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吏! 第21节

  廊庑尽头,一间用来待客的宅舍内。

  坐枰、案几、酒卮等用具已经摆好,郭解坐在一张坐枰上,奇怪的发现室内还有一面罘,挡住视线,看不到主位的人影。

  亭候跪坐在对面的坐枰上,说出了原因:“叔父不敢见人,只能搬来一面罘挡着,还请郭亭长多多谅解,叔父虽说是南阳豪侠,得罪的人却是外戚窦氏,吓破了胆,只能出此下策,搬来一面罘挡着方能出来见人。”

  他突然想起一事。

  郭解族诛了阳翟原氏,比起贾子光得罪外戚窦氏更甚,从没见他露出半点惧色。

  到底是平帻庶民出身,无所顾忌,胆子比起豪强大上很多。

  郭解瞥了一眼亭候,若有所思,看来随着贾子光得罪了外戚窦氏,南阳贾氏已经暗生嫌隙,不少族人心生不满,怨恨贾子光得罪了窦彭祖。

  他看向了张骞、卫广二人:“你们出去清查甲舍院落的丁口,勘察是否有人隐籍,到了傅籍的年龄却瞒着不报,试图躲避徭役,记住,要把所有丁口的齿龄清点一遍。”

  官寺属吏往往需要很强的各种能力,就拿县官寺诸曹之一的户曹来说。

  户曹主户口、名籍、婚庆、祠祀诸事。

  需要掌握根据牙齿判断年龄的本领,避免有人隐瞒年龄,逃脱傅籍以后的徭役。

  张骞听出了郭解话里的意思,不是真的去清查丁口,借着清查去找仓房的位置,守住仓房,避免贾子光火烧粮仓。

  一人守住仓房闺门,极为凶险,需要面对数十名手持利剑的贾氏游侠儿。

  能不能活下来只看两个字。

  赌命。

  张骞按住想要起身的卫广,郑重说道:“你在藁街都亭的众人中,最是骁勇,只有你守在兄长身边方能安心,清查傅籍的小事交给我。”

  一句最是骁勇。

  卫广满面红光,乐呵呵的说道:“你尽管去清查傅籍,有本啬夫守着兄长,任何屑小别想靠近过来半步,手中的卜字铁戟足够扫平一切贼人。”

  守住仓房虽说赌命,却获利极丰,贾子光空出来的门亭亭长由赌命的人担任。

  大丈夫固有一死。

  即便是死,也要死的值得。

  赌了。

  张骞郑重作揖,提着二尺剑走出正房,朝着甲舍院落的仓房走去,守住他们兄弟这一趟最重要的获利。

  “亭候,咳咳”

  贾子光是南阳郡有名的豪侠,身体强健,却因为外戚窦氏带来的惊吓吓病了:“你带人亲自守着仓房,记住,携带薪柴膏油堆在粟仓内,郭解带来的人若是有半点不轨,立即点燃薪柴膏油,烧了粟仓内所有的粮食,让郭解一无所获!”

  亭候吓一跳,嘴皮子颤抖的说道:“叔叔父,粟仓内贮存足足两万石粟米,全部烧光,是是否”

  “嗯?!”

  贾子光的眉头一拧,按着二尺剑死死盯着亭候:“你连叔父的话都不听了?难道有了二心,想要毒害我,自己来做南阳贾氏的族长。”

  他自从得罪了外戚窦氏,不仅变得害怕见人,性子更是变得喜怒无常,怀疑有人想要暗害他,取而代之。

  贾子光动不动拔剑杀人,已经刺死两名家奴,一名女婢,以至于奴婢进去送饭都战战兢兢,担心随时被族长刺死。

  “不敢。”

  亭候惊慌的向后退一步,急忙说道:“叔父放心,侄儿亲自守在仓房内,手里拿着雁足灯,只要有人闯进来便会立即点燃薪柴膏油,一息时间内,燃起所有的粟米。”

  他急急忙忙离开了正房,直到走出宅舍,看了一眼白壁,暗自松了一口气。

  亭候的目光闪烁起来。

  无论郭解身边的啬夫会不会过来,索性直接烧了仓房,不过,在火烧仓房以前,偷偷藏匿一千石不.三千石的粟米。

  火烧仓房可以销毁所有的证据。

  没人知道他私藏三千石粟米。

  “你去仓房作甚?”

  亭佐包扎好右臂,遇见了前往仓房的亭候,困惑道:“叔父正在宴飨郭解,你不在旁边陪着,以免叔父遭到郭解的暗害,怎会突然去仓房。”

  亭候一心想着侵吞三千石粟米,心不在焉的随便说了原因。

  亭佐的中山狼脸容,再次出现一丝阴鸷目光。

  茂陵令前些日子过来找过贾子光,借走仓房的两万石粟米,便能拔得上计的头筹,长安诸多县征缴的赋税最多。

  只要茂陵令拔得头筹,通过外戚窦氏的门路,就能挤走赵禹担任长安令。

  赵禹长于刑名,不擅长征收赋税钱粮。

  只要多出两万石的粟米,挤走赵禹不成问题。

  贾子光知道明面上是借,其实是把两万石粟米送给茂陵令,舍不得数目庞大的粟米,没有答应茂陵令的借粮。

  亭佐冷笑一声,贾子光得罪了外戚窦氏,亭候是个蠢材,只要他暗中把所有的粟米送给茂陵令,便是相助茂陵令拔擢长安令的亲信。

  到那时,长安令门下诸曹。

  有他一席之地!

第35章 枭羹

  “郭解亭长,往日多有得罪,满饮此酒,就当赔罪了。”

  贾子光安排妥当,叫来家奴搬走罘,郑重的说道:“你也知晓我得罪了外戚窦氏,直城门的门亭都亭长位子恐怕担任不了多久,本吏上面的长安尉朱安世,只认钱,与提携你的张汤完全不同,只要你不会触犯律法,便会尽力保住你。”

  那日,长安官寺的便坐内。

  张汤为了保住郭解,不惜顶撞窦彭祖,得罪长安权势最盛的外戚窦氏。

  贾子光看在眼中,颇为羡慕,却又只能羡慕。

  “本吏不善饮酒。”

  郭解没有喝酒,也不吃案几上的任何饭食,谁知道有没有下鸩毒,故意拖延时间道:“此言差矣,朱上吏也是难得的好上吏,你不触犯汉律,安分守己,朱上吏不会亏待你。”

  说话说的滴水不漏。

  不会给人落下任何的口实。

  贾子光诧异的看一眼郭解,心道只听说他是平帻庶民出身的豪侠,家中无人担任官吏,怎会说话如此的滴水不漏,像是一名积年老吏。

  他命人点燃半人高的连枝灯,十余灯芯亮起光芒,照的正房内更加亮堂。

  贾子光看清了郭解脸上的神情,见他一脸的泰然自若,更觉得不可思议:“郭亭长只带着数名亭卒便来赴会,难道不怕本吏叫来数十名贾氏游侠儿,杀你泄愤,砍下脑袋挂在大门上。”

  卫广当即瞪他一眼,手持卜字铁戟站起来,似是随时准备冲过去挟持贾子光,拿着他当桃印,逃出危机重重的甲舍院落。

  他闯进大门以前,一戟挑翻了南阳贾氏技击剑术最为精湛的亭佐,早就传遍了甲舍院落。

  贾子光心中一凛,立即击掌,叫出来护卫在四周的贾氏游侠儿。

  公卿豪强的宅舍内往往会修筑一种特殊的建筑。

  复壁。

  即夹壁墙。

  复壁通常用来储存钱帛,金银器具,有时也用来藏人。

  汉初赵王张敖相贯高因汉高祖刘邦待赵王无礼,派遣甲士藏在复壁内,准备伏击刘邦。

  正房的左右两侧白壁,修建了一层复壁,藏着十几名贾氏游侠儿,全是技击剑术精湛的族人,随着贾子光的击掌,纷纷从复壁走出来,警惕的看着郭解等人。

  领头的人戴着平帻,手持环首刀,还有一面红漆双弧盾,步履间颇有章法,不像是脚步杂乱一团乱哄哄上前杀人的游侠儿。

  更像是边塞烽燧的戍卒,手持红漆双弧盾挡在身前,脸色冷肃,进退之间,十几人颇为整齐,又相互掩护,似是面对狄道外袭来的匈奴人。

  卫广神色一凛,低声道:“我曾经遛马,遛到过狄道,见识过边塞的烽燧戍卒,这些人不是寻常游侠儿所能相比,正是边塞烽燧的戍卒,兄长切不可大意。”

  狄道隶属于陇西郡,在汉武帝没有开拓大汉疆土以前,距离长安不过数百公里的狄道便是长城边塞。

  从长安骑马,四五天便能抵达边塞狄道。

  长安背靠着渭水建城,狄道在渭水的上游源头,走水路两天便能抵达狄道。

  郭解惊异于贾子光藏匿了十几名戍卒的同时,看向卫广的眼神颇为无语,遛马跑到了狄道边塞,真是能跑,也不怕被平阳公主抓住他公马私用。

  “郭亭长放宽心。”

  贾子光神色轻松的说道:“复壁藏匿了十几名戍卒,嗯,想必你也看出来,全是在边塞烽燧戍守多年的老卒,本吏养着他们,每年耗费不少钱帛找人代替服役,只是为了保住自身的安危,没有袭击郭亭长的意思。”

  “呵呵。”

  贾子光突然自嘲一笑:“不是谁都有你那般的胆子,拿着不知从哪找来的红绦扎甲,扔在阳翟原氏的仓房内,谎称私藏甲胄,族诛了阳翟原氏,不愧是手搏猛虎的豪侠,郭亭长的胆气惊人。”

  诬告反坐。

  稍有不慎,遭到族诛的人便是郭解。

  以及他身边的上百名绛服游侠儿,除了郎官张骞、平阳公主的骑奴卫广,阖族上下都会被杀光。

  贾子光派人清查了郭解的车马,没有携带一副红绦扎甲,无需担心郭解再次使出私匿甲胄的阴招,诬陷南阳贾氏私藏甲胄。

  “来人。”

  贾子光叫来几名女婢,似是真想化干戈为玉帛,满脸喜色的说道:“本吏听闻郭亭长大驾光临,嘱咐庖丁造饭,为你熬煮了一釜枭羹,请飨。”

  一名中年短须的庖丁端着铜釜走进来,咕嘟嘟冒着热气,放在正房中间的马蹄地灶上,拿出一些名贵的香料,茱萸、花椒、大酢,还有一些黄褐色的盐,放在铜釜内,搅拌均匀,弓着身体退了出去。

  味道闻起来很香,铜釜翻滚着乳白色的肉汤,表面飘着一层油脂,任何人看来都是难得的佳肴,尤为难得的是飘着油脂。

  所谓膏粱子弟,膏指的便是油脂。

  “先给郭亭长盛一碗送去。”

  贾子光看到铜釜内翻滚的枭羹,蜡黄色的脸容,出现了几分容光焕发,介绍道:“这便是今上赏赐给百官的枭羹,平帻庶民听都没听说过,何况是享用,难得的佳肴用来宽待郭亭长,可见本吏化解恩怨的决心,郭亭长快快享用。”

  卫广探着脑袋,看向铜釜内的枭羹,跃跃欲试,似乎很期待吃到枭羹。

  五月望食枭羹,辟除不祥。

  郭解闻着室内飘散的枭羹味道,肚子一阵翻腾,味道越是香,肚子越是难受。

  这玩意是炖的猫头鹰。

  枭,就是猫头鹰。

  一种吃尸体腐肉的鸟兽。

  他肯定不会吃。

  一名俏丽女婢端来漆器做的名贵漆碗,只有公卿才能常用,贾子光家中只有几只漆碗,通常用来招待贵客。

  漆碗满满全是枭羹,摆放在案几上。

  郭解一口没吃,丝毫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贾子光瞧见郭解始终不肯吃,脸色逐渐冷下来,轻蔑的说道:“看来出身低贱的人吃不了膏油,吃进嘴里便会腹痛呕吐,过去觉得是假的,今日看来,竟是一句实话,野猪吃不了细糠。”

第36章 鸣镝

  旁边的卫广听到此话,满脸怒容,骑奴出身最恨别人瞧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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