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没有此意!”
“元辅当国,有补天之器,移斗之能,嗣君信任元辅,乃明智之举。”
毛澄哪里好否认,只能拱手如此回答。
梁储见毛澄被嗣君整的一脸无奈,心里莫名有些快意,为了讨朱厚欢喜,倒也主动附和说:
“明君将至,良臣在朝,九州万方都能大安!别说二十万,就是二百万,皆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
朱厚颔首一笑:“阁老说的极是。”
毛澄看向梁储的神色则更加复杂。
朱厚自然是乐意见到迎立自己的清流文官之间出现分裂的,因为这无疑更利于他夺走杨廷和之势。
而在接下来,随驾百姓也就继续跟随著朱厚的车驾往京师而来。
因为随驾百姓的人数太多,也早已惊动的沿途许多州府都知道了此事。
官僚士民们都没想到朱厚如此得民心,而纷纷奔走相告。
于是,本来就因为立仁德人设而广被天下官僚士民期盼的朱厚,让期待他赶紧进京称帝的人越来越多。
许多年轻躁动的士子因此也跟随进京,甚至提前赶到了京师,准备亲自迎候朱厚来京。
而待朱厚到达京郊时,整个京畿已是人头攒动,船密如林,运河两岸,皆是跪迎朱厚的士民,山呼海啸一般喊著万岁。
如果搁在半个月前,毛澄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嗣君有如此高的声望的。
但为了能够让朱厚这位新天子愿意接受他们这些清流文官的摆布,毛澄还是决定要代表清流文官们给朱厚做服从性测试,所以在朱厚与诸迎立大臣商议明日进京朱厚当从哪处城门进城登基时,作为礼官的他还是力排众议说:
“嗣君今日就以皇帝位进城,将来登基还有何意义,难道劝进辞让之礼当废掉了吗?”
众人倒是不好多言。
因为毛澄是礼部尚书,在礼法上有权威性的解释权。
于是,毛澄就转而对朱厚说:“请嗣君以皇太子即位礼进城!”
第17章 遗诏是嗣皇帝位,非皇子!
朱厚不禁心里冷笑。
他和袁宗皋已经预料到会发生这一情况。
他更知道,如果他答应以皇太子礼进京,那接下来就是让他认孝宗为皇考,改认自己父亲为叔父,承孝宗之嗣,等一系列为他设计好的礼法守则。
但好在如他之前对蒋氏所说,想让他承孝宗之嗣的杨廷和一党,不过是欺他目前才十五岁可能不懂这权力斗争里面深浅的纸老虎而已。
因为据他所知,按照历史上的记载,这些人拟的遗诏内容会有个大漏洞。
而这个大漏洞,可以作为他拒绝被他们摆布的理由。
但是!
按理,杨廷和这些从科甲上万士子中杀出来,写过无数表文诏旨的翰林精英,不应该在遗诏里留这么大的漏洞。
而且,就算拟诏的人一时粗心,不代表整个审核遗诏的杨廷和同党都这么粗心。
很明显,这个遗诏的漏洞是杨廷和一党故意留的漏洞,为的就是防止朱厚这个少年可能没那么好玩弄,而给其一个否定自己这些人的机会,如此就可避免自己这边因为误判皇帝而彻底被皇帝恨上。
朱厚此时自然是要主动承杨廷和之请,揭露这个漏洞的。
但他没有打算直接揭露,而让杨廷和一党轻易看穿他。
相反。
他这时则是拿起遗诏来,先看向了袁宗皋,接著才开口问:
“先生,遗诏是让我嗣皇帝位,非以皇子身份吧?”
朱厚这话一出,尤其是他在看向袁宗皋这么说后,毛澄当即就沉下脸来,看向了袁宗皋。
他不由得因此怀疑,这是袁宗皋提醒了朱厚要注意到遗诏中的这个漏洞。
因为在他看来,嗣君朱厚毕竟才十五岁,虽至纯至仁,但一般不会轻易发现这个漏洞,也不会轻易意识到自己这些文臣让他以皇太子礼进京,就是要给他做服从性测试,压制他的皇权的。
而在进京途中,朱厚执意要救济沿途饥民,而让袁宗皋大出风头,于底下官将与民众中颇得声望的事,在毛澄看来,也应该是袁宗皋提前影响朱厚所致,为的就是让嗣君既得至仁至纯的声望,也让嗣君开始看轻自己这些清流。
甚至,毛澄觉得,只怕嗣君以相信元辅能安置好随驾百姓为由,而执意带百姓进京,也是袁宗皋的授意!
所以,毛澄觉得,他和杨廷和等中枢清流文官是真的对袁宗皋看走了眼!
现在,自己这些人没法利用嗣君年少敦厚的品性,而压制其势,使其诚服于自己这些清流文官的权威,就是因为袁宗皋。
在毛澄看来,嗣君现在这样问袁宗皋,没准就是袁宗皋提醒过嗣君,教了嗣君这么做,而便于他为嗣君争礼法的解释权,进而便于他掌权当国。
因为大明以礼治国,谁掌握了礼法解释权,谁就是天下的实际控制者!
袁宗皋这里倒是不禁一怔,在朱厚看向他,向他投来征询的目光时。
而且,朱厚看向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定与深邃,使得袁宗皋自己心里也震撼不已。
“这是谁教的他?不仅善阳谋,也善伪装!”
袁宗皋狐疑之余,内心突然大为高兴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嗣君朱厚不愧是天生的英主,居然不学自通地利用清流文官们对自己这些人藩邸旧人的猜忌,来挑拨自己这些藩邸旧人与这些清流文官的矛盾,而让自己躲在幕后,所以才会在揭穿遗诏漏洞时,故意看向自己,以询问自己的方式揭穿。
“欲成大业,就当如此!”
“纵然我因此没了性命,但只要能让杨廷和一党不能辖制新君,也值了!”
袁宗皋因而腹诽著,且立即拱手说:“启禀嗣君,确系如此,以皇太子礼进,并不合礼!”
“嗣君按遗诏是以兄终弟及之轮序嗣皇帝位,而非以子承父业进皇帝位,如果以皇太子礼即位,那么请问,嗣君是谁的皇太子?”
袁宗皋说到这里就看向毛澄,很是严肃地问道:“也不只是大宗伯糊涂,还是大宗伯故意试探嗣君是否知礼,违遗诏行事。”
袁宗皋这么一说,朱厚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让袁宗皋在礼法解释权的争取上为他打头阵。
而朱厚这其实是在向历史上的嘉靖学习。
历史上的嘉靖夺权的第一步就是在进京时,拒绝以皇太子礼进京,而且还在发表此质疑时,故意看向袁宗皋,以策动袁宗皋的方式提出这项质疑,进而迫使袁宗皋表态,站在清流文官的对立面。
朱厚现在自然要同样这样做。
在权力的争夺上,嘉靖给他提供了足够好的范本,所以,夺权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问题。
他只是需要尽量让夺权的过程显得更完美一些。
朱厚接著就看向了毛澄:“大宗伯自辩一下。”
毛澄这里则暗自一叹。
他承认杨廷和的几个阁臣在拟遗诏时,没敢真的断绝了嗣君的退路,也就没有强行将让朱厚承孝宗之嗣的内容写进遗诏里。
因为这样做的确是容易让自己没有退路。
毕竟,虽然嗣君朱厚给天下人的印象是笃学性仁,但宦海沉浮多年的杨廷和等人,也是有些担心朱厚是在韬光养晦,而会因为他们强行用遗诏的方式让他承孝宗之嗣,在将来成气候后直接掀桌子,对他们或者他们家族进行过度报复的。
而他们还没有到足够有勇气彻底得罪嗣君的地步。
这也不奇怪。
要知道。
杨廷和这一党毕竟是保守派,他们连改革得罪天下权贵官僚的胆量都没有,哪里真敢往死里得罪皇帝?
所以,杨廷和等阁臣虽然想逼朱厚承孝宗之嗣,但没打算强逼,在拟遗诏时,还是老老实实地写了让朱厚嗣皇帝位,为的就是不把事做那么绝,给自己留后路。
他们其实只希望朱厚不那么聪明,发现不了这里面的漏洞,而能够在自己这些人做这些服从性安排时,听从了自己这些清流文官的安排。
这就相当于他们既想要朱厚真能承孝宗之嗣,又想要朱厚乖乖地主动承孝宗之嗣听从自己这些清流文官摆布,而不是自己强逼所致,属于有相应的政治主张,又不敢为这政治主张付出发太大代价的人。
但毛澄感到失望的是,朱厚真的就没有上套,还真的就抓住了这个漏洞。
连杨廷和等阁臣都不愿意真跟朱厚掀桌子,所以故意在遗诏里留了漏洞,毛澄自然也不会真要跟朱厚强争,也就决定把这个难题甩给杨廷和,便在这时说:
“嗣君若执意不从,可派人去问元辅,元辅也是这样的主张!”
朱厚倒也点头颔首:“我愿意相信元辅是明礼之臣,那就先派人去问问!礼议明白后,再进城。”
于是,这个问题就被抛给了杨廷和。
第18章 杨廷和的改革
正德十六年三月戊辰(十五),正德皇帝驾崩次日,遗诏正式颁布于天下。
大明各地兵驿因此繁忙了起来,马蹄声不绝于官道。
内阁首辅杨廷和也从这一天开始,迎来了他最风光的一段时日。
先是联合司礼监,用计使江彬、神周、李琮这些在正德朝得势的武将下狱。
接著,杨廷和就开始了轰轰烈烈地裁汰军校冗员的改革。
正德朝所留下的锦衣卫内监旗校工役凡十余万,皆被杨廷和提前列入了待裁名单,准备等朱厚进京即位时,于登基诏书中将这些人予以革除。
大明京师官校中的确存在著冗员与空饷问题,即名册上看上去京城兵马很多,但其实实际兵马数量特别少,而大部分,都是白领俸禄不操练的关系户,或者是被权贵用来肥己的空饷。
按理,大明要想财政好转,也应该裁汰冗员,减少关系户与空饷支出。
但杨廷和没有选择得罪这些权贵官僚,他选择了对正德招进宫里充实锦衣卫的普通旗校动手,只裁汰这些人。
因为这些人都是选自边镇的军勇,没有什么强硬的背景,还对大明忠勇的很,忠勇到敢上阵与鞑子拼命,而被正德巡边时选入锦衣卫,为自己身边近臣。
再说具体些,这些边镇军勇,基本上都是各处边镇卫所里的中下层军籍地主,和历史上戚继光、俞大猷这些人一样,虽然有世袭武官官位,但世袭官位都不高,家族背景不怎么硬,以至于要靠武举和战功才能被皇帝发现重用,与公侯级的武勋不能比。
而正因为这些边镇军勇,没有背景,又受了些国恩,带著一个世袭的普通官位,所以才好裁汰。
总之。
杨廷和裁的就是既忠又勇的普通军籍子弟。
只有这些人被裁,才会理解朝廷,也好做工作,才不会有大规模造反的可能,最多几个实在没产业的最下层军士可能化身为盗贼。
反而像吃空饷大户的勋贵与在锦衣卫体系里也充为千户百户白拿俸禄不干事的文官重臣子弟,他不敢裁汰。
毕竟这些人要背景有背景,要势力有势力,对大明皇帝的忠心也没那么高。
这也正常,往往离皇权越近,对皇权的敬畏心就越淡。
虽说伴君如伴虎,但伴的越近,对虎的神秘感就会越少。
所以,历史上每每改朝换代时,殉节的顶层勋贵和文官重臣很少,但中下层官将,无论文武,殉节的倒是不少。
不过,杨廷和这种裁汰冗员的改革是以牺牲国家基本盘,减弱国家军事实力的方式来改善财政困境的一种改革。
这种改革的最大牺牲者就是对大明最忠心最皇帝最忠心最崇敬的一批中间阶层。
或许在杨廷和看来,越是爱大明就越应该为大明多牺牲一些。
毕竟对大明而言,最没有统战价值的就是这些人,让这些人承担改革的代价,短期内的危害最小,也最容易成功。
事实也的确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