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莽通的剑尖已挑飞他的革带。
游侠沉默十年的话匣终于崩裂:“慎言。”
铜柝声穿透地室时,颜异正在用断簪蘸血书写《田律》。
这个恪守周礼的太学生忽然吟诵起《七月》,当念到“纳于凌阴”时,中衣上的墨迹竟与血渍融成田亩的阡陌。
苏嘉郑重道:“若有一日师父背誓.”剑柄麻绳穗簌簌抖动,“弟子当效豫让漆身吞炭之志。”
“明日社祭的柏树会见证誓言。”
郭解将桃木符按在窦氏私田方位。
卫广的榆木符节正在擦拭,安国少季在案底刻完最后一刀,而虫皇柔的铜铃震落钱币上的血痂。
当莽通割掌将血涂在桃木符上时,游侠的手掌按在郭解肩头,仿佛十年前共闯睢阳狱时的模样。
晨雾漫入地室之际,社土前的柏树无风自动。
郭解凝视着弟子远去的背影,后腰旧疤突然崩裂,那是去年杀豪强留下的箭伤,此刻正将褐色深衣染成暗赭。
地室角落,安国少季刻下的斗狗图在晨光中泛着幽光,宛如窦氏私田里倒伏的禾穗。
社祭的黍米香混着新翻的泥土气飘进地室时,郭解正用麻布擦拭两口环首刀。
刀身上的云纹在松明火把下忽明忽暗,映出武库令卫广绷紧的弓弦。
十石硬弓的牛筋弦已换成柘木丝,拉满时几无声响。
“窦氏在陈留的私田,用的是少府监特制的铁犁。“卫广将榆木符节按在陶制地图上,符节尾端刻着武库的鱼鳞纹,“昨夜运进武库的三百具旧弩,改成了犁头。“
莽通的铁椎突然砸向陶罐,粟米酒溅上颜异的二尺剑。
这个颜回十世孙的佩剑从不离身,剑鞘上的漆却斑驳如老农的锄柄。
“改弩为犁,形同欺君。“颜异用葛布擦拭剑身,中衣领口的系绳纹丝未乱。
地室暗门忽地一响,虫皇柔拎着两条腌狗腿晃进来。
曲成侯家的公子裹着市井贩夫的粗麻衣,发间却别着玳瑁梳。“东市狱卒说,窦家三管事昨夜买了二十副马鞍。“
他抛给安国少季半块黍饼,“你相好的寡妇在窦氏别院浆洗衣物时,瞧见地窖有铁器。“
安国少季就着粟米酒吞下黍饼,腰间的鹿皮囊叮咚作响。
里头装着各府侍女的香囊。“那寡妇说窦氏的马蹄铁比官制宽半指,跑起来.”
他忽然被苏嘉的骑戟抵住咽喉,戟尖还沾着马厩的草料。
“说正事。“苏嘉的皮甲下露出少年人单薄的锁骨,骑戟却稳如老卒。
郭解的环首刀突然劈开陶罐,粟米酒在地图上洇出关中轮廓,“明日社祭,十二辆运耒耜的牛车会出武库。“刀尖点在陈留位置,“犁头换成弩臂,只要半炷香。“
莽通从怀中掏出榆木筹,上头刻着田亩数。“窦氏私田的界石埋在三尺深处,用夯土裹着。“铁椎在地上画出沟壑图形,“挖界石换弩机,比斩首快。“
“不可!“颜异的二尺剑突然横在图纸上,“擅动田界依《田律》当黥为城旦!“
虫皇柔的剑鞘轻轻压住颜异手腕:“颜君可知,窦氏私田的界石下埋着什么?“
玳瑁梳划过地图,“去年渭南饥荒饿死的孩童,三十七具。“
地室忽然死寂。
卫广的弓弦发出蜂鸣般的颤音,安国少季的鹿皮囊不再作响,苏嘉的骑戟尖凝着一滴将落未落的酒液。
郭解的第二把环首刀缓缓出鞘,刀身映出颜异颤动的瞳孔。
“明日辰时三刻,社稷坛东侧柏树下。“双刀入鞘的闷响截断所有争议,“运耒耜的牛车卯时出武库,巳时前必须折返。“
寅时的露水还凝在柏树叶上,十二辆牛车已碾过长安东郊的田垄。
郭解将两口环首刀裹在葛布中,刀柄缠着春祭用的五色丝。
辕木上的麻绳深深勒进他肩头。
这老农的扮相是虫皇柔亲手所化,粗麻衣襟里却藏着太子门大夫的铜印。
“窦氏的马队卯时三刻出陈留门。“卫广压低斗笠,十石弓的柘木弓臂藏在耒耢捆里,弓弦混在麻绳中泛着青白。
他脚上的草鞋沾着武库地砖特有的红泥,靴底却用黍米浆糊了层黄泥。
莽通的铁椎敲碎最后一块界石时,晨光正爬上社稷坛的瘗土堆。
这个游侠的粗布短打沾满草屑,铁椎的木柄却用桐油浸得发亮。“三十七具。“
他掀开夯土下的草席,露出排列如军阵的小棺。
棺中弩机泛着冷光,弩臂上烙着少府监的鱼鳞纹。
虫皇柔的剑鞘突然抵住莽通后腰。
曲成侯家的公子裹着贩夫的粗麻衣,发间玳瑁梳却映着寒光:“东南三百步,窦氏的马奴在清点祭牲。“
他的二尺剑贴着棺木滑入土中,剑穗上的玉坠塞进夯土缝隙,“苏嘉的骑戟藏在祭坛西侧的柴垛里。“
社鼓初响时,安国少季拎着腌梅陶罐晃进田垄。
这个轻佻郎官的鹿皮囊叮咚作响,里头装着各府侍女的香囊。“窦氏三管事的革靴,“
他踢开一坨马粪,“用的是南越的鳄鱼皮。“
鹿皮囊倒出半块符节,与卫广腰间榆木符的缺口严丝合扣。
颜异的二尺剑突然刺入土地。
这个颜回十世孙的葛布深衣溅满泥点,剑柄缠着的麻绳却一丝不乱:“《厩苑律》有载,私蓄马匹过十者.”
话音未落,东南方突然传来马嘶。
五匹青骢马踏碎晨雾,鞍上人皆着窦氏门客的赤缘深衣。
“祭牲血!“郭解低喝一声,双刀割开拉车的黄牛脖颈。
热血喷溅在棺木上,掩盖了弩机的铁腥气。
卫广的弓弦瞬间绷紧,柘木丝在晨风里发出蜂鸣。
莽通的铁椎砸向第二头祭牲,牛颅碎裂的闷响惊起飞鸟。
窦氏马奴的革靴陷入血泥时,苏嘉的骑戟已挑飞其皮弁。
少年郎官单薄的肩膀绷紧皮甲,戟尖的倒钩挂着半片染血的葛布。
“往沣水方向!“虫皇柔的剑鞘拍在马臀,青骢马吃痛奔向河岸。
安国少季的鹿皮囊甩出熟石灰,迷了追兵的眼。
郭解的双刀交叉架住最后一名马奴的咽喉,刀背云纹映出对方黥面的“私“字。
卫广的弓弦绞上其脖颈,牛筋陷进皮肉:“说!窦婴的私铁走哪条驿道?“
“霸陵.霸陵驿.”马奴的牙缝渗出血沫,“每月朔日,车底暗格”
莽通的铁椎突然砸碎其膝盖,骨裂声混在社鼓里无人察觉。
颜异的二尺剑挑开马奴衣襟,露出左肩“兵“字黥印。
这是私蓄部曲的铁证。
东市狱的方向飘来炊烟,安国少季哼着俚曲将麻绳套上俘虏脖颈,绳结却是廷尉府惯用的“鬼扣“。
社祭的瘗土被重新掩埋时,三十七具小棺已换成装满旧弩的陶瓮。
郭解将染血的五色丝抛入火堆,双刀入鞘的闷响淹没在祝祷声中。
虫皇柔的玳瑁梳划过祭坛边缘,在青石上刻下三道浅痕。
当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社稷坛上,十二辆牛车已折返武库。
辕木的压痕深了半寸,车辙里混着血泥与铁屑。
东市旗亭的日晷指向巳时,狱卒的铜烙铁按上死士胸膛的刹那,霸陵驿道的槐树正落下今春第一片新叶。
铜雀灯台上的蜜蜡融成血珠状时,陈阿娇的玉指正抚过犀角梳齿。
铜鉴里映出的椒房殿檐角兽首在烛火中扭曲变形,仿佛在嘲笑她空悬一年的皇后金印。
窗棂外传来蝉鸣,却压不住董偃衣摆铁屑摩擦青玉簟的声。
这馆陶公主的男宠正跪在七重冰蚕纱后,玄色深衣的合欢纹腰封下藏着霸陵私坊的铜钥。
“本宫这张脸,比那骑奴出身的卫氏如何?“陈阿娇突然折断三根梳齿,断裂声惊得檐下铜铃乱颤。
董偃膝行半步,羊脂玉冠下的眉眼在烛火中泛着妖异的柔光:“娘娘是日月经天,那卫氏不过是腐草萤光。“
他袖中滑出一卷帛画,卫子夫隆起的小腹在素绢上刺目如瘤,“三日后这贱婢要回平阳祭祖,臣在霸陵驿道备了三百游侠儿.”
铜鉴寒光乍现,陈阿娇的二尺剑已抵住董偃咽喉。
剑锋割破的衣领下露出私铸坊死囚的黥印,那是几年前她亲自下令烙上的。
当时这娈童还是馆陶公主府的马奴。
“你当建章监卫青是死人?“
剑刃压出血线,血珠顺着帛画中卫子夫的面颊滑落,在卫氏隆起的腹部凝成血痂。
董偃的舌尖舔过剑锋,血腥气混着他衣襟的沉香味:“游侠儿用淮南铁铸的环首刀,弩机刻着梁王工官印。“
他从怀中掏出半枚错金虎符,符身上还沾着长门园地砖的朱砂,“卫青此刻正在云中郡查马政,待他得讯”
赤舄突然碾上他指尖,陈阿娇的护甲掐入他肩头:“本宫要那孽种化作血水!“
暗室铁炉的余温透过青玉簟渗上来,董偃袖中铁蒺藜的尖刺扎破掌心。
他仰头望着皇后鬓间摇摇欲坠的九尾凤钗。
那是孝景皇帝亲赐的及笄礼,钗尾镶嵌的东珠已蒙尘多年。
“臣备了狼毒与铁刺藜,“他的唇贴上皇后赤舄的茱萸纹,“车驾倾覆时,游侠儿会扮作流民”
话音被突然闯入的老宦打断,冰蚕纱外传来馆陶公主的脚步声。
陈阿娇反手将虎符塞入董偃衣襟,剑柄重重磕在他锁骨:“滚去霸陵把弩机淬火!“
铜鉴映出她扭曲的面容,额间花钿的朱砂晕染如血。
董偃倒退着爬出内室时,听见身后传来玉器碎裂的脆响。
那是卫子夫去年献给太后的和田玉枕。
暮色染红长门园鱼池时,董偃的鹿皮靴已踩在霸陵私坊的铁渣上。
二十具新铸的臂张弩在暗室泛着青灰,弩机望山处刻意做旧的梁国徽记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他解下腰间错金带钩扔给独眼铁匠:“箭镞掺三成铅,要见血封喉。“
铁匠的铜钳夹起带钩对着火光端详,钩身上的长乐未央纹在烟尘中模糊不清。
“三百游侠儿要价再加两车蜀锦。“铁匠的独眼瞥向门外运铁料的牛车,车辙深得反常。
董偃抓起把铁蒺藜按进对方掌心:“给你三车锦,再加二十个会口技的。“
尖刺扎破的鲜血滴在淬火池里,嘶响中腾起的白雾裹住他阴柔的笑,“卫氏的玉辂经过鹰嘴峡时,我要听见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