的人质。

  而在收到刘羡上表的次日,孙秀邀请齐万年到府中饮食。

  孙秀主动提及近来鲜卑人占据朔方一事,问齐万年知晓不知晓详情。

  齐万年在黄龙山布有眼线,对此当然一清二楚,但他拿不定孙秀的用意与态度,便一面饮酒,一面故作愁容说:

  “长史,我倒是想知道消息,可现在鲜卑人占尽上风,黄龙山乱作一团,商路断绝,算下来,已有二十来日不知讯息了!”

  孙秀见状,便叹息着告知实情道:“唉,我昨日收到消息,说是肤施已经为拓跋猗卢攻陷,他洋洋得意,已率众到美稷,设坛向天地告捷呢!”

  “现在有数万杂胡流落于子午岭、黄龙山一带,向圣朝请求庇佑。这可是个大难题,万年,你说我该如何处置?”

  孙秀说这番话,本意是想试探齐万年,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倘若齐万年表现出好战恋斗、不受朝廷控制的一面,孙秀就会另择人选。

  而齐万年仅仅斟酌片刻,便以极快的速度回答道:

  “长史,这些胡人天性散漫好斗,不可信用!应该立刻在北地、安定一带加强布防,将这些胡人挡回朔方!不然,朝廷若将他们南迁至关中,假以时日,必然会酿成祸患!”

  这句话作为答案,完美到孙秀都有些诧异了。

  他举着酒杯佯作醉眼迷离,打量着这位作为人质的氐胡,心想:他当真全然向着朝廷,心中没有一点野心?这可能吗?

  故而孙秀又问道:

  “你说的这个办法,虽不无道理,但费时费力,有没有更简单一点的法子。”

  齐万年这下倒是沉吟了许久,而后说:

  “如果朝廷不愿派兵,不妨选一个腹心之人充当首领,与郝度元联合,将其约束在边境。如果出了什么乱子,就处分首领,如此一来,只要首领膺服,其余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这与孙秀的想法大同小异,孙秀便称善道:

  “甚好,甚好,但谁可做这个首领呢?”

  齐万年说:

  “这很简单,我记得河东平叛后,郝散不是有个儿子么?他和郝度元是叔侄关系,让他去如何?”

  一旁的辛冉摇首道:

  “那个小子哪里能行,他连本部的部众都不能收服,何况是桀骜难驯的铁弗人。”

  “可除他之外,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齐万年面露难色。

  “怎么会没有?”孙秀用手指敲敲桌案,而后指着齐万年笑道,

  “你不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齐万年大惊失色,连忙跪伏在地,对着孙秀叫饶道:“长史何出此言?在下正是出身朔方,才知道那里是何等的不毛之地。终年风餐露宿,火中取栗,缺盐的时候甚至要饮血茹毛。如今好不容易来了长安,承蒙长史厚爱,得了几年荣华富贵。若是令我再回朔方,实在是难以忍受!”

  齐万年说得是如此诚恳,孙秀心想: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确实是这个道理。

  也就放下了对齐万年的戒心,笑说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这不是什么问题,朝廷现在要息政爱民,不想怎么动用人力,但财力还是可以调动一些的。你去联络郝度元,只要能让这些杂胡稳住,我这边愿意提供些粮秣辎重,帮你们打回朔方。”

  齐万年还是面露难色,犹犹豫豫不肯应允,孙秀干脆道:“你先干个两三年,若是两三年后大局稳定,我再另择人选不迟。”

  听到这句话,齐万年才站起来,对孙秀拱手道:“既然是长史命令,那在下不敢不从,只是在下有三个条件,不然便不去。”

  “还有条件?你说说看。”

  “在下此去,没有人不足以服众,在下要把当年与我同行的族人一齐带走。”

  “这个没有问题。”当年随齐万年进入长安的有近千名铁弗人,多是青壮少年,以此来表现招抚的诚意。如今铁弗人已然式微,孙秀也没有要这么多人质的必要。

  “要维护秩序,少不得兵器甲仗,在下不敢贪多,还请孙长史调拨五百套甲胄,还有两万斛粮草给我。”

  “这个也不是问题,最后一个条件是什么?”征西军司现在缺的是人,甲胄兵器倒是极多,足以武装五六万人马。五百套,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至于粮秣,去年关中丰收,便是拿出二十万斛也不在话下。

  “最后一个条件,就是请长史宽限我一些时日,兹事体大,在下筹划也要时间。”

  孙秀也同意了,等到宴席结束,孙秀看齐万年的影子消失在门廊,继而转首问辛冉道:“德余,你说这个齐万年可信吗?”

  辛冉想了想,挑不出什么毛病,说:“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无不表明了对朝廷的忠心,应该是可信的。”

  孙秀揉了揉肩膀,半是狐疑半是肯定地笑道:“嗨,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我现在又有些迟疑了,德余,你说一说,真的有人能对朝廷如此忠心吗?”

  “这……对朝廷忠心也有错?”

  “那我换句说法,征西军司里有比他更忠心的人吗?”

  这一句真把辛冉问住了,他心中将张轨与齐万年相比,发现也就半斤八两。

  孙秀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徐徐道:“人都是有私心的,哪怕是刘羡那样的人,他其实也有私心,不过他知道大势所趋,所以并不强求。而这个齐万年,实在是太无可挑剔了,我有些难以置信。”

  说到这,他下了个论断:“若他不是装的,便是一个外秀内拙的蠢货,确实是一个趁手的工具。”

  “若他是装的呢?”

  “若他是假装的……”孙秀的脸色有些阴沉,“那他就是一个天大的祸星!决不能留下!”

  孙秀抱着这样的疑虑,当即叫了两名信徒进来,让他们盯紧齐万年,每天向孙秀汇报齐万年的动向。

  而齐万年的动向一如既往,对孙秀做完承诺以后,他要么再去找彭荡仲等人外出打猎,要么就在长安的坊市间押妓狂欢,逍遥自在,竟没有任何要动身离开长安的意思。

  一连观察了七八日后,孙秀终于打消了疑虑,判断道:原来这是一个喜欢口中乱吹一气,有一些才能,但实际上喜欢躲避责任的人。

  他不再犹豫,再派人去催促齐万年,说准备的粮秣与甲胄都已准备好,让齐万年早点上路。

  齐万年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下来,并回报孙秀说:“再给在下两天时间,在下收拾一下在长安置办的家具,向朋友告别后再走。”

  接下来的两日时光,齐万年当真塞了满满十三辆车的行李。什么绢帛锦绣,屏风案几,美酒肉酱,还有盆栽挂画,毛毯玉带之类的,统统往轺车里塞,令人目不暇接。

  而后他在长安最大的酒肆流云坊内大宴宾朋。不管有没有交情,只要是这两年,齐万年一起喝过酒,打过猎,共过事,甚至只见过一面的,都被他拉了过去。

  桌案间摆满佳肴,坊市间又有美女奏乐伴舞,一百来人在酒楼饮酒到戌时,直到有更夫过来说,要关门宵禁了,这酒席才堪堪结束。

  此时月色朦胧,而齐万年醉眼惺忪地与宾客们相互告别,又磨蹭了好几刻钟,等宾客散得七七八八了,他的车队终于向北启行。

  长安城门的守卫早就被打过招呼了,他们懒得搜查齐万年的车队,只想早早结束这件事,装模作样地对了一下印章和身份后,就直接打开城门,放齐万年一行出城。而在城外,孙秀已经派人将铁弗人和他要的粮秣甲胄都带来了,这些铁弗人高举着火把,影子在夏风中影影绰绰。

  齐万年看着这场景,沉默了片刻,只说了一句:“出发吧!”他当即策马走在最前列,车队与铁弗人也迅速追上他。大约花了半个时辰,他们穿过杨柳依依的渭桥,踏上了渭北的土地。

  再沿着官道往东走了五里,四周没有了民居,除去夏夜的流萤与蛙鸣之外,天地间寂静无声。

  齐万年停下来,策马到自己装着家具的车队中央,说道:“出来吧,我们已经离开长安了。”

  听到声音后,轺车内一阵响动,很快,大概有十来人从三辆车里钻了出来。纵使他们灰头土脸,都也遮不住雄健魁梧的身形,瞳孔中有若头狼的精光。

  杨难敌打量了一下左右,对齐万年说道:“你倒是个有办法的人,竟然真能瞒过孙秀,设法获得了这个任命。”

  齐万年露出笑容,只是此时他的脸上没有半分谄媚与讨好,而是带有一种池鱼越渊的快乐,他坦然回答道:“为了等这一天,我可是渡过了三十年,而对孙秀来说,这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天,他注定斗不过我。”

  这句话是自负的,但这些被他带出长安城的胡人质子们,无一例外地都认同这一点。三年来的相处,已让他们明白,眼前站着的,是一名能创造奇迹的奇男子。

  蒲怀归笑道:“可你要战胜的,可不仅仅是孙秀,而是整个晋室,你确定你能获胜?”

  齐万年挥鞭道:“我一人当然不行,但有诸位的支持,我定能获胜!”

  他不等众人回应或是拒绝,又断然道:“诸位不必急着答复,可以先各自回国与父老商议,等我挥鞭南下,大破晋人后,再做决定不迟!”

  “我只是希望诸君想一想。”齐万年拔出腰间长剑,直指头顶残月,朗声道:“现在的关中,到底是谁的关中?是胡人的?还是晋人的?”

  “郝散大人在前,可见当今汉道衰落,晋室无人,这正是英杰拔剑之际!因此,我要用这把剑,扫出一片胡人的天下!”

  在质子们各异的眼神中,豪情一过,齐万年随即又降下语速,将成熟宽容的微笑投向这些少年,最后道:

  “这不是一件小事,希望我们下一次相见,诸君给我一个回答。现在在这里,我们就分道扬镳吧。”

  说罢,他让属下卸下轺车的缰绳,把马匹递给质子们,侄子们被拘束已久,此时得到自由,顿如出笼之鸟,当即沿着道路,向各自的部族飞驰而去。

  等他们走后,属下向齐万年问道:“大人,你把马给他们了,这些车和车里的东西怎么办?我们可没有多余的马匹啊。”

  齐万年已然调转马首,望向朔方的方向,说道:“扔掉,全部沉到水里!”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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