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35节

  就这样,在县吏们诧异的眼神中,两人有说有笑,直接就往县府内部走去了。

  刘羡没把阿符勒带到自己的书房,而是带他进了自己的小院,本意是让阿符勒稍等一会儿,先烧些热水洗个澡。不料阿符勒看见了院前的水井便说:“哪用这么麻烦,我在这里冲凉便是。”

  说罢,便催刘羡去取衣裳,他自己则在井里提了两桶水,在光天化日下脱得赤条条的,直接举起水桶过头,就往身上浇了下去。

  此时还是仲春时节,井水尤其凉沁。但阿符勒却仿佛一条鱼,这一桶井水下来,他反而怪叫着精神抖擞起来:“嚯,嚯,嚯……”然后就拿着皂粉往身上搓。

  而另一边,刘羡稍稍整理了一下,去县府的后厨里拿了一些炊饼,回过头来再看阿符勒,不觉眼前一亮。经过一番沐浴后,这个羯胡小子露出了还算姣好的容貌,加上白皙的皮肤,健壮的肉体,深邃的面孔,明亮的眼神,展示出无穷的活力,无疑是一个富有魅力的人。

  他很光棍地用湿巾胡乱擦拭了一下,毫不客气地接过刘羡手中的衣物,就穿戴,而后将乱糟糟的头发扎了个马尾,就算是结束了。

  刘羡看着他从邋里邋遢变得人模狗样,忍不住嘲弄道:“你这副模样,应该到处都吃得开才对啊,怎么我每次见你,都混得不成人样啊?”

  “嗨呀,别提了。”阿符勒抖了抖头发上未擦干的水珠,露出一张明媚的笑脸,他说,“这都是上苍对我的考验。”

  “这几年莫非过得不太顺心?当年拿得金子太少了?”

  “金子什么时候都不够花,这次我来找你,还真是金子的事情。啊呀,我快饿死了,先吃饭。”

  两人就这么笑着到侧厢里落座。刘羡把炊饼馒头给阿符勒摆上,又给他端了碗蛋汤。

  几年不见,阿符勒的吃相还是那么差,甚至有所升级了。

  十四岁的他看上去是狼吞虎咽,现在二十岁的他简直是饿鬼投胎。如今他大口饮食的时候,嘴在嚼,手在拿,眼睛在看着盘子,喉头不断地上下蠕动。刘羡明明是看着他在吃,却感觉自己是记忆出现了错乱,自我怀疑着,是不是自己盘子拿大了,怎么一会儿就空了一半呢?

  是不是火头们在炊饼里放了什么新东西,这位小胡才能像喝水一样的狂吃。

  这也把才吃过饭的刘羡看饿了,他拿了一块嚼了嚼,然后立刻就饱了。

  看来是人的问题。

  等阿符勒连吃了六个炊饼后,他又一口气灌完了蛋汤,对刘羡抱怨道:“你混得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当年在洛阳见第一面的时候,你请我那一顿比这强多了!”

  刘羡笑骂道:“那再差也比你强吧!”

  “是啊,所以这不是跑来找你要接济吗?”

  闹了这么一通后,阿符勒终于揉着肚子,斜躺在坐榻上,再慢悠悠地和刘羡说起这几年的遭遇来。

  当年他带着五百金返回上党后啊,还是过了三年好日子。

  这不止是因为赚了一些钱的原因,而是由于他搭上了刘聪的关系。虽然刘聪本人并没有什么帮扶阿符勒的意愿,但是奈何阿符勒喜欢扯着虎皮拉大旗,加上他本人能说会道,精于表演,假的也能给说成真的。所以自那以后,上党的各部族都因此高看他一眼。

  他父亲周曷朱也乐得培养他,就干脆把手中的这个羯人部落交给儿子打理。所以这几年,阿符勒在上党和邺城之间来回经商,卖马的生意很红火,加上阿符勒会钻营,结识了当地的很多商人和士人,甚至有幸见到了管理五部匈奴的五部大都督刘渊。

  在元康元年的时候,阿符勒已经把他们部族发展到有两千多人,手底下产业有两个大马苑,蓄养着三千余匹良马。虽然在整个匈奴部族中还是不起眼,但和过去的时候相比,已经算得上是今非昔比了。

  刘羡听到这,不禁又摸不着头脑,问道:“那你怎么搞成现在这幅样子?被人洗劫了?”

  “可不是!”阿符勒则揉着肚子,没好气地回答道,“朝廷给我们派了个会割肉的府君,那握刀的手,真是快得很呢!”

  原来,在元康元年年底,上党太守换了一个叫孙元的人,据说是贾后近侍宦官,孙虑的兄长。

  他甫一上任,就和孙秀一样,直接把上党胡人的赋税调到了合汉人标准。本来这也没什么,也还在当地胡人的承受范围内。可这位孙太守别出心裁,直接在滏口陉连设三道卡,每过一道都要交过路费,相当于把通过上党的商税提高了三倍。

  这还不算完,他又垄断了壶关内的水源,以一壶二十钱的价格进行甩卖。要知道,并州到邺城之间,滏口陉是最快捷也最平坦的一条商路,几乎并州一半的商人都要从这里经过,他们不能不买。

  于是短短两年之间,孙元就获取了暴利,税过数万金。而作为代价,并州为之破财的商家不知凡几,活下来的几乎都转换了商路,转而避开上党,走平阳、河东,到关中来做生意了。

  阿符勒本来也想这么干,但是他们部族就在孙元治下,根本没得活路可言。孙元稍得钱财,就以强买强卖的方式,大肆收购上党内的资产。对于上党本地的汉人士族,他还会给几分薄面,但是对于阿符勒这样的胡人部族,他根本不给任何拒绝机会。

  大概在去年年中的时候,他以五十金左右的价格,就强买下了阿符勒经营的两座马苑。其余遭灾的上党胡族,也不计其数。

  等到了这个元康四年,上党的胡人们几乎已经到了一个民不聊生的地步。怕想像以前那样,过不下去的时候,到邺城、洛阳之类的地方卖儿卖女,讨一碗饭吃,眼下都是做不到的。

  听到这里,刘羡深为叹息,他原本以为,孙秀已经是贾后麾下里顶丧尽天良的人,没想到江山代有才人出,在上党还有这样的天才,这令他良久无语,也为阿符勒的境遇深感同情:“所以你来找我,是需要一点接济吗?”

  刘羡想,两人朋友一场,又刚从孙秀手里捞了一笔,确实不妨接济阿符勒一些。

  “不!”没想到阿符勒的话出乎意料,他摇摇头,神秘兮兮地说,“刘羡,我从来不白要人东西,这次来,我是来找你做生意的!”

  “一个绝妙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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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一桩生意(4k)

  “什么!生意?”

  刘羡闻言,既感到有些好笑,又不敢不当真。

  听方才阿符勒的描述,他现在的部族里连粮食自给都做不到,手底下的产业又基本被孙元强买了,他能有什么资本做生意呢?可同时,刘羡知道阿符勒的为人,虽然他看上去是一个很不着调的人,但他是一个敢于蔑视世俗,做一些非凡之事,成就非凡之业的人。

  正如他当时说要为被冤杀的乡亲们报仇一样,当他决定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是不惧世上任何风险的。哪怕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洛阳,他也敢拉帮结派去打劫金谷园。刘羡虽然在里面推波助澜,但他知道,阿符勒才是一个真正的组织者,他也因此明白,这是一个天生的领袖。

  所以刘羡表面上露出笑意,心底里却慎重起来,等待着阿符勒的下文。

  阿符勒说:“我要向你卖一个消息,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刘羡也不犹豫,直接问说:“你要卖多少钱?”

  阿符勒伸出一根手指头:“一千金,童叟无欺,物有所值。”

  刘羡点点头,握住他的手道:“好,成交!”

  这反而把阿符勒吓了一大跳,像是踩了什么陷阱一样,回问道:“哈?你怎么这么痛快?”

  “怎么?痛快你都不高兴?”

  “事出反常,说不定有鬼。”阿符勒摇头晃脑地回忆道,“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计划劫金谷园,明面上说得好好的,大家进去是去抢钱的。”

  “结果呢?你明面上说得好听,实际上暗地里想抢女人,还装模作样地不告诉我们,想把我们当幌子,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鬼知道你是不是哪里弄来一笔赃款,是要在这时候坑我呢!”

  刘羡听了一阵无语,当时确实是这么个情况,他还真无法反驳这个指控。但现在他确实是出于好意,便没好气地笑骂道:

  “对,你说得对,这笔钱是我从别人那坑来的赃款,你就说你要不要吧!不要我就给你送客了。”

  “要!怎么不要?”阿符勒听闻真的有钱,立刻脸色一变,换了一副讨好的脸色上前来,拍着刘羡的肩膀道,“我就知道,普天之下,像你这样的好兄弟不多了。”

  “别,你兄弟现在就在院外三十步的马厩里,我可当不起你兄弟。”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刘羡坐定了,问他道:“说吧,你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

  阿符勒没有立刻说,而是先走出院门,警惕地打量了一眼院落左右,见黄鹂与桑树之外,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偷听后,他慢慢回到房内,关上院门,附到刘羡耳边,悄悄道:

  “我们上党的大首领,匈奴后部帅,郝散郝大人,要在今年四月造反了!”

  阿符勒的声音极小,轻若蚊呐,但落在刘羡耳中,却无异于一声惊雷。他浑身一颤,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但他的理智让他冷静,并习惯性地扼制住了这股冲动。刘羡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又长长地吐气,过了差不多十个呼吸,他才将心中的激动给平复下来。

  再睁开眼睛,阿符勒已坐在榻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刘羡的神色极为严肃,他问阿符勒道:“此言当真?”

  阿符勒点头说:“当然是真的!”

  其实刘羡心中早就相信了,只是他内心实在太激动了。

  自从出了诏狱以后,他几乎每天都在盼着哪里有人造反。尤其在前一段时间,他因为孙秀的挑衅感到愤怒和煎熬的时候,真是由衷地希望天下大乱,然后他就可以顺势浑水摸鱼,无论是趁势立功,还是也加入到这个造反大业里,都是可以接受的。只有继续这样若无其事的平静下去,才是不能接受的。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当他的内心好容易已经渡过了这道坎,准备平心静气熬日子的时候,阿符勒却给自己带来了这么一个大消息。

  是这样的,其实自己根本不需要焦虑,在这样的时代,有着这样的朝廷。天下的百姓,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年也一定会反。只不过在今天,他从阿符勒口中,得到了第一个造反者的消息罢了。

  到此刻,刘羡的心情达到了空前的平静,他再问阿符勒道:“你跟我好好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符勒笑道:“说也来巧,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我的?”

  在阿符勒的叙说下,刘羡渐渐明白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孙元的行政,在上党的胡人部族中可以说引起了众怒。可即使如此,胡人们仍然难以下定决心起事。

  首先是地利因素,上党就在并州最南端,实在太过于接近京畿要害了:往南就是司马家龙兴之地河内郡,往东则是五都之一的邺城,往北则是并州都督府。一旦造反不密,走漏了消息,立马就会被晋朝大军三面镇压。

  其次是人心因素,孙元虽然暴虐,但到底只在上党一郡之内。并州的其余地方,尤其是在五部大都督刘渊治下,还没有到不堪忍受的地步。后部帅郝散曾经数次暗示刘渊,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可刘渊不置可否,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显然是打算置身事外了。这让上党的胡人们心里没底。

  第三则是归宿问题,若要起事,该到哪里去呢?身为五部大都督的刘渊不愿意接纳,难道要北上去投奔拓跋鲜卑吗?这不失为一个选择,可中间隔着并州都督府,其道路必定艰险万分。又或者豁出去了,直接南下去打洛阳,这讲出来也让人感到好笑。

  所以在去年年种的时候,上党胡人还在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

  但在年底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促使他们下定了决心。

  第一件事,是孙元的暴政变本加厉了。

  由于孙元这两年在壶关的竭泽而渔过于成功,这条著名且繁华的商路已经成了昨日泡影,人流不再,杂草丛生,甚至连老虎和狐狸都多了起来。

  可孙元对此极不满足,他一面不愿意放弃在滏口陉的路卡,一面又要在上党南部的天井关设卡。要知道,天井关的道路远不如壶关好走,周围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古隘丛峙,形势可谓险峻,因此又被称作为羊肠坂。所以自古以来,除非是动兵用武,很少有商队从这里走。

  但因为壶关难过,一些胡人部族不得不铤而走险,从天井关出到河内、洛阳等地行商求生,以期赚一点辛苦钱。

  结果孙元又在这里增设路卡,不交税不放行,等于是彻底断了大家的活路。被拦的第一批胡人群情激愤,想要闹事,结果直接被孙元全部收监,几十个人被打了一顿后吊在关口示众,然后遭遇一场风雪,天寒地冻的,直接将这些人冻死了。

  这件事传到郡内,胡人们都大受震撼。都以为这样下去,造反是死,不造反也是死,不如杀了孙元跑路,好歹还算是给死去的人报仇了。于是就这么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而第二件事,就是传来了征西军司成功招安郝度元的消息。

  郝度元本来是匈奴后部帅郝散的亲弟弟,两人都是上党匈奴中有名的英杰。只是在前任后部帅郝野宰去世后,郝散继承帅位,而郝度元不甘屈居郝散之下,说要闯下自己的一份天地,便领着自己手下的几百人离开上党,再也不见踪影。

  这些年上党匈奴并不是没收到过郝度元的消息,但只听闻个大概,说他发展得不错。但具体到底是什么情况,此时还是第一次知道。

  当大家得知郝度元在朔方站定了脚跟,被征西军司大力招抚的消息后,上党匈奴顿时有了方向,他们打算起事之后,就举族西迁,数万人来朔方投奔郝度元。

  听完阿符勒的叙述后,刘羡已经完全明白了这次起事的前因后果,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因为按照上党诸部匈奴的计划来看,与其说他们是在起事,不如说是在准备逃亡,并不如刘羡预想中的那样轰轰烈烈。

  但刘羡很快又摆正心态。他想,历朝历代的统治里,第一个造反的肯定规模不大,这很正常。而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自己也没必要这么心急。

  而阿符勒说了这么多,嗓子都讲冒烟了,正在一旁猛灌凉水。刘羡等他喝完后,笑问道:

  “你卖给我这个消息,是指望我做些什么?和你们里应外合吗?”

  阿符勒闻言,接连咳嗽了几声,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刘羡,打着嗝道:“刘怀冲,我记得你没这么愚蠢吧?这事一看就蠢得无可救药,难道要我混在一起找死吗?”

  “哈哈,你觉得你的这些同乡们蠢?”

  “蠢,当然蠢!如果是我,就宁愿带着这些人去打洛阳,成不成另说,至少轰轰烈烈!而跑到朔方这苦地方来,饿的时候,抢粮食的地方都没有,饿死的时候,根本没有人在意,也成不了什么大事的。”

  还真是阿符勒能说出来的话!在旁人看来最不可能实行的路线,反而是他最乐意实行的路线。刘羡笑道:“人还是不要总想着轰轰烈烈,也要想办法好好的说。”

  他本意是转移话题,不料阿符勒还揪着这个话题不放,继续阐述自己的思想道:“嗨,也不是只为了轰轰烈烈。你别看这年头还风平浪静,但实际上啊,我看到处都是想浑水摸鱼的野心家。大家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借口罢了。”

  “洛阳的朝廷在,大家就还装装样子,听一下朝廷的调令。但若是朝廷出了事呢?天下会有多少人愿意去洛阳救朝廷呢?我看也是说不好的事情。所以说,照我看,若起事,打洛阳才是唯一的生路。”

  刘羡盯了阿符勒一会儿,好久才感慨道:“你小子还真有一番歪理,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天下还分封有那么多藩王,他们会不会先看着你打洛阳,你若打不下来还好,打下来了,他们就将群起而攻之?”

  “还有这等事?”

  阿符勒吃了一惊,显然他对朝廷的大体政治没什么概念,眼光也不算长远,所以想了一会儿后,只能挠着头遗憾道:

  “算了,反正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找你拿了这份钱,我也就不掺和这件事了。”

  “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北上咯!”阿符勒难得地露出了丧气的表情,仰天叹道,“我打算趁大帅他们西奔的时候,我领着族人去投奔左贤王,如果那里待不下去,就继续往北,说不定就要去雁门以北,投奔鲜卑人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刘羡听得出来他言语中的遗憾:不管怎么办,这件事后,家乡上党是待不下去了,他这一走也不知道要到何时,难免为此感到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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