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吏! 第168节

  “妙极!”赵禹抽出一贯钱嗅了嗅,“没有河泥腥气,郭计吏竟懂得用石灰防潮?”

  他忽然转头盯住卫广,“听闻你们在灞水遇伏,朱安世那莽夫.”

  “朱都尉战死了。”郭解截住话头,“临终前供出窦氏在渭南的五百顷隐田。”

  他呈上铁尺暗格取出的楮纸,张汤接过的动作如狱吏验尸般精准。

  都尉的指尖摩挲纸缘:“楮纸掺了青檀皮,是少府东园匠的手艺。”

  他抬头时目光如炬,“郭计吏可知,东园匠上月刚为窦婴修葺过府邸?”

  阶下忽然传来铜壶滴漏声。

  赵禹击掌唤来书佐:“速录功劳簿!郭计吏捕盗追赃有功,本守当奏请陛下.”

  “府君且慢。”张汤抖开素帛,“这账簿笔迹工整,不像仓促誊抄。”

  他忽然指向某处墨渍,“'潼关戍饷'四字洇痕深浅不一,郭计吏押运途中可曾遇雨?”

  卫广忍不住插话:“兄长在渭桥被.”

  “卫广!”郭解低喝止住下属,转身叉手,“下吏过华山时遇山洪,账簿曾浸水半日。都尉若存疑,可验看盐仓砖缝的槐汁下吏拓印了砖铭。”

  他奉上一卷葛布,上面拓着“窦氏私藏”的陶文。

  赵禹抚掌大笑:“张都尉啊张都尉,这般追根究底,倒像在审贼曹!”

  他亲自斟了耳杯递与郭解,“郭计吏请看。”郡守指向庭中古柏,“此树乃孝文皇帝亲植,今见君这般英才,老夫竟觉新枝勃发!”

  张汤却起身走到辎车前。

  他抽剑刺穿麻袋,粟米混着铜钱泻地,惊得赵禹后退半步。

  “府君请看,”张汤剑尖挑起一枚榆荚钱,“钱文被盐水蚀改,'河东盐监'变成了'河一盐监'。”

  他转头凝视郭解,“郭计吏在盐仓可曾见过铸钱范模?”

  庭中鸦雀无声。

  郭解从怀中取出油布包,层层揭开后露出带焦痕的钱范:“下吏灭火时从甲字窖抢出此物。”

  范面“河一工官”的阳文反书让赵禹笑容骤敛。

  “河一工官”赵禹跌坐漆案,“这不是先帝赐予窦太主的”

  “正是。”张汤收剑入鞘,“窦氏借督造兵械之便,私铸钱币已有多年。”

  他忽然向郭解长揖,“若非郭计吏冒死取得实证,此案恐成悬账。”

  赵禹已恢复神色,击案高呼:“拿酒来!今日当效博陆侯故事,你我三人.”

  “下吏不敢。”郭解却退后一步,“朱安世临终透露,长安尚有窦氏余党。”

  他望向北阙飞檐,“下吏请都尉增派狱吏,护卫盐铁账册。”

  张汤颔首:“郭计吏思虑周全。明日卯时,请将证物移送诏狱。”他扫过钱堆,“这些赃钱需用少府封泥重缄,今夜就由”

  “何须劳烦少府!”赵禹突然插话,“本守已命人腾出武库,派郡兵严加看守。”

  他亲热地揽住郭解,“郭计吏血战归来,该去尚冠里沐浴更衣才是!”

  铜壶滴漏再响时,暮色已染透庭阶。

  张汤送郭解至阙门,忽然低声道:“郭计吏可曾验看朱安世遗体?”

  “都尉怀疑他假死?”

  “非也。”张汤从袖中取出半截铁尺,“今晨灞桥戍卒捞得此物。”

  尺身“少府考工”铭文旁,赫然刻着“窦府”的小字。

  郭解瞳孔微缩:“下吏与朱安世交手时,铁尺并无此铭。”

  “所以这截断尺,应是后来有人刻字。”

  张汤将铁尺收入袖中,“明日移赃时,请郭计吏绕道横门,未央宫北阙,近日不太平。”

  卫广牵马过来时,正听见赵禹在庭中哼唱《鹿鸣》。

  赵禹的玉磬声混着算盘响,仿佛千万钱正在空中舞蹈。郭解望向渐暗的北阙,那里隐约有宫灯明灭。

  郭解跪坐在案几后面,面前摆着三十枚铜符。

  每枚符面都刻着“赎”字,背面则是“五十万钱”的阴文。

  他身后堆着十五口木箱,箱盖上“河一工官”的烙痕犹新。

  “郭解,你当真要用这一千五百万钱赎罪?”张汤端坐案后,麈尾轻扫案上竹简,“按《贼律》,杀人者死,纵有千金.”

  “下吏不敢求免死。”郭解郑重说道,“只求以钱赎命,了却三十桩血债。”

  他双手奉上算袋,袋中竹简记载着每笔赎金的去向。

  五十万钱赎一条人命,分毫不差。

  张汤展开竹简细看,忽然停在一处:“这五十万钱,是赎过去械斗的十三条人命?”

  “是。”郭解从怀中取出染血的素帛,“当年年少轻狂,误入歧途。这些年每思及此,夜不能寐。”

  帛上血迹斑斑,依稀可见“悔过”二字。

  “所以你将查抄的五百万钱全数充公?”张汤指向简末,“再加上本次的千万钱,一共一千五百万钱。”

  郭解默然。

  张汤起身踱步,扫过三十枚铜符:“按《贼律》,杀人者死。但若苦主愿收钱和解”

  他忽然停步,“郭解,你可知这三十条人命,有多少苦主愿收钱?”

  “下吏已访遍苦主。”郭解从算袋取出三十份血书,“他们愿收钱和解。”

  血书上按着鲜红指印,有些字迹歪斜,显然是苦主含泪所书。

  张汤默然良久,忽然击掌。黄门侍郎捧来一卷帛书:“你查抄赃款有功,准其以钱赎罪。”

  他展开帛书,“充作边关军饷。”

  郭解独目一亮:“下吏愿再加千万钱!”他解下腰间算袋,“这是下吏最后一点积蓄.”

  “不必了。”张汤收起帛书,“那五百万钱,陛下已从内帑拨付。”

  他忽然压低声音,“郭解,你可知为何准你赎罪?”

  “下吏愚钝。”

  “因为你是上计吏。”张汤麈尾指向北阙,“朝廷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他转身时深衣广袖拂过案上铜符,“三十条人命债,就此了结。”

  暮色中,三十枚铜符熠熠生辉,仿佛三十条冤魂终于得以安息。

第171章 截杀

  夜半的铜柝声裹着碎雪砸向长安城。

  莽通用剑鞘拨开公主府后檐的冰棱。

  这个曾与郭解在睢阳城头共饮马尿的游侠,盯着门上新漆的朱雀纹,喉结剧烈滚动。

  十年前劫法场的青铜斧,此刻正在他脊背上烙出灼痛。

  虫皇柔的葛布帕子忽然拂过后颈,裹着粗麻裘的郎官眼角沾着灶灰,环首刀柄的铜铃却发出暗号般的闷响:“莽兄的剑穗该换了。”

  莽通沉默如铁,剑柄缠着的旧麻布簌簌掉落冰渣,那是郭解当年为他裹伤时撕下的中衣下摆。

  地室里的松明火把投下摇晃的影子。

  安国少季蹲坐在草席上,用青铜削刀刻着木牍:“小郎君这剑穗倒是齐整,莫不是郭君用斩过窦氏走狗的刀给你裁的?”

  十六岁的弟子苏嘉握剑的手背青筋凸起,葛布冠下的眉眼凝着寒霜:“今日的事,是商议农社社祭。”

  漆案忽地一震,颜异扶住险些倾覆的陶砚。

  这个以“行不履阈”闻名的君子,中衣领口系得比《九章律》更严整。

  当地图上象征颜氏田庄的墨圈被血水晕开时,他发髻中的木簪突然迸裂。

  “诸君且看。”卫广举起榆木符节,十二枚桃木人偶在麻布上排成星宿:“上月太仓失踪的二百石粟米,运粮车的辙印与窦氏别院的牛车完全吻合。”

  他指尖抚过木偶背面的刻痕,“窦氏家奴在陈留有三百顷私田,用的却是少府监的包铁木轮。”

  屏风后传来铁剑与陶罐的碰撞声。

  郭解褐色深衣的下摆扫过火把,在地图上投下颀长的影子。“陈留的私田不过皮毛,”

  他抛出一枚带血的钱币,“窦婴门客在河东私铸的三铢钱,上月已流入关中各郡。”

  莽通瞳孔骤缩。

  他们劫夺私盐贩子时,郭解也曾用这种手法弹出钱币。

  安国少季突然嗤笑,削刀尖挑开地图夹层:“郭君不如直说要斗窦氏.”

  他故意露出腰间磨光的屠刀,“我们这些市井腌货,就爱看贵人狗咬狗。”

  虫皇柔的环首刀倏地架上他咽喉:“安国郎官慎言,廷尉府的‘大谁卒’最爱嚼碎多舌之徒。”

  刀锋过处,半片破旧的葛布飘落,露出安国少季后颈的黥印。

  那是他永远洗不净的烙印。

  “恶虎的利齿不在山林。”

  郭解蘸着牲血划过地图,长安城在麻布上洇开血痕。

  卫广举起榆木符节:“河东郡被私钱换走的官盐,蚀空的不止是太仓的库房。明日社祭供奉的五十石粟种,须用窦氏私田的包铁轮车运送。”

  他说这话时,目光却瞥向未央宫方向。

  那里暗绘着窦太后长乐宫的方位。

  颜异突然剧烈咳嗽,中衣溅上墨点。

  这个以《论语》立身的君子,此刻用染血的手指在地图上勾画阡陌:“农社当效仿里正建制,设田、仓人、廪人.”

  虫皇柔的刀尖突然刺穿他面前的木牍:“颜君不如先教教某,怎么用《田律》丈量窦氏的私田?”

  刀刃翻转间,半枚私铸钱从刀柄暗槽滑落。

  那是他昨夜从窦氏门客处夺来的证物。

  莽通的剑鞘重重砸在地上。

  游侠浑浊的眼底倒映着十年前的雨夜。

  郭解背着他杀出睢阳城时,后腰那道被狱卒长矛捅穿的伤口,此刻在褐色深衣下隐隐渗血。

  “三柄铡刀悬在诸君颈上。”郭解袖中滑出五枚桃木符,“一曰窦氏私铸坏市,二曰豪强侵吞公田,三曰.”

  他掀开地图下层,未央宫北阙的暗道图正对着太子宫方位。

  安国少季突然哼起市井俚曲,削刀在木符上刻出斗狗的图案:“郭君这农社听着无趣,不如叫猎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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