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储和毛澄自然也觉察出了这袁宗皋的言外之意。
已经打定主意要退休的梁储自然是装傻充愣,在一边闭目养神。
毛澄倒是没有装傻,而在这时不得不主动开口说:“臣观这一带有不少荒田,臣认为可令地方官府收留这些流民,就地垦荒。”
“大宗伯可能是一直任京官,而不知地方实情,天下各地虽然是有不少荒田,尤其是平坦官道附近,但这些荒田不是没有主,而是皆有主的,只是无人佃种而已。”
袁宗皋这时解释了起来,还直接揭了毛澄的短。
毛澄不由得面红耳赤,看了朱厚一眼,他怕朱厚因此怪他装傻忽悠他,或者真的认为他是不通地方实情的书呆子。
而朱厚见毛澄面色尴尬,心里暗喜,也在这时主动配合著袁宗皋,故作一脸不解地问:“先生,为何这么多田无人佃种?”
“盖因这些荒田大多为豪右所并,而且通常方圆百里内皆为一族一户所有,佃租也就甚高,再加上官吏盘剥,故百姓宁为流民而四处乞食,也不愿佃租。”
袁宗皋这时回答道。
朱厚点了点首,接著就看向毛澄:“所以,大宗伯现在还坚持此见吗?”
“臣惭愧!”
毛澄忙如实认了错,对朱厚作了一揖,随后又拱手说:“承蒙袁公赐教,才明白臣所提之议不切实际,有空谈之嫌。”
毛澄咬著牙说完了这话。
他宁肯承认自己是不通地方实情,也不会承认自己在装傻忽悠皇帝,因为前者最多只是会被轻视讥笑,后者却是涉嫌欺君。
扈从大臣里的中下层见此也就真的皆不禁暗自咋舌。
因为他们没想到来自京里的堂堂礼部尚书毛澄真的会不如一个嗣君身边一个长史通实务。
年轻的官将们懂不了那么多,所以这个时候,他们直接感受到是,他们对毛澄这个礼部尚书的滤镜大减,有种原来这大学士尚书好像都是草台班子的感觉。
即便是年纪尚小的陆炳都在心里不由得觉得这些京里来的所谓朝廷肱骨大臣原来也不过如此,不然也不会被自己世子爷的老师袁长史教做人。
毛澄这时倒是不后悔刚才丢人的发言。
因为他知道天下土地兼并严重,他刚才那样说,固然有欺朱厚年少单纯,找个理由忽悠得朱厚放弃带百姓进京的想法,同时也是为了试探袁宗皋是不是真的执意要把朱厚往改革的路上带。
所以,他现在只是恨袁宗皋不识趣,故意对嗣君这么坦诚。
对天子过於坦诚,就真的算忠贞吗?
毕竟明明他都这样说了,可袁宗皋还一个劲地怼他,不知道顺坡下驴,附和他这个礼部尚书说的对,也赞成让地方官来就地安置这些流民垦荒,反而是主动拆穿自己,给自己扣一个不明地方实情的帽子,摆明了是执意要提醒嗣君,天下到了不彻底改革不可的地步!
朱厚注意到了毛澄那衣袖里紧捏著的双拳。
但他只是心里暗笑,没有拆穿毛澄,只在这时继续对毛澄说:“大宗伯给孤讲讲当朝元辅吧,你是正人君子,想来对元辅的评价是公允的。”
毛澄愕然抬头,看著朱厚那清澈的眼神,他不知道朱厚那清澈的眼神里是真的只有纯真的询问,还是暗藏著一丝狡黠。
因为这个时候让他评价首辅杨廷和,等于就是让他为难。
他如果赞颂杨廷和,那肯定会让嗣君相信杨廷和能解决流民进京的问题,那等于给杨廷和出了个大难题。
如果他不赞颂杨廷和,反而批判杨廷和,那就是带头否定杨廷和这个元老重臣,那这还怎么用朱厚当信任元老重臣的名义来限制皇权?
所以,毛澄发现他现在无论怎么评价杨廷和,都是不利于自己这些清流文官的,都只会让皇帝朱厚赢。
而且是大赢特赢!
这也就不得不让毛澄怀疑朱厚是真纯真还是在装愚守拙。
但毛澄现在也只能拱手称是,且也只能夸杨廷和,这样至少把难题抛给了杨廷和。
他现在只希望杨廷和足够有智慧化解这疑难题。
于是,毛澄便在这时说:“元辅忠诚刚正,能安社稷,能成嗣君中兴之政。”
朱厚颔首,又问:“于苍生百姓如何,能替朕让这些百姓从新在京师安居乐业吗?”
毛澄咬牙回道:“元辅乃善经济之臣,拨乱反正,自可为嗣君依傍,百姓可赖!”
第16章 嗣君待民至仁至纯
朱厚就等著毛澄这么回答呢。
在毛澄这么夸杨廷和后,朱厚就立即笑了起来,松了一口气,把手迭放在了背后,而在室内踱起步来:
“如此,我就放心了!”
朱厚接著又看向袁宗皋等人说:
“百姓既然要跟著,便让他们跟著吧!”
“我作为嗣君,也不好驱赶,否则便是立国不正!”
“只是要防止人一多就瘟疫爆发,要管理好,也不用担心带进京后安置不好,我们要相信元辅的能力!”
朱厚随后还特地又问了一下毛澄:“大宗伯,你说对否?”
“嗣君圣明!”
毛澄回了一句,然后不由得两眼一闭,微微一叹。
梁储这里忍不住以袖捂面,嘴角微微咧开,他也没想到杨廷和会有今天。
一时,他都有些不想辞官了,想看看杨廷和到底会怎么替嗣君安置将来跟随进京的流民。
因为梁储打心眼里还是有些不满杨廷和的,毕竟要不是杨廷和抢了本该属于他的首辅位,他也不至于和王琼眉来眼去。
不过,梁储也同样神色复杂地瞥了朱厚一眼。
他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嗣君是真的通过纯良太过的方式给杨廷和先挖了个大坑,还迫使毛澄主动把杨廷和拉进坑里来,还是故作纯良,而暗蓄大志,乃至用阳谋正道谋权,胸藏大韬略?
“无论是哪种,对百姓都是好事,对大明是好事,对自己也是好事。”
梁储为此不由得在心中腹诽了几句。
袁宗皋这里也因为朱厚给杨廷和制造了个大难题,也对朱厚燃起一丝崇敬之意。
所以,袁宗皋在毛澄这么说后,也跟著颔首,心道:“嗣君的确圣明,真不愧是天生的英主!竟以正大光明之道,使得清流文官先损威信,再陷维谷之间。”
且说。
由于朱厚准许流民跟随进京。
所以接下来跟随朱厚进京的流民越来越多。
甚至,不少本来不算流民的当地百姓也选择了跟随朱厚一起进京。
比如一些怕被当地人吃掉的绝户。
或者不能忍受当地劣绅恶霸盘剥的小户百姓。
他们因为朱厚准许他们跟随,而都趁著跟著朱厚一起进京不用担心沿途盗匪与官吏盘剥的机会,纷纷跟著朱厚一起北上。
沿途地方官员也因此吓得不轻,一开始都担心是民变,在问清楚后倒也放心了许多,随后还主动放任这些百姓迁走。
因为这些没有税收贡献的无业流民留在当地,对他们而言既是财政负担也是维稳负担,自然也就乐得这些百姓进京,由内阁中枢的文官处置。
于是。
一时间,奔随朱厚车驾的百姓,竟夜不息。
朱厚一日往后面看时,就见自己车驾后面,人影憧憧,牵子负老者如蚁,络绎不绝,遍地皆人。
“地方吃人现象到底是多严重,才让这么多百姓宁肯跟著自己去茫然不知的京师城,也不愿意留在乡里?”
朱厚不由得暗自思忖著。
这些跟随朱厚一起进京的百姓,依旧是由袁宗皋和杨廷仪的三千护卫军来负责管理和接济。
不过,随著奔随车驾的百姓增多,朱厚就又以迎立朝臣比自己藩邸旧臣更懂如何安民为由,将更多扈从的中下层朝臣派去了协助管理和救济这些跟随车驾北行的百姓,顺便也锻炼锻炼这些人,给他们一个了解民居疾苦的机会。
至于这些官僚们管理这些随驾百姓的积极性高低与否这事。
自然是不用担心的。
因为没谁会在嗣君眼皮底下不积极干事,不表现出自己爱民清廉的一面。
主持此事的袁宗皋自不必说。
他正好利用这次管理随驾百姓的机会,于中下层的扈从官将中,创建起自己的权威。
让这些人相信,他这个长史可不是只靠嗣君老师这个身份在将来才会被委以重任,而是有真材实料的,也是值得被追随的。
扈从官将们也不用担心在这个时候讲奉献做好事不会被皇帝看不见。
因为沿途哪怕是像救起一不小心掉水里的随行孤幼,都能被朱厚知道,而予以奖掖。
即便是杨廷仪这个因为是杨廷和弟弟而成为三千护军兵权执掌者,也没敢克扣该发给随驾百姓的救济粮与药材,而是积极配合袁宗皋。
所以,虽然跟随车驾的百姓越来越多,但到底一直是处于井然有序的状态。
再加上,时指初夏,气温适宜,也就没有闹出大疫,饥荒也没有出现,大规模骚乱也没有。
袁宗皋还带著杨廷仪等官员将这些跟随车驾北行的百姓进行了编户齐民,以做到避免人员无故失踪与由塞外奸细混入的情况。
而且,跟随来的孤儿还被专门编成了一营,由一队护军专门护送照顾。
朱厚已经盯上了这个孤儿营,隔三差五地就派太监来给这些孤儿恩赐一些珍馐吃食,将这些孤儿感动的不行。
除此之外。
朱厚还会在车驾歇息时,让大学士梁储替他来看望这些孤儿乃至随驾的百姓。
梁储年迈又长得慈眉善目,颇让百姓孤儿们喜欢,而当他说朱厚挂念著他们,让他们安心进京,会让元辅杨廷和安置好他们时,百姓们都很愿意相信梁储的话,对朱厚这个嗣君也越发有好感,乃至都巴不得朱厚尽快即位当上皇帝。
朱厚在进京中途中,还亲自来看望了一次随驾百姓们,而这让百姓们更加感动。
但毛澄却因此越发不安。
“我们带来的人都被安排去济民了,现在嗣君身边基本上又都被换成了王府旧人,关键是,这位袁长史现在越来越得扈从大臣与百姓们的信任。”
“阁老就不觉得这里面存在著不可告人的心机吗?”
毛澄为此在即将到达京城的一次休息途中,问起梁储来。
梁储则呵呵一笑说:“哪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机,不过是嗣君待民至仁至纯而已!”
梁储说著就还主动对毛澄说:“嗣君仁德如天,将庶民百姓放在心上,而我们却只想著蝇营狗苟,争权夺利,公不觉得我们有负君子之道吗?”
毛澄被梁储这话怼的无话可说,一时只神色阴沉地看了梁储一眼。
他开始怀疑梁储也有跟袁宗皋一样想引导嗣君将来改制的想法。
毛澄没想到因为嗣君太爱民,导致许多百姓因其仁厚而随驾进京,又使得负责管理随驾百姓的袁宗皋大出风头,自己这些清流文官反而成了陪衬后,连作为迎立文臣之首的内阁次辅梁储都开始又有倒戈之心了。
毛澄对此颇为忧虑。
而让他更为忧虑的是,随驾的百姓越来越多,这无疑会让自己同党兼领袖杨廷和当国难度更大。
为此。
在袁宗皋汇报说随驾百姓已突破二十万时,毛澄不得不找到朱厚说:“随驾百姓太多,以臣愚见,恐元辅也不能善后,还请让地方官先领走安置一部分百姓。”
“地方官若能安置早安置了。”
“我相信元辅能善后的,毕竟我的先生只是王府长史,而兵部杨侍郎又自是他弟,都能把随驾的百姓管理井井有条,想来元辅作为股肱大臣,自会替我安顿好这些百姓。”
朱厚拒绝了毛澄的提议,且问著毛澄:“大宗伯难道觉得我不能太信任元辅能处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