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承明 第10节

  潘季驯在广东整了个均平里甲,把各府县要多交的兵税按田亩摊派,而且以所交粮食为标准加征,使得大户们即便用诡寄、飞洒的手段让自己变成名义上的小田主,也不能避免多承担额外的兵饷开支。

  而在福建的谭纶则更加简单粗暴,直接把强征寺院的田产没收,代替为额外加征的兵税,相当于让福建境内的寺院地主把这加征的兵税全部承担了,不向老百姓多加。

  在谭纶看来,寺院的钱财肯定不是来自老百姓肯定是来自当地大户,所以他这样做,受损的自然也就是当地大户了。

  现在袁宗皋也这么做,朱厚自然也不感到陌生,甚至也能够理解。

  连程朱理学都敢背叛的新派文官,哪里能指望他们对佛祖多尊敬。

  不过,明面上,朱厚作为嗣君,自然不宜直接表示支持袁宗皋这样做,而也表现的那么寡恩。

  所以,朱厚就在这时故意问着袁宗皋:“先生,如果和尚们不借粮,为何就是不识好歹了?”

  袁宗皋回道:“盖因和尚和尚化斋素来是修行,百姓讨饭素来是苦难,所以真正心向佛法、志在渡人的僧徒当宁舍口食于民,自己化斋,也不会为了自己不化斋,而坐视百姓乞讨,不然,就算不得真和尚!”

  “何况,和尚讨饭比百姓讨饭素来就要容易些,故宁肯苦和尚也不能苦百姓。”

  朱厚听后笑了笑:“先生说的极是,如果寺院也没有多少粮米,那就苦一苦和尚,毕竟他们能吃苦也爱吃苦,那就该多吃点苦。”

  “但能劝他们主动借粮还是要尽量劝,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以霸道寡恩立国。”

  袁宗皋拱手称是。

  毛澄这里则突然开口说:“禀嗣君,王府锦衣卫乃扈从近卫,若去济民,恐令饥民不安,臣请让少司马所领京营护军执行此赈济饥民事。”

  藩王护卫素来是从锦衣卫籍军户中调拨的,所以对外也可称为锦衣卫。

  而朱厚知道毛澄这时提出这个意见,是担心锦衣卫会因为沿途奉命济民,而造成民间士民百姓们对锦衣卫的印象变好。

  可一旦真让素来在民间如同夜叉豺狼一样名声的锦衣卫有了护民助民的好名声,这无疑很不利于官僚们限制锦衣卫的权势,进而不利于官僚们限制皇权。

  毕竟锦衣卫素来就是皇帝的爪牙。

  所以毛澄宁肯让杨廷仪从京师带来的三千护卫军去做这善事,也不愿意让王府的锦衣护卫去做。

  这其实正是朱厚的目的。

  他突然提出要救济沿途饥民,而不愿意无视这些饥民,目的就是调开这些来自京师中枢掌权文官们的势力,让自己的人离自己近一些。

  于是。

  朱厚便从善如流地说:“既如此,便让王府骆千户率王府锦衣卫来护卫车驾,杨卿所率护军去济民。”

  如此。

  朱厚的藩邸旧人骆安和陆松等武官便率王府护卫接替了京师三千护军的护驾工作,骆安和陆松等也都离朱厚近了些,连陆炳都终于到了朱厚眼跟前的位置,而因此笑嘻嘻地看了朱厚一眼。

  朱厚也对他微微一笑。

  无论如何,他身边都是旧人后,至少是不用担心谁拿什么落水和起火之事来吓唬他的。

  毛澄对朱厚能够采纳自己的建议自然也感到很高兴,并松了一口气,暗叹嗣君到底还是愿意信任自己这些清流文臣,没有执意让王府锦衣卫去做善事留善名。

  当然,毛澄对朱厚身边的护卫最终还是换成了王府护卫,也是感到失落的。

  为此,他神色复杂地瞅了袁宗皋一眼。

  奉旨执掌三千护卫军的兵部右侍郎杨廷仪这里也很不满地瞪了毛澄一眼。

  因为毛澄让他失去了在驾前表现自己的机会,亏他还找他侄子杨慎要了几篇理学文章,准备找机会在传闻也喜理学的嗣君朱厚面前展露一下才华。

  但杨廷仪再不满,也不敢违拗嗣君朱厚和礼部尚书毛澄决定好的事,便真的安排护军各百户轮番带兵去赈济沿途饥民。

  如此一来,沿途不少村落的饥民都得到了赈济。

  只是一开始,当这些护军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刀枪来时,许多饥民只恐慌不已,争着把自己的妻女护在身后,更有懦弱一些的,直接跪在地上磕头。

  百户王纲因此在勒停坐骑便大喊一声说:“都他娘的抬起头来,这次不是拿你们的头换赏银,怕什么!”

  王纲随后又道:“你们运气好,那边车驾上的嗣君见不得穷人受苦,让咱们给你们发炒米,都他娘的赶紧到老子面前来排队接米。”

  这些百姓听后惊愕不已。

  几个反应过来已经排了过来。

  这时,王纲就给自己麾下马军递了眼色,便有马军拿着一升容积的米袋过来,就近给已经捧米的饥民倒起了炒米。

  壮丁被倒了一袋。

  妇幼老弱被倒了半袋。

  而这些饥民一看见炒米倒进自己怀里,不少都立即一只手抓住衣襟,一只手抓起炒米吃了起来,状若饕餮。

  有后面的饥民见此更是过来要抢已经被发了炒米的饥民。

  围在周边的护军骑兵持鞭打了好些人,才让抢米的饥民不敢再抢,而老老实实地排队领炒米。

  过了好一会儿后。

  朱厚就看见许多饥民都开始安静地坐在地上吃起了炒米,不少把掉落在地上的炒米都捡了起来,送进了嘴里。

  朱厚因而嘴角微扬了一下。

  而让他突然大为触动的是,就在这些饥民吃完炒米,且随着车辙转动而往他后方渐渐退去时,这些饥民竟一个接着一个向他跪了下来,叩首于地。

  梁储、毛澄也因而不禁两眼一红,看着朝阳照耀下的这些跪拜嗣君的饥民,互相一叹,满脸愧怍。

  即便是武勋徐光祚和贵戚崔元也看着这些跪下的饥民久久未能回转过头来,直到这些饥民背后的旭日已经升到了华林上,洒得天地金光一片,才回过头来。

  “还是嗣君真爱民啊!”

  “是啊,什么圣人子弟,在来的路上,比我们这些不读书的都还着急迎新君,根本就没注意过沿途那些饥民。”

第15章 给杨廷和出大难题

  袁宗皋这里则趁着车驾在沿途关驿歇息时,就去了附近寺院借粮米药材。

  因为袁宗皋本身就是当地大乡宦,再加上他又即将成为帝师,还话里话外带着威胁的缘故,所以寺院地主们倒是没有拒绝借粮借药材,还主动改借为捐,而且合计共捐了一万石粮米和大量药材,并由住持亲自带俗家弟子押送而来。

  由于这些大和尚们很识趣,朱厚也就还是在他们送粮来后见了他们一面,以鼓励他们积极参与公益之事。

  和尚们对此自然很高兴,他们现在也不敢不答应,于是所图的就只有能在嗣君面前留个好印象。

  毕竟嗣君真要做“灭佛”的事,他们只会吃更大的亏。

  而若给嗣君留个好印象,没准还能让嗣君更加礼佛,使自己这些僧人的地位提升不少。

  当然,他们自然不希望他们捐出粮米,反而让嗣君对他们起贪心。

  好在朱厚现在给他们的人设形象是不强夺民利的纯良形象,倒也让他们在这方面的担忧之心没那么强烈。

  不过,朱厚没想到的是,因他沿途济民,结果造成,沿途许多流民选择了跟随在他一起北上,不少都缀在他的车驾队伍后面。

  “他们说去附近城郭也无食可谋,只能继续流亡各处,与其去别的地方流亡,不如回来跟着嗣君的车驾流亡。”

  “这样,沿途不担心盗匪大虫不说,吃完了粮,闹了瘟疫,还能有嗣君救济,无疑会更放心些,他们也已经认定嗣君是会管他们死活的好皇帝!”

  朱厚从袁宗皋这里知道这些流民执意跟随车驾北上的缘由后,就点了点头。

  他知道,出现这种情况跟眼下大明人口过剩,产业单一,官府和大户吸纳不了那么多人口有关。

  尤其是在如今土地兼并加剧,近年来灾害也加剧和公共建设力度不够后,人口过剩的问题也就显得更加严重,无业流民也就更多。

  流民们在见到有个愿意管他们死活的皇帝后,自然会把朱厚当救命稻草。

  为此。

  朱厚就将梁储等传了来,问:“不少百姓要跟随我们一起进京,诸卿有什么看法?”

  梁储和毛澄等来自京里的清流文官们皆沉默不答。

  这是因为,他们既不能说皇帝你不能带这些百姓进京,当将这些百姓暴力驱赶走,毕竟一旦带这些百姓进京,就会给朝廷带来很大的财政负担。

  要知道,现在朝中执政连十多万军校都觉得养不起,要裁减,哪里会愿意养这些流民。

  同样。

  他们也不能说应该带着这些百姓进京,大不了进行财政改革,如清理北方庄田,到时候自然就能安顿下来这些百姓,毕竟他们本就是不想改革甚至反对改革还在加紧废除正德改革之政的保守派。

  如此一来。

  袁宗皋又有了展露自己、建立自己权威声望的机会。

  他便在这时果断向朱厚拱手说:“以臣愚见,带这些百姓进京问题倒是不大,一则他们大多数是去年受灾贱卖了田地的百姓,所以都靠贱卖田地得了不少粮食,也就是说,他们大多数是自带粮食的,自然就不需要我们拿出太多粮食赈济;二则眼下我们扈从不少,抽调人员管理护送他们,也能做到,但就是带进京后,怎么安置是个问题。”

  袁宗皋说到这里就看了梁储和毛澄等人一眼。

  他提出带这些流民进京后怎么安置这些流民的问题,就是替朱厚试探这些迎立的清流文官有没有主张改革的。

  梁储和毛澄自然也觉察出了这袁宗皋的言外之意。

  已经打定主意要退休的梁储自然是装傻充愣,在一边闭目养神。

  毛澄倒是没有装傻,而在这时不得不主动开口说:“臣观这一带有不少荒田,臣认为可令地方官府收留这些流民,就地垦荒。”

  “大宗伯可能是一直任京官,而不知地方实情,天下各地虽然是有不少荒田,尤其是平坦官道附近,但这些荒田不是没有主,而是皆有主的,只是无人佃种而已。”

  袁宗皋这时解释了起来,还直接揭了毛澄的短。

  毛澄不由得面红耳赤,看了朱厚一眼,他怕朱厚因此怪他装傻忽悠他,或者真的认为他是不通地方实情的书呆子。

  而朱厚见毛澄面色尴尬,心里暗喜,也在这时主动配合着袁宗皋,故作一脸不解地问:“先生,为何这么多田无人佃种?”

  “盖因这些荒田大多为豪右所并,而且通常方圆百里内皆为一族一户所有,佃租也就甚高,再加上官吏盘剥,故百姓宁为流民而四处乞食,也不愿佃租。”

  袁宗皋这时回答道。

  朱厚点了点首,接着就看向毛澄:“所以,大宗伯现在还坚持此见吗?”

  “臣惭愧!”

  毛澄忙如实认了错,对朱厚作了一揖,随后又拱手说:“承蒙袁公赐教,才明白臣所提之议不切实际,有空谈之嫌。”

  毛澄咬着牙说完了这话。

  他宁肯承认自己是不通地方实情,也不会承认自己在装傻忽悠皇帝,因为前者最多只是会被轻视讥笑,后者却是涉嫌欺君。

  扈从大臣里的中下层见此也就真的皆不禁暗自咋舌。

  因为他们没想到来自京里的堂堂礼部尚书毛澄真的会不如一个嗣君身边一个长史通实务。

  年轻的官将们懂不了那么多,所以这个时候,他们直接感受到是,他们对毛澄这个礼部尚书的滤镜大减,有种原来这大学士尚书好像都是草台班子的感觉。

  即便是年纪尚小的陆炳都在心里不由得觉得这些京里来的所谓朝廷肱骨大臣原来也不过如此,不然也不会被自己世子爷的老师袁长史教做人。

  毛澄这时倒是不后悔刚才丢人的发言。

  因为他知道天下土地兼并严重,他刚才那样说,固然有欺朱厚年少单纯,找个理由忽悠得朱厚放弃带百姓进京的想法,同时也是为了试探袁宗皋是不是真的执意要把朱厚往改革的路上带。

  所以,他现在只是恨袁宗皋不识趣,故意对嗣君这么坦诚。

  对天子过于坦诚,就真的算忠贞吗?

  毕竟明明他都这样说了,可袁宗皋还一个劲地怼他,不知道顺坡下驴,附和他这个礼部尚书说的对,也赞成让地方官来就地安置这些流民垦荒,反而是主动拆穿自己,给自己扣一个不明地方实情的帽子,摆明了是执意要提醒嗣君,天下到了不彻底改革不可的地步!

  朱厚注意到了毛澄那衣袖里紧捏着的双拳。

  但他只是心里暗笑,没有拆穿毛澄,只在这时继续对毛澄说:“大宗伯给孤讲讲当朝元辅吧,你是正人君子,想来对元辅的评价是公允的。”

  毛澄愕然抬头,看着朱厚那清澈的眼神,他不知道朱厚那清澈的眼神里是真的只有纯真的询问,还是暗藏着一丝狡黠。

  因为这个时候让他评价首辅杨廷和,等于就是让他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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