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当然知道刘羡在想什么?他笑着说:“怀冲,你不会以为只有我会干这种事情吧?”
“潘岳何等人物?京畿誉美的美男子,也要给鲁公捞鱼。左思的《三都赋》终于修出来了,可谓才气惊人吧,可不还是要给鲁公酿酒?琅琊诸葛诠,武皇帝时诸葛夫人的侄子,平素为鲁公执犬,还有形形色色的人物,为了讨好鲁公,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其中最闻名的一件事,我记得好像是去年,石崇在路上遇到广城君,也就是鲁公的外祖母,他赶紧下了牛车,在大庭广众下,对着广城君的车驾行礼膜拜,两人连一句话都没说上,直到广城君的烟尘都散了,他才悠然而走。现在的洛阳啊,都叫他‘望尘而拜石荆州’,真是不可思议!”
刘羡听到这里,真的是久久不能言语。他虽然知道贾谧喜欢折辱人,但是却也很难想象,身边的阿谀风气居然会达到这种地步。士子最重要的就是风骨,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就是这个意思,他这样对待身边的人,真的不怕有朝一日会遭人报复吗?
石崇也真是干得出来,他家可是开国八公之一。石苞当年寒门出身,历经东兴之战,淮南三叛,最后做到公爵,是开国八公里公认的最上品,如今后代却对着贾充之后如此谄媚,连最起码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听到这里,刘羡对陆机产生了深刻的同情,不管是谁,在这种环境里恐怕都会感到压抑和痛苦吧。
而陆机大概也能猜到刘羡在想什么,他没有再喝酒,而是看着酒水中自己的倒影,突然说道:“怀冲,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
不等刘羡回答,陆机接着说道:“我今年马上要满三十五岁了。你多大?”
“二十四。”刘羡答道。
陆机苦笑说:“我年轻时不比你幸运,我在你被贬到夏阳的年纪,也就是二十岁的时候,遭遇亡国之祸。三个兄长都战死沙场,因为是江左名族而被朝廷提防,在祖产被尽数剥夺后,整整八年,我不得入仕。一直到我二十九岁的时候,我才得到允许,带着胞弟士龙进京。直到三十岁,我才正式有了一官半职。可到现在为止,我除了给鲁公写写文章外,仍然是两手空空,一事无成。”
“现在我三十五了,要知道,我祖父陆伯言公,三十六岁就是西征关羽的副帅。我父亲陆幼节公,三十四岁就已经坐镇西陵,都督整个荆州防区。”
说到此处,陆机猛地抬头,对刘羡道:“怀冲,我不甘心呐!”
“我知道,我做的这些事很不光彩!没有风骨,会受人讥笑,可这样又如何呢?若我不能重振吴郡陆氏,不能建功立业,一生只写些诗词歌赋,这才是最大的不光彩!才会让父祖蒙羞!”
“所以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只想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鲁公能让我有施展抱负的机会,我就投向鲁公!太子有让我一展拳脚的机会,我就投向太子!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刘羡听陆机这么说,知道他此时是在做推心的交谈。看着对面这张苍白美丽的面孔,以及微微有些发白的鬓角,刘羡忽然恍如面对十年后的自己。
自己若是继续被贾谧打压,到了十年后,依然还是一个县令,不能回家,心中是不是也会发疯呢?昨日与今日能够忍受的事情,不代表明日能够忍受,更不代表十年后能够忍受,所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如果一生就这样沦为权力的囚徒,确实是不能让人甘心。
刘羡一走神,就没注意到陆机接下来说了什么,突然间又听到他说“眼下的朝中政局虽然平静,但是变化也很大,我来说给你听”,这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只听陆机徐徐说道:“你应该也听说了,现在后党还大致把持着朝局,但是却无法阻止宗室的成长与崛起。现在年轻一辈的宗王中,已经有了不少新人物。”
“首先是武帝诸子里,成都王司马颖,与吴王司马晏都已经元服了。成都王很有胆色,经常不顾后党的威胁,公然与太子往来。吴王眼睛有疾病,但和淮南王的关系却极好,也持支持太子的态度,有他们两个加入,现在宗室势力大增。”
“再就是当年的陇西王世子司马越,如今已经被封为东海王,在封国大肆收罗人马;与之相同的还有范阳王司马,琅琊王司马睿,顺阳王司马畅,平昌公司马模,新野公司马歆,东瀛公司马腾等人。他们同气连枝,相互串联,都有向太子靠拢的意思。”
“不过如今最亮眼的,还数齐王司马。他为人仁惠,乐善好施,有其父齐献王(司马攸)之风。被公认为是当今宗室中最有才能者,在宗室的施压下,他已经被拜为散骑常侍,领左军将军、翊军校尉之职了!”
刘羡听下来,觉得这个司马炎设计的宗室制度确实还是厉害,在贾后几乎完全掌握了权力中枢的情况下,竟然仅靠制度本身就又积蓄了大量力量,仅仅四年间,就又将禁军中的不少位置给夺了回来,似乎有了再次与后党分庭抗礼的架势。
他对陆机问道:“那以士衡的看法,现在皇后还压得住宗室和太子吗?”
陆机回答说:“现在来看,宗室的力量虽然有所恢复,但想要与皇后抗争,还是不够。”
“想当年武皇帝在位的时候,宫中禁军全是宗室,地方上也有数位宗室担任军区都督。可在如今,宗室大概取回了一半的禁军兵权,这是一件好事,但还远远不够。”
“皇后不会把所有的禁军兵权都交给宗室,眼下的比例,大概已经是极限了。所以太子想要掌权,就必须获得地方上宗室的支持。”
“如今在邺城的宗王是河间王司马,他是偏远宗室,皇后一手提拔的,应该不会倒向太子。而坐镇许昌的则是乐安王司马鉴,如今乐安王已经七十余岁了,在家卧病不能出行,许昌也就还在皇后手里,再就是现在坐镇长安的赵王……”
话说到这里,刘羡听明白陆机的意思了。赵王本来算是后党的人,但如今实际掌权关中的孙秀被弹劾,就有了左右摇摆,倒向太子的可能性。
三大重镇里,本来一个支持太子的都没有,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司马是必然要抓住这个机会,暗里获得赵王支持的。
若是刘羡抓着孙秀不放,把孙秀弄下台,赵王跟着下台,那下一个被换到长安的仍然是贾后的人,而且也不会有赵王这样会转投太子的可能性了。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司马都不会同意刘羡的劝谏,眼下让孙秀和刘羡两人平安相处,已经是司马相当看得起刘羡的结果了。
想到这里,刘羡知道自己反对也没有用,他仰头叹了一会儿气,对陆机道:“士衡,太子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不会再找麻烦,但是也请你转告他,让他多替关中百姓想一想。”
“人微言轻,说这些也没用,”陆机随即宽解刘羡说,“怀冲,你再忍一忍,局势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始,你回京的日子不会太遥远的。”
重要的谈话到这里基本结束了,陆机打开窗户,春风拂过他的发梢,令他的鬓发如柳叶般摇晃,而面对着窗外的明月,人总是感到寂寞,继而浮想联翩。
陆机转过头,对刘羡道:“我最近写了一首《百年歌》,你想不想听?”
刘羡拿起竹箸,笑道:“好啊,我给你打拍子!”
在月光的倾洒下,陆机闭上眼眸,一面回忆一面清唱,郎朗的声音中满是自己对人生的叹息。
所谓《百年歌》,其实就是从人的童年一直写到老年,十岁,二十岁,三十岁,一直写到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
陆机唱童年时,诗词是“颜如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娈彼孺子相追随,终朝出游薄暮归”,写的尽是无忧无虑的游玩之乐。
唱青年时,诗词是“行成名立有令闻,力可扛鼎志干云。食如漏气如熏,辞家观国综典文”,写的是踌躇壮志的昂扬朝气。
唱壮年时,诗词是“荷旄仗节镇邦家,鼓钟嘈赵女歌。罗衣粲金翠华,言笑雅舞相经过”,写的是功成名就后的意气风发。
唱老年时,诗词是“精爽颇损膂力愆,清水明镜不欲观。临乐对酒转无欢,揽形修发独长叹”,写的是年老体衰时对死亡与衰弱的恐惧。
刘羡一面听,一面看陆机的神情,他发现陆机的诗词里从来没有考虑过失败,只有成功,他所恐惧的,似乎唯有时光对人的摧残。
士衡的意志无比坚定,他并没给自己留回头路,哪怕拼上性命。
刘羡心想,其实我和他都是一样的。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怎么说呢,感谢我的老冤家陈瑞聪卖艺乞讨打赏的白银盟,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种羞辱的方式,你真是个天才,评价为,感恩!
第210章 北方的谜团(4k)
由于时间匆忙,陆机仅仅只在夏阳待了三日,他很快就回洛阳复命了,刘羡将他送别至魏长城高台,两人在春风中挥手再见,也不知下一次会面又将在何时。
可不管怎么说,至少从这一次开始,由于孙秀忙着和解系在朝廷打嘴仗,也没空像往常一样敛财,这四年多来,关中各县总算是难得地享受了一回和平,刘羡也可以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了。
但天有不测风云,令人没想到的是,此前关中为孙秀折腾的时候,关东还算得上风调雨顺。可关西如今稍稍安定下来,关东却又发生了很多乱子。
一开始,只是一则奇怪的星象。
四月的一天夜晚,秘书监的著作郎和彻在宫中值夜。夜里无聊,他便在观星台左右散心,结果抬首时,发现夜幕中竟有彗星从天上划过,其星光闪耀,令人过目难忘。他连忙记住彗星的方位,在观星台上的浑天仪中进行计算和比对。
结果和彻发现,这颗彗星从西方的奎星处出发,经过三台、太陵,最后消失在轩辕星宫和太微星宫之间。
奎星,是西方白虎七宿之首;轩辕星宫,状如黄龙,象征着皇帝与天命;太微星宫,则是天上宫阙朝堂的象征,位于轩辕星宫之东。
白虎主杀伐。根据这个星象来看,意思是在西方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发生。而彗星经过的三台星象征着宰辅,大陵星则象征着大丧。可能是指这场大战不会轻易结束,将令尸骨成山,甚至祸及宰辅。而彗星消失的方位,则暗示着这场大战的影响无穷,极可能会引起天命的变化,令帝位与朝堂失格。
和彻对此大惊失色,把此夜的星象上报给上级,也就是时任秘书监的鲁公贾谧。
贾谧得到上报后,看了两眼,随即嘲笑和彻道:“腐儒!所谓天人感应,纯属妄言!昔日武王伐纣,不吉而胜。汉元帝以日蚀罢官,亦不能改乱国之祸。我朝不以天象任事,立国已有数十载。不过一区区彗星,何足为忧?”
说罢,贾谧就将这件奏报封存了,并没有上递到三省中议事。
这本也是很寻常的事情,天底下不寻常的天象不知有多少。在汉朝时,朝廷按照天象来罢免三公,导致三公(司徒、司空、太尉)这三个职位轮替极快,短的不过当两三个月,时间长的也就一年出头,根本没人能长期坐稳职位,这无疑是不利于朝廷施政的。到了曹魏时期,也就更改了这个政策。渐渐地,也就没人把天象当做一回事了。
不过这一次的星象似乎有所不同,它的出现,似乎确实代表着一种征兆,并且不断地引出各种不祥的征兆。
六月时,凉州金城郡大地震,郡内房屋塌陷过半;同时徐州东海郡下雨雹,冰雹堆积在地面上,竟有五寸之深!为冰雹砸死的农人,竟多达六十余人。
与此同时,在黄河以南、函谷关以东的广大区域,遭遇了数十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江水、汉水、湘水等多条河流泛滥成灾,令荆、扬、兖、豫、青、徐共六州百姓不得安宁。
朝廷核查灾情后,立刻派出御史到遭灾各州郡巡查赈灾。但随后御史又上报说,由于此次受灾范围过广,朝廷的赈灾粮并不足用,所以张华倡议下,又临时从河北调来粮食,打算改用放贷的模式来赈灾,一年借出,分三年还清,只是还有十分的利息。
这方式在灾区生出很多波澜,许多灾民都深感不满,私下里说:
“知道的是来赈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挣钱的呢!”
不过总得来说,主要还是在关东地方遭灾,星象中说的西方兵祸一事,似乎并没有什么踪影,甚至可以说是时和年丰了。
从春天播种,到夏日收麦,秋日收粟,都难得的没有出现什么乱子。加上去年刚出现了兵灾,孙秀在税收上也有所收敛,导致百姓们手上都有了闲钱,商队更加在关中州郡中穿梭往来,驮马和货车上拉着满满当当的货物,人们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可以说新帝登基以来,最称得上安居乐业的一年了。
但身在夏阳的刘羡,却遇到了一些麻烦。
这倒不是他又和孙秀发生了什么龃龉。今年夏阳与关中诸县一样,也是丰收的一年,县府收上来的粮食足足有两万斛,多得粮仓都塞不下,布帛亦有上万匹。这几乎比得上一个穷郡的税收了。
事实上,经过刘羡四年的治理,如今有万户百姓的夏阳,已经称得上一个名副其实的富县,在关中诸县中,已排得近前五,就连冯翊郡郡治临晋也有所不如。
只是刘羡现在遇到的,却是一个老麻烦。
“你是说,你也在吕梁山里遇到了马贼?”刘羡听到这个消息后,再次向报官的人确认。
报官的是一个猎人,他回答说:“县君,千真万确!我原本在龙门山打猎,但现在韩原的人多了,到龙门山打猎的人也就多了,我打不到猎物,就往更北面的河谷去,结果撞见了一伙马贼!将小人的猎物都劫了!”
“他们什么模样,大概什么特征,有多少人?”刘羡问猎户道。
猎户描绘道:“他们穿着胡人的衣物,皮肤很粗糙,但又不像一般的胡人。头发结着辫子,说得话叽里呱啦,我也听不懂,遇到的也就十来个人。但看他们的样子,应该不是全部,还有其他人在,但到底有多少人,我就不清楚了。”
等猎户退下后,刘羡陷入了沉思。
向县府报官说有马贼,这已经是第三起了。刘羡起初有些不敢置信,因为自从在摆平了夏阳的四伙马贼后,刘羡以刚强之名闻名关中,周遭的马贼,宁愿绕路十里,都不愿经过夏阳,至今已有四年时间了,怎么会又有马贼出现呢?
但随着北部县民受劫事件的增加,刘羡不得不承认,大概确实是出现了一伙马贼。
这个猎户说得话,和前两起报案者说得大同小异,对马贼的特征描述基本相同,结辫子,说听不懂的胡话,只不过在人数上有所差异。第一个报案的是个农户,说是遭遇了两三名马贼入室抢劫,抢走了家里的粟米和鸡鸭。第二个报案的则是一个商户,说是运来了两百来坛酒,打算到夏阳的韩原新集去贩卖,结果在路上被四十多名马贼给劫了,血本无归。
虽然这伙马贼还只作案了三次,但影响却极大。在被迁移至韩原处的近万名县民间传得不可开交,一会儿说是匈奴人准备报复,一会儿又说是孙秀派来与县君相斗的,总之人心惶惶。说白了,这些人初来乍到,在夏阳并无根基,经不起被打劫一次的损失,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有过激的反应。
刘羡为了安抚民心,不得不对这件事情严阵以待。可同时,他也心生疑点,找回氐人出身的吕渠阳问道:
“渠阳,你对胡人的消息更了解。你知不知道,什么样的胡人头上会结发辫?”
吕渠阳也有些莫名其妙,他想了想,摇头回答说:“各族之间的风俗差异很大,这我也不清楚。不过县君放心,北面的胡人,不是匈奴人,就是鲜卑人,我也懂一些鲜卑语,如果打起来抓了个俘虏,就能问个七七八八。”
他说完,看刘羡面色沉凝,不由有些奇怪,又问道:“县君,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刘羡说出心中的疑虑道:“我在想,这些马贼,看起来不像马贼。”
“不像?县君是何意?”
“马贼做事,总是要有一定计划和目的的,因为他们势力通常不大,做两三次后,就要考虑到该如何提防官府追捕。所以一般要么不做,要么就利益最大化。可这些马贼,抢得最多的也就是些酒水,实在是奇怪,完全不是马贼的作风。莫非,他们的人数远超我的想象。”
吕渠阳听到这,立刻就明白了刘羡的意思,他惊疑道:“县君是猜测,北面有一个较大的鲜卑部落南迁了?”
“我也希望我猜测的是错的,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还是早些解决比较好。”
此时已经是初冬十月,正是商业最繁忙的时候,刘羡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了夏阳的发展。故而他整备一番后,带了六日的干粮,当即领着县里的所有县卒一起北上。此次与刘羡随行的部属,依旧是吕渠阳、薛兴、张固、孙熹几人。
此时的县卒的战损已经补齐了,还是六百人,只不过现在的六百人可不比往常,每人都带着两匹马,一匹骑乘一匹驮甲胄,加上有些县卒已有了战场血战的经验,可以说是一支相当有战斗力的队伍,就算是面对着五六倍以上的胡人,都有一战之力。
只是搜寻马贼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等刘羡沿着大河河谷进入吕梁山后,发现其中人迹罕至,并不能找到多少马贼的足迹。偶尔看见一些骑马穿皮袍的胡人,因为对面人少,在山林中绕了几个圈子后,很快跟丢了。等到第五日,刘羡还是没有找到马贼的老巢,而带来的干粮却要吃完了。
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正如此前猎户所言,龙门山以北的山林中还有相当多的猎物。刘羡便发了狠,干脆让将士们在山林中分队捕猎,这样既能就地解决粮食问题,也能更好地搜寻马贼。
于是夏阳县卒们又在吕梁山中待了十余日。他们以六十余骑为单位,分为九队,在白日四散而去,傍晚则各自带着猎物而归,相互夸比所获的多少。带回来的猎物,有马鹿、野猪、梅花鹿、兔子、山鸡等等。晚上大家就奖励猎手,篝火置酒欢乐,以渡过漫漫长夜。
但令人气馁的是,刘羡领着县卒往北走了近五十里,还是没有找到马贼所在,甚至连一个俘虏都没有找到。而再往北走,就要跨过夏阳的边境,违反地方官不得离境的法律了。
刘羡有些不甘,他对李盛说:“既然都走到这里,又怎能半途而废?我们继续往北走,就算抓不到人,至少也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刘羡现在在夏阳的声望是说一不二的,没有人会反对他。于是一行人干脆越过了边境,沿着河谷继续北上。
此时已是十一月中旬了,一行人在一个名叫马塬的地方,遇到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雪下来的时候,山和松林都完全看不见了,举步走马完全无法辨别方向,他们只好停下来等待雪停。没法生火,只能刨雪就着干粮吃几口。好在他们已经把冬装都带来了,还没有人冻伤,但晚上冻醒是经常的事情,这个时候就会听见积雪压垮树枝,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掉落到地上来。
雪停了之后,山中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偶尔风起来,地上的雪就像密密麻麻飞出去的箭,顺着风吹来的风向,横着飘过来。天色阴霾没有太阳,但已经不影响马在雪地上行走。
刘羡失望地想,这么大的雪,看来这一次要无功而返了。他不是一个犹豫的人,很快,夏阳人开始顶着啪啪作响的残雪往回走。不料走在最前面的人,很快就发现了雪地上深陷的马蹄印,他们在夏阳人来时的路上经过,却走了截然不同的方向,往山林深处去了。
这个发现令刘羡又有些激动,他和属下们商议后,都觉得不妨跟着去看看,如果一日内没有结果,再回去不迟。
于是他们列队钻进了树林,沿着脚步快步往里走,大概走了有十余里吧。众人来到了一个山谷,两面都是山,中间可以通行的平地不过宽数百步。马蹄下去,是深陷的积雪,雪地下面可能是干涸的小河,不过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
谷中寂静无声,只有马蹄踏在积雪上嘎嘎地作响。这时太阳出来了,昏淡惨白的阳光在雪地上印出明亮的反光,让人有些头晕,如刀割般的冷风也让人面目发麻。
就在众人有些麻木的时候,突然一阵风吹来,两侧的山上一阵的响动,好像是老鼠在绢帛里穿梭一样。刘羡仅是迷茫片刻,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立刻朗声道:“快!列阵!迎敌!”
话音刚落,他便看见两侧的山坡上立起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好似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将夏阳人包围了,刘羡心中默数,紧接着一惊,这数量大概是夏阳人的七倍有余!怎么会有这么多胡人?!
好在这些茫茫多的胡人并没有立刻开战,而是有一个人从山坡上骑马下来,可以看见他的脸了。他高高的颧骨煞是扎眼,黑瘦的面颊上,一双细眼发出的眼光满是淡然之色,头顶扎着几条辫子,而因为雪的缘故,头发,上嘴唇和下巴的胡子都是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