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从来都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所以朝廷要做的,只要将这些富农豪强的财富拿掉,让他们重新变成‘贫农’,那天下的百姓,就看不到别人跟自己有差别,能够安定在田地里,不会再有那么多的欲望了,也不会再有那么多事端,天下也就能大治了。”
朱元璋冷哼一声,并没提出反对。
他的确重农。
让他认为的国富民安便是‘为治之先务,立国之根本’,只有百姓尽力田亩,国家才能有资费可用,大明‘欲财用之不竭,国家之常裕,鬼神之常享’,必须依赖农业。
而且从国家和社会治理来论,天下最急的事莫过于衣食,最重的事情则莫过于教化。
他其实很欣赏孟子的‘薄赋思想’。
但正因为看的越透彻,才必须把孟子从孔庙移出。
因为孟子的这些思想,跟他推行的制度相悖,若是让太多读书人认识到,这对大明的统治,将会造成极大的动摇。
夏之白一直盯着朱元璋。
见朱元璋并未露出任何深思神色,也知道朱元璋旧有观念早已入骨。
自古以来,农民种田交税、以身应役理所应当。
且不容置疑。
民有田则有租,有身则有役,历代相承,皆循其旧。
田赋力役出以供上者,乃其分也,农民尽到这个本分,方为仁义忠孝之民,反之,不但国法不容,天道亦不容。
这种观念早就深入人心,更是让朱元璋深以为然。
而这也是古代重农的原因。
不仅能提供大量田租赋税,还能提供无偿的大量劳力。
如何不让帝王甘之如饴?
夏之白又道:“以陛下的角度,天下一直在正道上,只要继续保持,便能始终长久,但陛下一直有意或者无意的忽略了一件事,便是陛下之所以能让这套体系这么顺畅的运行,便在于陛下能长期的保持高压强权状态。”
“但这种高压强权,只为陛下一人打造。”
“或许日后陛下会连连出手,将任何可能威胁皇权,任何可能威胁到帝王统治的存在给清除,甚至也会颁布各种律令,对后世帝王严加控制,让他们必须沿着陛下指明的方向去做。”
“然陛下可还记得自己如何评价太子的吗?”
闻言。
朱标却是一愣。
他也是没想到,夏之白会提到自己。
朱标抬起头,偷偷的看了朱元璋一眼,又连忙将目光收回了。
“评价咱家老大?”朱元璋也面露异色,他扫了眼朱标,又狐疑的看向夏之白,直接开口夸道:“咱家老大自然是样样都好,有勇有谋,有谋略,有决断,兄友弟恭,天下谁不称赞?”
夏之白笑了笑。
似乎对这句话并不怎么认可。
夏之白道:“太子殿下的确名声在外,也的确为天下人敬仰。”
“但我要说的非是这个方面。”
“而是‘仁’。”
“太子殿下比陛下要仁。”
“而这就是陛下设立的制度最大的问题。”
一语落下,殿内瞬静。
朱标狐疑的看着夏之白,并不理解这句话。
唯有朱元璋目光一沉。
眼中再度闪过一抹强烈的杀意。
夏之白看着朱元璋,缓缓道:“陛下对太子殿下是寄予厚望,早早便确立为储君,更是悉心培养,古往今来,能得到当今太子这般权柄跟信任的储君,古今少之又少。”
“殿下也很早便开始批阅奏章,陛下也一直在教导殿下处理政务的能力。”
“某种程度而言。”
“陛下的确废除了宰相。”
“但本质上,又没有废除,只是把宰相的工作,交到了太子头上。”
“父子合、君臣契。”
“如今的陛下跟太子,跟历朝历代的相处模式都不同,陛下跟太子一定程度,是互相配合的关系,并没有过去帝王父子的明争暗斗,互相提防算计警惕。”
“这是陛下之用心良苦。”
“天下典范。”
朱元璋冷哼一声,对这句话很受用。
他熟读历史,对于帝王家父子的提防算计,深恶痛绝。
这才设计出如此制度。
不仅能让太子提早接触政务,还能帮着自己处理奏疏,更不用担心为权臣专权,可谓是一举多得。
夏之白笑了笑,把目光移向了朱标。
他摇头道:“陛下为子孙后代可谓是操尽了心思,但臣若是没有记错,陛下曾不止一次的说过,殿下心‘仁’,只是殿下当真‘仁义’吗?以陛下作为对比,太子确实算得上仁义。”
“但胡惟庸案、空印案,都是陛下操办的。”
“杀人夷族都是数万起。”
“这般处置,落到陛下心中,依旧是个‘仁’。”
“因为在陛下心中,这两起案子,本该杀得更多,杀得更狠,而不该只是杀了几万人就停手。”
“太子不该停手,更不该心慈手软。”
“以殿下的冷冽手段,任何大臣来说,都算不上是仁义。”
“但陛下却依旧有不满,甚至是不安。”
“因为‘子不类父’!”
子不类父四个字一出,朱标只觉头皮发麻。
这四个字太重了。
翻翻史书,这四个字,背着太多鲜血。
只是朱标不解,为什么夏之白,对自己的评价,会是这四个字?
他从任何角度都不该得到这个评价。
夏之白道:“或许殿下会很吃惊,为什么我会这么说,不过陛下一定知道原因。”
“殿下准确来说,并不是不类父,而是殿下注定成不了下一个当今陛下,但大明的制度,需要的是源源不断的‘朱元璋’,而这便是陛下创建的体制,最大的问题。”
(本章完)
第116章 百姓要明君,咱就给他明君!(第二更)
良久寂然。
偌大的文华阁,此刻静如幽阁。
朴狗儿等服侍在周身的宦官,也早就逃也似的离开了殿宇。
朱元璋双目充血,怒红着眼,通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夏之白,仿佛要将夏之白生吞活剥了。
朱标惨白着脸,大觉事态不妙,额头冷汗直下。
他听明白夏之白在说什么了。
也知道,为什么夏之白会说自己‘不类父’了。
因为他一直是朱标。
不是朱元璋。
就算再怎么顺从,再怎么听话,他也始终是朱标,变不成朱元璋,更变不成父皇心中那个‘强势的帝王’。
夏之白长身而立,已没有更多言语。
他其实没想说这么多,只是朱元璋一而再的傲慢,让他一下子没控制住。
他并不后悔。
朱元璋对天下的治理一直都是矛盾的。
在国家理财方面,朱元璋一直对外宣扬的‘中庸’之道。
朱元璋认为治理天下,不但要‘不尽人之财,使人有余财;不尽人之力,使人有余力’,更要注意‘不尽人之情,使人得以适其情’,如果‘所求必得,而所禁必行’,则‘人有不堪,于是求有所不得,禁有所不止上下之情乖’。
在社会财富方面,更是不止一次说过,要藏富于民,贮财于天下。
但这一切只是口惠于天下。
并没有真这么去做。
朱元璋从底层起家,太了解底层百姓的心理了,正是靠着这一句句‘口惠’,既博得了低税的美名,又暗中将实质的剥削严酷的进行着,而在无法顺应民情的条件下,在面对汹汹民意不满时,朱元璋的解决之法也很干脆利落。
便是杀人。
杀贪官污吏,打击富户。
靠着杀得天下人头滚滚来平息底层怨怒。
并借机为天下百姓解释,非是朝廷贪婪无度,而是官员过于‘聚敛’。
正如洪武十三年,朱元璋颁布的令书,上面便写道:奸臣聚敛,深为民害,税及天下纤悉之物,而他甚耻焉,遂命罪之。
杀人之后,朱元璋的确会有所收敛,然等到民意稍作安定,便又会卷土重来。
朱元璋太了解百姓的心理了。
因为百姓没有任何办法,唯一能祈求的便是,天下出现一位‘明君’。
寄希望于明君,来整顿地方乌烟瘴气,百姓没得选,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一定是奸臣作祟,蒙蔽圣听,所以他们才会过得这么艰难,只要陛下将这些奸臣贪官污吏清理了,天下就太平了,日子就能好起来了。
若是连君主都是昏君,那日子真就过不下去了。
百姓想要明君。
那朱家皇帝就来当这个明君。
一来平息民怨,二来为朱家皇帝招揽民心,进一步巩固自身地位权威。
朱元璋把天下的一切都规划好了。
也以为将江山永固。
但朱元璋却始终遗漏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