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朱厚哪怕想杀了杨廷和,都能做到。
只要朱厚不在乎名声,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不在乎国运。
但是,对于要做大事的朱厚而言,他更想做的事是要诛杨廷和的心,然后再谈其他比较好。
朱厚要让杨廷和跌下神坛,彻底地失去天下人望。
等到那个时候,他即便真要杀杨廷和,也不会失天下人望,使天下人认为他只为夺权而行狡兔死走狗烹之事,而是得天下人望,既是为天下除奸、整肃人心,也是英明睿智、早做谋划,比一直被杨廷和蒙蔽的天下人更清醒,更睿智,甚真正看穿了未来五百年之事的圣明之主。
但朱厚深知,要做到这一点,没那么简单。
这里面涉及到改造大明的官僚,改造大明帝国各个阶层的利益趋向。
无论如何。
现在的朱厚还得先做出无比信任杨廷和的样子,以求进一步将杨廷和架在火上烤,逼他现出真面目。
于是。
朱厚在登基后就立即下旨平台召对杨廷和,以问大计。
而因此。
当文书房太监带著朱厚平台召对杨廷和的旨意到内阁时,杨廷和整个人内心是无比奋然。
即便是梁储、蒋冕和毛纪三阁臣也都惊诧不已,内心沸腾。
须知,在正德朝,只喜欢待在豹房和巡游的正德更喜欢和武将、宦官相处,很少平台召对阁臣。
所以,在杨廷和等阁臣看来,朱厚这个态度,无疑说明是在有意提高文官的权威和地位,是打算依靠文官来治天下。
故而,别说是杨廷和和蒋冕、毛纪这些,就是梁储这种稍微比较佛的,也内心难以平静。
“陛下图治之心,令人感佩肺腑啊!”
蒋冕这时还直接说了这么一句。
毛纪甚至还两眼润湿,哽咽起来:“都多少年了,总算又遇如此勤政求治之君。”
梁储也跟著叹道:“是啊,逢此圣君,我等幸事!”
“虽是幸事,但陛下越是求治心切,我等就越当为陛下鞠躬尽瘁,正得失,除奸佞,以防群小导引陛下锐意渐堕!”
杨廷和这时则在梁储这么说后,认真回了这么一句,随后就步履沉稳地朝云台门走来。
而杨廷和离开后,梁储、蒋冕、毛纪三位大学士,都驻足站在门廊下,两眼看著杨廷和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且眸中露出一丝艳羡之色。
杨廷和自己也仿佛知道后面有眼睛看他,而这让他更觉神气,有种重现当年登科及第后进宫的感觉。
新天子表现出的勤政与对他的信任,让他不由得开始坚定相信,新天子会成为真正的圣君。
而他需要的是,让新天子不要受了袁宗皋这些改制派的误导,而为实现中兴不惜违背祖宗成法,也不要受魏彬这些大行皇帝所留权宦奸佞的蛊惑,以为靠这些人掌控皇权就能实现天下大治。
云台门。
换成服的朱厚在杨廷和来后,就来平台御座上坐了下来,双手垂膝,两眼炯炯有神,严肃非常。
杨廷和也在这时被免冠叩谢,接著就站起身来。
站著回话是平台召对重臣时,重臣可以享受到的恩遇。
朱厚也在杨廷和站起身后,问:“朕初即位,当以何事为重?”
对于杨廷和而言。
他就喜欢这种正正经经、板板正正的君主,受自己叩谢之礼,然后赐自己起身奏对的过程。
他不喜欢正德那种,不仅不怎么见他们这些文臣,而好不容易见一次的时候,还特别没规没矩地见,不等他们叩谢就拉他们在一旁坐下,甚至还拉他们同塌而坐,还要他们先一起喝杯酒,甚至还会说由于他是老师还起身给他敬酒,让他坐著。
杨廷和现在想起来,仍觉得荒诞可怕的很。
总之,他不喜欢正德皇帝那种无视尊卑秩序,把他当平等的人甚至还把他当老师长辈而过度尊敬的感觉。
那种感觉,让他非常难受!
现在朱厚这种大大方方受他叩谢之礼,然后还严肃问他的样子,反而让他舒服满意的很。
于是。
杨廷和接下来就在朱厚这么问后,而恭谨端正地于朱厚面前,回答说:“回陛下,以臣愚见,陛下当以明忠奸为重!”
历史上,正德的确跟传统意义上的皇帝不一样,他出关,被御史强行持剑阻拦,他宁愿选择趁那御史不在,偷偷出关,也没有用皇权逼那御史开门,说他抗旨,而杀那御史;曾经有一总兵,也因为边外危险,阻止他出关,他也没有强逼那总兵,还升了这总兵的官,后来他南巡路途中,还与巡抚搂脖子对饮,可见,他是不愿意守传统规矩的人,以至于还自己封自己国公和大将军,自己降自己的身份,所以,我这里也通过杨廷和的视觉,写他回忆起正德当年见他也没有那么正经,也不算乱编。
第30章 廷议大政
朱厚在杨廷和这么说够,就沉声问道:“安民难道不是第一要务?”
“回陛下,忠奸分明后,只要亲贤臣,远小人,民便可安!”
杨廷和回道。
朱厚又问:“如何明辨忠奸?”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陛下当广开言路,以明忠奸。”
杨廷和回道。
朱厚颔首:“元辅所言有理,朕虽愿意相信元辅之言为至正之言,但真要兼听则明,首先要做的,便是凡事尽量令群臣集议,元辅此番奏对颇有谏朕之意,朕嘉纳之,平台召对后,当下廷议。”
朱厚说后就吩咐道:“传旨,令阁臣公卿、科道言官,于明日集于文华殿,廷议何为眼下第一要务!”
让哪些官员参与廷议,由皇帝直接决定。
而一般而言,就是由阁臣公卿与科道言官参与。
因为这两类官员基本上囊括了各个实权部门。
这里面,科道言官虽然大多官场资历不深,但权力不小,所以基本上都会列席重大廷议现场。
朱厚这里在这么说后,就对杨廷和道:“元辅退下吧。”
杨廷和一怔,随后拱手称是。
如此。
朱厚的第一次平台召对便这样宣告结束。
杨廷和则有些意犹未尽地回了内阁。
他内心自然期望朱厚能多问他一些事,比如明辨忠奸、铲除奸佞后该做什么?
那样他就可以回答说兴利除弊,废除正德朝的一切新制,确定大礼。
但他也没想到皇帝在他说了个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广开言路后,居然想到是开廷议,还让他先退下。
可杨廷和这样说,本来是想为接下来让言官开始对他的政敌们开炮,然后他就能以铲除奸佞为名,使皇帝处置这些人的,而不是说开廷议问群臣意见的。
不过,杨廷和也不好怪皇帝,因为开廷议的确是符合他所言的“兼听则明”之理。
他只能怪他自己没敢直接对皇帝说明:“陛下,凡不跟臣配合的都是奸臣!”
当杨廷和回到内阁后,梁储等大学士便问起了召对情况。
杨廷和也只能笑著感慨说:“陛下天资聪慧呀!仆未多言,只说要兼听则明,广开言路,陛下便已深谙治国之理,所以已下旨廷议何为眼下第一要务!”
随后。
杨廷和又看向梁储、蒋冕、毛纪说:“而眼下,毋庸置疑的是,惩奸除恶乃是第一要务,唯有彻底铲除奸佞,抄没其产,以抄兼赈,才能安民,不但能让随陛下进京的二十余万流民得安,也能让天下之民得安!”
蒋冕和毛纪跟著颔首。
同时。
杨廷和看向次辅梁储,而笑著说:“叔厚公,眼下我们内阁得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啊。”
眼下,杨廷和最不放心的就是梁储这个老好人会在惩处魏彬和王琼说提出反对意见,而为这些人说情。
偏偏梁储资历不逊于他,在满朝文武中也颇有人缘,公卿大臣与科道言官里,基本上不是他的门生故旧,就是梁储的门生故旧。
所以,杨廷和需要梁储表态。
“谁若有包庇奸佞之心,便是有负陛下图治之心,有负天下!”
蒋冕这时则跟著沉声说了一句。
梁储因而不由得对杨廷和讪笑著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朱厚在平台召见杨廷和后,倒是带著太监们来了文华殿内,而对魏彬吩咐说:“在后厅除了设御座,让朕可以听群臣廷议之事外,再设一铜磬,便于朕敲磬止议。”
魏彬拱手称是。
接著。
朱厚又问魏彬:“登基大典后,迎立内臣和阖宫上下宫人的赏银发下去没有?”
魏彬道:“回皇爷,已经发下去了。”
“这便好。”
朱厚点了点头。
他现在可不会再轻视这些底下宫人,而会有意识地的对这些人施恩。
在朱厚看来,这些人虽然在这个时代属于微不足道的人,但却往往也能制造一些影响历史的大事件。
他厚待这些宫人至少可以减少各宫各殿在他登基为帝后失火的概率。
对于明日的廷议。
朱厚认为朝臣们会在廷议上提出改制建议的可能性不大。
因为他已经通过召对杨廷和,确认到杨廷和没有因为他带二十万流民进京而有改制之心,只有想通过传统的抄家夺产之方式来安民的想法,所以才会对他这个皇帝说,登基后第一要务是明辨忠奸。
但朱厚还是希望明日的廷议有大臣提出不同的意见。
他不相信,整个文官群体真的就是铁板一块,都跟杨廷和一样,顽固而保守,宁愿用更加激进的方式来对待政敌以安顿自己带来的二十万流民,也不愿意改制。
而他下旨召开廷议,就是要再确认一下,囊括了大明中央权力各个实权之位的阁臣公卿与科道言官们是不是真的都跟杨廷和一样。
……
翌日。
阁臣公卿和科道言官们早早地就都进东华门,来到了文华殿。
待朱厚在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彬的陪同下,背著手,拿著鎏金木锤,走到后厅,坐在与前厅只有一墙之隔的御座上后,前厅已经议了起来。
一般廷议时,先发言的都会是科道言官。
阁臣公卿们是不会轻易直接下场的。
这时,杨廷和的门人,御史王钧就先发了言。
“要说第一要务,自然是彻底铲除江彬余党,如其姻亲权宦魏彬之辈!”
持锤压椅的朱厚则在听王钧这么说后,不由得瞅了魏彬一眼。
魏彬则面沉似水,似乎对这一情况的出现,没有感到意外。
“正如此言!”
“魏彬之辈,受贿敛财甚巨,所夺民田也不下千顷,更有其同党亲友敛财并田亦甚猛,眼下唯有彻底抄其家,方能澄清寰宇,同时安置下随圣驾进京的二十余万生民,而全吾皇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