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承明 第5节

  一切依旧还存在著变量。

  所以,朱厚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仍和以前一样,认真读理学之书,习理学之文。

  而待到半个多月后,王就就先收到了正德皇帝驾崩且已立朱厚为帝的消息。

  早以朱厚自己人自居的王在收到此消息后就立即赶来了兴王府,且一见到朱厚,就悲痛不已地跪了下来,干吼道:

  “启奏世子,臣刚从内阁急递得知,今上已晏驾,遗诏命您嗣皇帝位,如今迎立之臣已在路上,而臣特先来奏禀,还请世子节哀,早做进京打算,呜呜!”

  “什么?!”

  “陛下啊!”

  朱厚听闻后,当即干呕起来,且吐出了大量提前准备在口里的饭团豆渣和酸水。

  不少更是故意直接吐在了王的乌纱帽上。

  同时。

  朱厚本人也伤心欲绝的喊了一声,然后将藏在指甲里的胡椒粉抹进了眼里。

  一时。

  朱厚也就泪流满面起来。

  接著,朱厚还继续泣不成声地道:“陛下他怎么就去了呀!”

  袁宗皋和王皆是一怔。

  连朱厚身边的伴读黄锦和随从陆炳都不禁一怔。

  他们都没想到朱厚在得知正德驾崩后会伤心到这种地步。

  袁宗皋最先反应过来,瞥了朱厚一眼后,就立即先跪下劝著朱厚:

  “请世子节哀,保重圣体!”

  王也紧接著露出大为感动之色,且立即磕头如捣蒜,大声说道:“臣有罪!不该急著告知世子此事,使世子不能承受此痛,而尽呕所食之物!”

  半晌后。

  朱厚才有气无力地伸手说:“都起来吧。”

  接著。

  朱厚就看向王说:“骤然得知陛下晏驾,孤不胜悲痛,以至于脏了卿的乌纱帽,还请卿见谅,且先回去换洗一下。”

  “臣岂敢含怨,只会因世子赤诚忠孝而庆幸我大明将遇良主也。”

  “臣这就遵谕回衙,只请世子勿要过度伤悲,而坏了圣体,当为天下人考虑,呜呜!”

  王说著就呜咽了一下,然后满是欣喜的离开了王府。

  因为朱厚的表现太让他太满意了。

  毕竟儒家强调伦理道德。

  而在儒家强调的伦理道德中,尤其是在程朱理学中,“忠”是人伦中最高的道德。

  现在王看见朱厚把儒家强调的“忠”如此重,以至于尽呕所食之物。

  王自然也就因此越发愿意相信,朱厚在程朱理学的信仰上肯定很虔诚,至少是愿意虔诚,愿意让自己表现的跟圣人一样。

  所以,王回来后不久就给杨廷和去了信,说:“世子真忠义之君也,闻知陛下晏驾,尽呕所食之物!”

  朱厚这里则在王离开后看向了袁宗皋:

  “这个王还是识趣的,明里不要赏他什么,暗地里赐他点什么吧。”

  袁宗皋拱手称是,并抬眼看了朱厚一眼,眸里流露出惊喜之色。

  袁宗皋本是弘治三年的进士,且在中进士后就被选为了翰林庶吉士。

  但在弘治七年,袁宗皋因不被杨廷和所喜,便被明升暗降任命为兴王府长史,使其失去了入阁施展自己政治抱负的机会。

  随后。

  袁宗皋自然就放下了同许多文人士大夫一样希望这一生可以“致君于尧舜”的志向,而随兴献王一起来了湖广安陆,辅佐兴献王管理王府事务,并在后来负责教导朱厚。

  因为袁宗皋一开始没想到过朱厚会成为天子,所以他对朱厚的教育,一直是将培养朱厚往一个贤明藩王的方向上培养,也就没有教朱厚剖析天下之政,只教以理学强调的“忠义廉耻”。

  他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朱厚,避免他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可袁宗皋不得不承认,朱厚这些年对枯燥的理学倒也学的很认真,大有贤王之象。

  但袁宗皋没想到朱厚如今会成为天子。

  不过,袁宗皋很愿意相信自己从小教导起来的世子朱厚会在将来成为一名爱民如子的贤君。

  在袁宗皋看来,且不说朱厚从小就对身边按理在世子眼里当如猫狗一样可以随意责骂的底层婢女阉人很有仁心,不凌辱刻薄,光是最近一被补发齐禄米就主动减免佃租的行为,就让袁宗皋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位世子是真的仁心天成。

  所以,袁宗皋很期待朱厚即位后的大明,会是什么样的时代。

  而此刻,袁宗皋更加期待大明会在自己世子登基为帝后会有中兴之世,因为他发现,他这位世子不但仁心天成,还明显有收拢人心、为自己构造势权的意识!

  他不由得开始觉得,自己这位世子昔日主动减佃租于王府佃户百姓,或许不仅仅是因为有爱民如子的仁慈之心,还有巩固人心、图谋甚远的心思,乃至之前的单纯和现在因正德驾崩所表现出的悲痛,无疑都是装的,都是在韬光养晦。

  袁宗皋不禁笃信,自己这位世子应是一有宏图大略且少年老成的英主!

  而且是天生的英主!

  因为他真的没有教过朱厚这些手段。

  这让袁宗皋惊喜不已。

  他那压制几十年,甚至早已沉寂多年,欲改良天下、致君尧舜的心思也再次活泛起来。

  但是。

  如果朱厚真的只是表现的只知宽仁为君,只知万事勤俭,只知待民如子,而没有为自己造势、拉拢人心、以图将来的心思。

  袁宗皋只会老老实实地等著朱厚成为皇帝,而他不会轻易再表露自己的志向,使得他再重蹈当年在翰林院因为锋芒暴露太早而被掌权的保守派提前排挤出京的覆辙。

  但现在自己世子既然有如此心计,有慨然要图治天下之志。

  于是。

  袁宗皋在这时突然向朱厚跪了下来,叩首在地:“世子,臣请单独奏对!”

  朱厚见此忙扶起了袁宗皋:“先生请起!”

  随后,朱厚就答应了袁宗皋,在中正斋单独召见了袁宗皋,而让黄锦守在外面,不让任何人进来。

  袁宗皋则在这时对朱厚说:“世子天资卓绝,乃社稷苍生之幸,然臣想斗胆告知世子的是,世子将来若真要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使国家强盛,不能真以为守旧制、循旧礼、行勤俭之事就能使国家中兴,而当改制。”

  “改制?”

  朱厚内心窃喜不已,他没想到袁宗皋看穿了他的心思,还有要支持他的意思,便故作意外地问了一句。

  袁宗皋回道:“是的,世子!”

  “孝庙时,朝廷便极力在守旧制、循旧礼、行勤俭之事,然依旧难以避免国库空虚、豪强兼并土地严重、天下流民剧增而盗贼丛生的局面。”

  “故李文正公(李东阳)为此曾给孝庙上疏言,说虽然孝庙从谏如流、励精图治,但天下依旧有许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而言自己这些辅臣无能。”

  “何况,即便是孝庙时,就已经开始因为财力不济、逋赋严重,而不得不开始逐步做一些改制之事,如改开中之法便在孝庙时,虽然臣不赞同此法,但这足以说明,天下早在孝庙时就已到旧制不能遵守、当思改制之时,遑论现在。”

  朱厚听后颔首:“那依先生之见,当如何变?”

  袁宗皋因朱厚这么问,便更加振奋,说道:“现在言如何改制尚早,臣建议,世子若真要为天下社稷苍生造福,首先在读书上,当读读王阳明的书!还有罗整庵(罗钦顺)的书,而不是只读昔日薛、吴之书。”

  袁宗皋说著就再次大拜:“臣惭愧,因昔日未料到世子将膺天命,乃至有明帝之才,故只让殿下读些腐儒之书,而未能让世子学真正的帝王之道,而如今,世子既然将为天子,自当博采众长,以六经注我!”

第7章 关于王阳明和文官

  朱厚对袁宗皋的告罪内心感到雀跃不已。

  因为这说明,袁宗皋没想让他只做个糊里糊涂而容易被官僚集团控制的皇帝,甚至也期许他能够成就一番帝王伟业。

  当然,这里面不排除袁宗皋也是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诉求,甚至是在看出他朱厚的一些真实想法后,才做出的改变。

  但这对朱厚而言不重要,重要的是,袁宗皋愿意为自己而变,为此主动建议自己去看看王阳明和罗整庵的书,去了解这个时代的新思想。

  对于王阳明,朱厚是清楚的,知道其创立的心学,在这个时代是属于打破程朱理学之思想桎梏的学问,是让这个时代的人开始跳出程朱理学之外有自己独立思考的开始。

  在朱厚看来,袁宗皋建议自己看看王阳明的书,本意应该就是希望自己有独立的思考能力,不要被程朱理学规训得认为,天下真的只需“存天理、灭人欲”就能大治。

  朱厚也知道罗整庵,知道他是明中后期开始主张世界是物质、开始承认“理”是物质运动变化规律的唯物主义思想家。

  这人在政治上主张变法,为此提出“法有当变者,不可不变,不变即无由致治”的政治主张,自然也是理学的背叛者,但也是变法的思想支持。

  而现在袁宗皋让朱厚去了解这些,在朱厚看来,肯定是为了给自己开辟学问上的新视野,要让自己找到改制的思想动力与思想武器。

  朱厚还确定的是,袁宗皋当是主张改制的,而不是试探自己,不然不会把在这些学问告诉自己知道。

  要知道这些学问在这个时代还属于“异端”,没有被天下大部分士大夫接受,尤其是在掌权的官员基本上还是以杨廷和为代表的理学正统官员为主的情况下。

  朱厚认为袁宗皋哪怕是试探自己有没有接触这些学问,也不会真的让自己知道“王阳明”、“罗整庵”这些人。

  因为自己是未来的天子,一旦让未来的天子知道还推崇这些学问,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

  而现在,袁宗皋愿意向自己推荐这些人的学问。

  那原因只能有一个,便是袁宗皋这个可以说是被贬到兴王府的翰林进士希望自己改制,希望自己不按照杨廷和的路子走!

  朱厚不由得也开始怀疑,历史上的嘉靖会在即位之初,而且是在虚岁十五岁的年龄,就对权力争夺表现出极高水平,也积极于进行嘉靖新政,只怕这背后就有袁宗皋这个王府长史的影响。

  毕竟这个袁宗皋跟杨廷和不是一个路子的人。

  虽然朱厚知道文官士大夫们将是他接下来加强皇权路上的最大挑战者,也是这个时代真正控制了国家和民族命运的群体,但朱厚没打算消灭他们,当然也消灭不了他们。

  因为文官政治文官掌兵是时代趋势。

  历史上,最积极为民请命的是他们,出卖民众的也是他们。

  好在自古以来,文官们就不是一个整体。

  甚至,自宋以后,他们内部斗的最凶,无论是为公利还是为私心。

  哪怕是历史上的宦官专权时代,本质上也是一群文官士大夫在和另一群文官士大夫斗。

  虽然这里面也有君王的作用,但如果不是文官们素来难以捏成合力,君王一个人也难以挑唆得他们互为仇敌,乃至一些文官不惜认阉宦为党魁。

  所以,朱厚应该做的,只能是在文官士大夫中找到和拉拢志同道合之人,进而组成和自己政治利益诉求一致的基本盘。

  现在,朱厚恰巧了解到的和自己志同道合的文官很少,自然也就需要在袁宗皋面前坦诚一些,展露出自己的真正意图。

  于是,朱厚就在袁宗皋这么说后,便点首说:“那就请先生为学生讲这些学问,学生愿洗耳恭听。”

  袁宗皋微微一颤,忙满脸亢奋地拱手称是。

  他现在恨不得即刻写信告知给王阳明、罗整庵这些人,告诉他们,未来的大明天子将要习学他们所主张的道!

  “以臣愚见,深得阳明之学者,当是在罗峰书院聚徒讲学的张璁,此人字秉用,号罗峰,于礼最是精通,著有《礼记章句》一书,臣今日讲于世子知道。”

  这一天。

  袁宗皋便于中正斋给朱厚讲起了新学问。

  而朱厚意外的是,袁宗皋居然第一个提到的却是张璁。

  这个前半生都在聚徒讲学,如今在京师等待殿试的未来改革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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