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治国实治民
见李念没张口就说大秦要怎么怎么治理,反而谦虚地承认自己不行,嬴政颇为满意,这小子并非那等夸夸其谈之辈,很实诚。
嬴政道:“那就说说你的‘薄见’!”
李念道:“治国即治民,法家和儒家治民,虽思想学说不同,采用的却是同种方式,即压制民力,削弱民众的力量才智,以便于更好治理,因此后世君王常儒法相合以治天下。”
“压制民力可以治国,不压制其实也可以,了解民众之需求,解决民众之问题,引导民众之所向。”
“民众之需求,无论是老秦人,还是六国之民,哪怕是臣这般后世之人,所求者无非活着、活好。”
“活着最为基本,有粮有水,能维持性命存在;活好则更为复杂,是在吃饱穿暖之上,有更高的追求,如有人想要名,有人想要利,有人想要美人,有人想要豪宅……”
“法家的治理其中有一点便是压制人们活好,最好是人们堪堪维持住活着,这样人们每日为活着疲于奔命,便无力再和君王对抗。”
简单地又黑了句法家后,李念继续道:“了解到人们活好的需求,知晓人们想要什么,大王发布政策时,让人们有条件实现这些需求,人们自然而然将拥护爱戴大王。当然,不是所有需求,大王都要去满足,而是有选择性。”
嬴政皱了皱眉,这样做不就成了他在为民众做事,而不是民众为他做事?
他是天下之王,应是他号令天下,让天下为他而动,而不是他为天下而动。
但想到大秦二世而亡,嬴政还是耐心认真地听了下去。
李念也知道他讲的可能会引起嬴政不满,但事都到这儿,也不可能不讲或是欺瞒嬴政。
“法家不再适于治理大秦,便是民众的需求和严苛的秦律间产生了矛盾,一统天下后,无论老秦人,还是六国之民,都盼着日子能越过越好,可法家不仅不帮助他们实现这种愿望,反而还进行阻碍,如何不出问题?”
“大王想治好原来的六国之地,就必须了解六国之民他们需要什么、渴望什么,针对性进行解决,让他们明白在大王治下能比以前活得更好即可。”
“能做到这点,纵使六国王室还在,他们要号召六国之民再为他们而战,也不容易。后世有句话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了好日子,只要脑中无疾,谁会想着去过苦日子?”
嬴政这时提出一个问题:“大秦攻伐六国,死伤不知多少,其中定有他们父兄,如此深仇,也能消弭?”
李念道:“大王,人虽可以回忆过往、畅想未来,但本身还是活在当下。肯定会有人心怀仇恨,向大王大秦复仇,但只要能好好活下去,比以前过得更好,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放下仇恨。何况六国与大秦同为华夏,乃兄弟间的争斗,非异族侵袭之仇。”
“再者,大秦伐六国,一统天下,是为终结乱世,还天下太平,若无大秦和大王,这天下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这句话让嬴政眼睛一亮,觉得可将此话告知六国之民:看,寡人一统天下是会让更多人不死,寡人是为了你们好。
“大王对民众之所需,可能还未有深入了解,臣再以秦律为例,当今秦律中某些刑罚太过残酷,民众期望得以改变便是一种需求,汉承秦制,大汉许多方面用的都是大秦之物。”“汉初时,大汉的律法也参考了秦律,所以同样有很多酷刑,至文帝时废除肉刑,留下一段万古流芳的佳话。”
李念将缇萦救父的故事讲了出来,听得嬴政一阵沉默,难怪那汉能取代大秦,成为秦之后的王朝,原来世人早就对秦律不满。
同时,他还有些不爽,这等佳话竟被靠承大秦之制的汉朝贼子给到手了,咋感觉他的大秦给那汉做了嫁衣,像个大冤种!
他大秦付了彩礼,盖了新房,买了新车,宴请完宾客,等入洞房时,却让一个脸上写着“汉”的男人进了,没大秦什么事了。
倘若李念知道嬴政的心理,定会说大王您的感觉没错,大秦确实是个大冤种,大秦二世而亡和隋二世而亡可不一样,秦之后的汉和隋之后的唐也不同,汉的确占了大秦不少便宜。
像六国被灭的仇恨,要不是大秦给吸走了,大汉岂有那般容易平定天下?
就好像大秦抢了六间屋子,屋子的原主人对大秦有直接的恨意,可对现在居住屋子里的汉却没有,因为汉并未直接动手抢他们。
大秦动手杀人抢屋子,脏活累活干完,却没享受几年,汉不用干脏活累活,因为大秦已帮忙干完,舒舒服服入住几百年。
嬴政问道:“那汉承我秦制,国祚几何?”
李念道:“若东西汉相加,国祚四百余年。”
嬴政突然有些不想说话了,连汉为什么分东西也不想问。
他灭六国,一统天下,然后大秦二世而亡,那汉承秦制,抄大秦东西,再修修改改,延续了四百多年。
李念继续道:“在实现需求的过程中会产生各种问题,如官吏贪腐、有人弄虚作假、欺诈良善,亦或是需要开山修路,民众无法自行解决,须官府组织,这类问题都可称为民众之问题。”
“大王想受民众拥戴,大秦为民众真心拥护,则需为民众解决这些问题。”
越听越像是要寡人为民做事,不是民为寡人做事,后世难道就是用这种方式治国?
正在想时,嬴政听李念道:“而引导民众之所向,是引导民众忠于大王、忠于大秦,民众是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群体,不可放任不管,也不可管制太严,因而须对民众进行引导。”
“法家愚民之策,‘民愚则易治也’,是通过让民众维持愚昧无知的状态,更好进行治理,但这种方式既有悖人性,也于国家民族有害。愚昧无知自然是更好管控,可国家民族如何进步?”
“后世君王用儒家,也是儒家能够愚民,但造成的影响,已在之前与大王讲过,除非世间只有大秦一国,永远没有外敌,否则他国变,发展进步,大秦愚民不变,裹足不前,终会成患。”
第30章 爱国忠君,遵纪守法
听到这,嬴政看了看李念,他还真生出过一个想法:如果将世间诸国尽数化为我大秦之土,是否可以儒家治国?
但现在,李念在无意间驳斥了他这想法:除非世间只有大秦一国,永远没有外敌,否则以儒、法治国,终会成祸患。
可嬴政能保证永远没有外敌吗?
嬴政觉得他不能保证,纵使他在有生之年将世间诸国灭尽,世界一统,可谁知后世子孙会如何?
他只能管到他在的年月!
想到这,嬴政决定今晚就问李念那个问题。
李念并不知道这些,仍在继续:“既然不能以愚民之法治国,也不能对民众放任不管,只能加以引导。”
想起后世的那些公知所造成的恶劣影响,李念郑重对嬴政道:“对民众的引导非常重要,大王千万不可小觑,人心之所向,于国于民族有莫大影响,有位伟人曾说过‘舆论的高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
“还是以大秦为例,汉高祖入关中,秦人之所以不抵抗,反而投降,是因他们已经不心向大秦。当然,这其中有大秦让老秦人失望了的原因,但也和大秦没正确引导他们,让老秦人心系大秦有关。”
“如果老秦人认识到大秦和他们一体,一损俱损,一荣共荣,他们还会那般不抵抗吗?”
“老秦人未觉得他们和大秦是一体,在大秦是这么活,汉王来了也是这么活,说不定还活得更轻松,那投降汉王有什么不好?”
嬴政和蒙毅一想,的确是这个理,给谁卖命不是卖,既然都是卖,不如找个出价高的,甭给我扯要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李念道:“对民众引导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当要‘爱国忠君’,爱国即为爱大秦,忠君即忠于大王。”
“不仅要强调爱国忠君,更要让民众知晓为何要爱国忠君,使他们懂得国是什么,怎样爱国,爱国意义何在,要让人们明白没有国就没有家,没有国,家的日子会过不好,会遭受外人欺辱,所以得为国效力,护卫大秦!”
“忠君亦是如此,要让民众知道只有大王才能带领大秦强盛,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离开了大王就不行。”
这时代虽有国,但并没有太重的家国观念,所以各国人才可以跑来跑去,这个国家待的不爽,那就去另一个国家。
像商鞅是卫人、张仪是魏人、李斯是楚人,范雎也是魏人。
嬴政敏锐察觉到李念所说的“爱国忠君”的好处,但也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这套“爱国忠君”之法要是实行,那大秦以前接纳的张仪等人该如何解释?大秦又如何接收他国人才?
听到嬴政的疑问,李念笑着提醒道:“大王,秦、魏、燕、赵、韩、楚、齐,虽国名不同,君王不同,但皆为华夏。”
嬴政秒懂,在心中直呼“妙啊!”,到时换个概念不就行了,将大秦换成华夏,一切自然便解释通了。
张仪、范雎等人不是背叛母国,投了大秦,而是华夏本族内的人才正常流动罢了,是不忍见华夏诸国彼此攻伐,为平定乱世才入大秦。引导原来的六国之民时,也可将忠于大秦换成忠于华夏,忠于大秦或许心里还有些别扭膈应,但忠于华夏就没这么多了。
反正现在天下只剩大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秦即是华夏,双方都得到满意的结果,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嬴政甚至还想到可用此法打那些不死心的六国贵族一耙,六国贵族煽动作乱,可定罪为蓄意挑起华夏内乱,欲使华夏再陷乱世。
“至于吸引非华夏的人才,那是我华夏强大美好,远在诸国之上,人皆有向善向美之心,如何不可?”
大秦接收非华夏本族人才的问题也解决了,我们大秦是强大的、美好的、文明的,所以非华夏人才前来投奔,是对美好强大事物的向往,乃人之常情,要理解。
李念接着道:“‘爱国忠君’之后,当引导民众‘遵纪守法’,常言‘无规矩不成方圆’,人亦如此,若无律法,大家都随意而为,我今日杀人,你明天放火,天下将乱至何等境地?”
“因而,必须以律法约束人们行为,不可使人们随意而为,要让人们明白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违反律法将有何等后果。”
“在违反律法会有何等后果这点上,法家做的很好,但律法存在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惩处已违法之人。”
嬴政接话:“是为了震慑那些可能违法之人?”
李念点头道:“正是如此,但法家刑罚太过严酷,有时反会起到相反的效果。如某个人在犯了某样并不至于处以重刑的罪后,却按秦律又要被处以重刑时,大王以为他会怎么做?”
只稍稍一想,嬴政便明白了李念之意,道:“要么接受刑罚,要么拒罚,犯下更重的罪,但在大秦,寡人以为他只会接受刑罚!”
李念道:“大王之意,臣明白,秦律有连坐之法,犯人若不愿祸及亲朋,会主动受刑。但如果这人犯的罪,即使主动受刑,也避免不了连坐亲朋呢?”
“大多数情况下,如大王所言,他们会主动受刑,可万一某时某刻有人不愿受刑,如原先六国治下的民众!”
嬴政陷入沉思,李念说的情况,极可能发生。
老秦人在法家上百年治理下,或许已经习惯,六国之民却未必习惯得了。
他不知道《史记》中记载的陈胜吴广就是这么揭竿而起,畏惧秦律重刑,反正横竖是个死,不如反了。
当然,从云梦睡虎地秦简的记载中,秦律没这么严苛,与《史记》记载有出入,但也说不定是胡亥上位后,将秦律变得更加高压,或是秦律的执行者出了问题。
李念认为胡亥上位后,秦律变得更高压这种可能性最大,这小子就不像是个人,何况还有赵高这只马鹿,两头拟人化野兽联手,整出什么活都不足为奇!
但秦律严苛残酷也不假,云梦睡虎地秦简的内容只是让其多了些温度,不能说秦律就没问题,否则汉时为何要改?
汉承秦制,借鉴了大秦许多东西,却又吸收了大秦诸多教训,于是国祚四百余年,大汉是摸着大秦的屁股过河!
第31章 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法家施以重刑,一方面是为震慑那些可能违法之人,一方面也是为恐吓民众,妄图以残酷的惩处方式吓住民众,让民众更为顺从,好便于治理。”
“等同于打造了一个到处是刺的囚笼,只允许民众在囚笼中按照他们的规矩生活。”
“在一定时间内,民众畏惧刺的疼痛而能忍受在笼中生活,可等囚笼的刺越来越尖锐,民众能在笼中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时常就要被刺给刮痛,他们还会愿意忍受?”
“到那时,便是再重的刑罚也震慑不住,只会让囚笼中的人不畏惧刺带来的疼痛,也要打破囚笼。”
李念又说起大汉的事,“汉高祖初入关中时,只和关中百姓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者和盗窃者要抵罪!除此之外,大秦的繁律苛法全部废除不用!”
“这三条一出,关中的百姓十分高兴,纷纷拥护汉高祖。”
“《史记.高祖本纪》记曰:‘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馀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
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秦人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沛公又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这番话一出,嬴政脸有些难看,没想到大秦的律法连老秦人都这么不待见了,那汉高祖只约法三章就夺走了老秦人的民心。
尤其那句“唯恐沛公不为秦王”,像一把刀子捅在嬴政心口。
虽说那汉高祖入关中时,他早已离世,不是他在治理大秦,秦律可能也已被修改,不是现在的模样,但大秦终归是他的国,让大秦灭亡的君王是他的后代。
“太史公著《史记》并不十分客观,大王听听就好,不必太当真。”
也知道那句“唯恐沛公不为秦王”太扎心,李念安慰了嬴政一句,才继续道:“刑罚太重不可取,但刑罚太轻也不可,太轻会震慑不住那些可能违法之人,尤其商贾之辈。”
“商贾逐利,当他们认为得到的利高于要承担的险时,相较常人更会违法。”
“太轻也保护不了那些遵纪守法之人,如抢掠他人不被严惩,只受些小罚,那对老老实实积攒财物的人是否公平?长此以往,谁还会靠勤奋努力赚取财物,不如都去抢掠。”
“因而,律法得维持一个合适的度,既不可太过严苛,也不可太轻,要让违法之人感到疼痛,警醒未违法之人,又要让违法者不至狗急跳墙,犯下更大祸事。当然,某些罪行不可轻恕,如谋反、杀人者。”
“臣所言引导民众‘遵纪守法’最重要的一点是要让民众感到律法的好处!孝公时,秦律能得老秦人认可,便是看得见秦律对他们的好处,到如今,秦律带来的好感逐渐被磨去,自然只剩畏惧厌恶。”
“律法的好处,如对农人,让他们能有安稳耕种的环境,不必担心今天被人抢田,明日被人占房,如对商贾,在经商时不会被官吏刁难,也不会在行商时遭遇盗匪,再如对从商贾那买东西的人,买到假劣货物时,律法能为他们讨回公道,让商贾付出代价。”
“感受到律法的这些好处后,民众便会主动遵守维护律法,毕竟除极少人外,大多数人还是希望和平安定地生活。”
“‘遵纪守法’也利于‘爱国忠君’,大王可将‘爱国忠君’编入律法之中,不爱国不忠君便是违法。”嬴政已经从“唯恐沛公不为秦王”中恢复过来,闻言眼前一亮,其他的不说,这条完全可以做,谁不忠于大秦,谁不忠于寡人,便是违法。
听李念讲了这么多,嬴政觉得确实有些道理,但这只是空口白话,大谈道理,具体要怎么做呢?
嬴政热切地问道:“依卿之见,当如何引导民众?”
李念敏锐注意到嬴政对他的称呼,从称呼上看,始皇对他的观感还不错,但李念没多高兴,反而在心里冷静地告诫自己:
李念啊李念,千万不可因始皇一时对你不错就得意忘形,始皇也是君王,也是一头会吃人的猛虎,别看他现在对你好,说不定下一刻就会翻脸无情,不要将帝王当作普通人。
最是无情帝王家,伴君如伴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