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章微微颤抖,费力地张了张嘴,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把最后的气力都压榨出来:
“告……告……告诉……我儿子……他爹……他爹不是……不是汉奸……”
话音未落,似乎精力已枯竭,嘴唇不住地抖动着,言语难以为继,眼中却燃着一丝不灭的执念。
赵奎见状,心头仿佛被重石压住。
他知道邓章还有话要交代,赶忙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得更近些,屏住呼吸,等待邓章的最后心声。
沉寂片刻,邓章似乎重新聚起了一丝微弱的力气,深深咳嗽了几声后,缓缓地、断断续续吐出些字句:
“辫……辫子……不准……不准绑……我……我要剪……辫子,认……祖宗……”
话音未落,他双眼迷离,已然不清醒,似是回到旧日耿耿于怀的愧疚中。
但邓章依旧喃喃自语着,像是忘记自己早已剪了辫子,依旧心念着曾经的决裂与自责。
赵奎低头,心中难过,喉咙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他稳了稳心神,轻声道:
“将军,您已经剪了辫子,没有辫子了,真的,早已没有了……”
邓章微微抬头,眼神中忽然透出些许安宁,似是终于从这世俗羁绊中脱身。
他嘴角微微上扬,嘴里模模糊糊地呢喃:
“剪……剪了……好……好……祖……祖宗……”
赵奎听到他虚弱的声音,急忙俯下身,紧贴耳旁,想要听清邓章的话语。
邓章微微动了动唇,却再也说不出话来,眼中神采渐渐散去,双手无力地垂下,他缓缓闭上双眼,轻轻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赵奎看着邓章逐渐失去光彩的眼神,心如刀绞,忍不住泪流满面,哽咽着喊道:
“将军!!!”
赵奎脑中浮现过往与邓章一同出生入死的岁月,他深知邓章这一路走来背负了多少沉重的责任。
赵奎想着这些,胸口如堵,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痛,低头将额头抵在邓章的胸膛上,低声哀泣。
小楼中,寂静无声,唯有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耳边回荡,那哀痛如同一道无形的锋刃,刺入众人心间,久久不散。
周围的古德富等人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得神情黯然,许多人默默低下头,神色中带着对这位将军的沉痛敬意。
将士们虽身处战场,早已习惯生离死别,但面对这位在战场上战至最后的人离去,仍不免心生悲伤。
赵奎抹去脸上的泪水,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愤怒与悲壮的光芒。
他扶着邓章的身躯,缓缓站起身来,声音低沉却坚定地说道:
“将军,请放心,属下会完成您交待的一切,将您未竟之志延续下去!”
说罢,他俯身将邓章的身体安置妥当,目光再次扫过满目疮痍的战场,赵奎握紧手中染满敌血的刀刃,心中已然燃起熊熊复仇之火。
*
“将军,要不我领人杀过去吧!我们就守在南门,不参与攻城的话,张将军若来查问,恐怕会以为我们畏战怯战啊!”
南门城楼上,王允成与马进忠正立于高处,俯瞰眼前火光四溢、硝烟弥漫的岳阳城。
激战声不绝于耳,王允成跃跃欲试,心中燃起冲锋的斗志,忍不住向身边的马进忠请示。
马进忠沉默片刻,望了望城下如火如荼的战局,摇摇头,低声道:
“不行,我们就在这儿守着,攻下复州是张煌言的功劳,我们绝不可插手!”
王允成听闻,立刻会意地点头。
他抬手用力捶了捶马进忠的肩膀,哈哈笑道:
“老马,还是你机灵!”
马进忠神色从容,不为所动,轻轻点头道:
“不过,我们也得尽责。派个人去向张将军请示,届时一切听他号令,切莫自作主张。”
马进忠心里门清:张煌言不下命令,他便绝不会擅动。
向来处事圆滑的他深知,这场战功应由谁来领,张煌言的意图,他心知肚明。
明知南门的防守任务并非紧要之务,马进忠更乐意稳守不动,既不冲锋陷阵,也不落下指责的把柄。
毕竟,他凡事都要请示上峰这一份明哲保身的老道作风,倒让旁人对他敬畏有加。
王允成深知老友心思,颔首领命,立即转身对传令兵吩咐下去,调派人手向张将军报备。
他笑着拍了拍传令兵的肩膀,示意他务必谨慎办妥此事,自己则返身继续驻守城楼之上。
岳阳城内,明军已攻入各处关卡,巷战、火枪声不绝于耳。
火光下影影绰绰的身影,明军战士穿梭其间,步步逼近。
复州的防线逐渐崩溃,城头的清军旗帜摇摇欲坠,似乎等待最后的决战。
王允成静静看着战局,心中一阵澎湃,心底却明白自己当下的职责所在。
他回头望了望马进忠,见他神色平静,似乎全然没有冲锋陷阵的打算,便收回心神,耐心守候。
远处的火光映照出张煌言率军冲锋的身影,他的旗帜迎风而立,带领将士奋勇杀敌,势如破竹。
马进忠眼神深沉,低语道:
“张将军的战功,我们只需远远看着,心安理得便好。眼下南门城楼稳固,我们不去夺那份功劳,也保全自身,来日见着张帅,自会有一份坦然。”
随着战局推进,明军步步紧逼,清军节节败退。
南门上,王允成与马进忠一动不动,注视着眼前血与火交织的战场。
第312章 复州城兴复
在历史的原本轨迹中,四年后的衡阳战场上,王允成注定会走向生命的终点。
这位年少时也曾英气勃发、风度翩翩的辽东人。
王允成在少年时期,跟随左良玉、何腾蛟征战四方,从东北一直杀到西南。
然而,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败仗,接连不断的失望加上无望的军饷,最终让他彻底绝望,选择了剃发降清。
如同邓章一般,王允成的心境中甚至多了几分异乡人的孤独与无奈。
北京和南京相继沦陷,左梦庚率领大部队投降清廷时,王允成与马进忠却舍弃了随之而来的荣华富贵,毅然决然奔赴湖南,继续抗清。
这段经历让他们的关系更加深厚,被人称为“王马”,兄弟般亲密。
可要在那样的绝境中依然扛起反清的旗帜,需要何等的勇气与信念?
南京的陷落对明朝而言,几近覆亡,而在那时,仅有一两千兵马的王允成,能坚持到那个地步,着实令人敬佩。
然而,随着南明诸军在湖南频频败退,再加上何腾蛟始终发不出军饷,这种种打击让王允成愈加失望。
眼见麾下士兵渐渐离去,士气也荡然无存,他终于走上了降清之路。
就在离去前,怒骂着麾下大半士兵,带着满腔愤懑投奔了孔有德,成为了自己曾誓言反抗的阵营中的一员,踏上了他一直抗拒的道路。
降清之后,王允成心中的抗争已然熄灭,他表现得分外恭顺,对新主子孔有德百般效忠,因此反而深得信任和重用。
彼时的他,早已做好背负“汉奸”骂名的心理准备,打算在这无奈的身份中度过余生。
然而,命运往往很会开玩笑。
待到李定国率军包围桂林,反清的机会再度浮现,王允成内心的那丝斗志竟又开始燃烧。
他不仅想要反正抗清,甚至一度劝说孔有德一同投降,试图将命运的方向扭转。
然而,事与愿违。
由于曾经的叛降身份,李定国对他并无好感,即便王允成在“桂林大捷”中立下战功,也始终被冷待,得不到信任。
反倒是马进忠对他如旧,不曾因其过往弃他不顾,最终王允成归入马进忠的麾下,再次成为抗清队伍的一员。
如今,因为朱慈的出现,历史悄然发生了变化。
王允成的命运偏离了原有的轨迹,他不再是在衡阳那片战场上孤独地死去,而是走上了一条充满未知的新路。
当然,不只是王允成,邓章,或许还有更多不曾为人知的小人物。
他们在历史的长河中曾沉浮挣扎,曾一度被现实逼得苟延残喘,甘于在苦难中偷生。
然而,若能再次望见一丝光明,多少人愿意再度奋起,誓不甘心沦为亡国之奴。
东方的天际渐渐泛起一丝鱼肚白,晨光微微洒下,笼罩在沉寂的战场上。
马进忠与王允成并肩立于城楼之上,望着城下四处逃窜的清军残兵被各路明军截杀,心中充满了莫大的快慰。
马进忠负手而立,冷峻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似乎能看到未来更广阔的蓝图。
旁边的王允成,握紧了拳头,目光炯炯有神。
他的眼中不再是往日的迷茫和彷徨,而是对未来的坚定信念。
“马兄,没想到这么快啊!”
王允成低声说道,眼中闪烁着斗志的光芒:
“我们这一次,绝不会再输了。”
马进忠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中也透出坚定:
“是啊,王兄。”
复州城内,清军的防线彻底崩溃,士兵溃不成军,四散逃入街巷各处,试图在一片混乱中寻找藏身之所。
尽管北门方向有玛卡早先安排的退路,守城的清军却未能有效利用。
明军虽兵力充足,压倒性地掌控了城中局势,却没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完全占领此地。
因而不得不分兵截击源源不断逃窜而来的清军,局势一时也变得混乱起来。
北门大街上,明军已派出上千兵力对街巷进行全面清剿,逐一清除那些藏匿于民宅之中的清军士兵。
城门口更是进行了严密布防,以木板、拒马、以及尸体堆成简易的胸墙。
两百多名火枪手、弓箭手和长枪手站在胸墙后蓄势待发,而城梯两翼还各布置了五百人的军阵掩护,以防侧翼突袭。
负责城门防守的将领原本想增派更多人手,但因北门地形狭窄,只得将部分兵力安置在瓮城和月城,布下多层防线,准备逐步阻击清军残兵的突围。
突然,从南面街口方向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数百清军骑兵从街口飞驰而出,直奔北门方向杀来。
这支清军是玛卡部署的突围部队,共有六百多骑,其中八旗兵居多,声势浩大,气势凶猛。
清军前排的骑兵在军官的带领下高声呼喊,发出刺耳的呐喊声,似潮水般涌向北门。
上千只马蹄踩在青石街道上,激起滚滚尘土,地面震颤不止,仿佛整个街道都在颤抖。
眼见清军骑兵气势汹汹,哪怕明军士兵有胸墙掩护,面对这些比自己高出一个身位、且气势冲天的敌军骑兵,不少人心中也不免紧张,握枪的手心隐隐冒汗。
可明军训练有素,虽心中惊惧,但阵形丝毫不乱。
在敌军骑兵冲到七十步之际,第一排火枪手果断扣动扳机,数十道火光迸发,白烟腾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此起彼伏。
紧接着,第二排、第三排火枪手依次射击,胸墙上白烟滚滚,混杂着浓烈的火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