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刘陵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不,哪怕只有一半是真的,他都可以说是比那些死要钱的文官更忠于大宋。
“虽千万人吾往矣么”
刘陵坦然承认自己抢了雄州钱粮,但他是为了接下来抵御金人,他要用自己的血肉,铸成大宋北疆的长城。
这些钱粮与其放在雄州腐烂发臭,或者是沦为某些阉狗争权夺势的工具,凭什么不能给他刘陵拿去抗金?
这一瞬间,刘陵策马北向的身影,在他心里高大起来。
和诜心里有一股诗意待发,却又莫名觉得,用文辞去宣扬刘陵这等武将,反倒是对后者的羞辱,站在风声中,他忽然长叹一声。
“你说这些,他会信?”时立爱观察着刘陵的神色,装作随意问道。
刘陵刚才那番话显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安慰和诜,分明就是想要偷偷再脚踏另一条船。
刘陵搓搓冻得发僵的脸,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
“那你为何要”时立爱皱起眉头,以为自己看透了刘陵,“你想要脚踏两条船?”
“别说的那么难听。”刘陵紧了紧衣领,骂了一句鬼天气,才不紧不慢道:“若是宋人真的被逼急了,想要再来一次北伐燕地,那我的涿州可是离雄州最近的,我现在不说点好话,表现出一个为难的态度,立起一个身在燕地心在大宋的人设,难道要等他们打到涿州城下再说?
到那时候他们信不信呢?现在说了,没准就能多一条后路。”
时立爱想了想也觉得确实如此,这时候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奸猾,同时也对刘陵更感兴趣了。
“学着点吧,”刘陵拍拍他的肩膀,得意洋洋道:“这叫表现出自己的统战价值。”
“你既然做好了事情不对就投宋的打算,那.你有没有想过投金?”
时立爱看着他,轻声问道。
刘陵抬起眉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老时,我投不投不关你事,但你要是敢投金,我就先杀了你。”
将近五千字二合一章节,算是今天两章更新。
今天是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日,特此默哀。
第60章 通吃
比如说威胁时立爱不准投金这事,刘陵在日记里“义正词严”地写这是为了大宋。
实际上完全是他个人的双标行为。
在日记的最新一页上,写着:
宣和五年十二月末,大雪,某奉命督运钱粮回燕地,中途不得已杀宋兵一百一十三人,虽我部下戮之,然余亦罪孽深重,只愿来日,拳拳之心可以昭雪,天下之民知我诚心,若有降金之意
此行前途渺茫,恐吾死国之日不远矣.
几片雪花飘落到纸张上,“日记”被人合起,随意塞进马鞍上的包裹里面。
“刘将军!”
刘陵抬起头,搓搓手取暖,不远处有一名骑兵纵马而来,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翻身下马,一路小跑到跟前。
“蓟州急报,金人兵马开始动身了!”
“蓟州.”刘陵微微皱眉,若是大宋进行谋划的话,他们这时候已经可以开始半场开香槟了,但常胜军和郭药师在做出决定的时候,虽然不情愿,但大家还是直面事实:相比于宋人,金人很有可能会真的打过来。
宋人会闭眼捂着耳朵说王八念经不听不听,哪怕金人真的打过来,大部分人也会装聋作哑,直到金人的马刀倒映出他们的脸,这些人才知道后悔。
郭药师已经调动周围五州境内大半兵马向东,准备在燕山府东面潞水一带阻击金军,看上去已经是不管不顾到了极点,只为寻求和金人决一死战的机会。
而根据他的调令,刘陵率军督运钱粮回去后,就要立刻带着本部兵马北上汇合。
真要打的话,他们需要在潞水一带尽可能地阻止金军过河,如果情况乐观,他们还能退守到燕京、易州、涿州等地继续固防,直到宋人那边商议出章程。
大雪一场场的飘落,燕云十六州其实并不是像很多人想的那样到处都是跑马场,相反,燕云之地大多是农桑之地,所以在金人强制性迁徙燕地民户到自己国内之后,时值年末,天降大雪一片荒芜。金国国内南方人口激增,又因为战争不断,于是很快就爆发出饥荒。
先前金人皇帝接连下两道诏书,减免大量州地沉重的钱粮负担,力求恢复民生,同时又接连传手谕给驻守在平州的二太子完颜宗望,以及各地官员,让他们督促治下百姓恢复本职工作,尽快在当地安顿下来。
与此同时,各地原本攻下的城池里,辽国残部不断搞事,原本缩在夹山一带的天祚帝,在和宋人私下盟誓之后,主动率军出击,在金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接连获胜。
这些事情都是已经发生了的,所以郭药师信心还算充足,当然,他并没有把这种猜想告诉全部常胜军将士,现在备战的时候,就算有人怕金人怕的要死要活,那等到真正开战前,这些人不是逃跑,就是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
反之,若郭药师现在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金人肯定不会南下,到时候金军再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那种场面,对于上下的士气军心绝对能起到毁灭性的打击。
刘陵一路上碰到的常胜军军将心气也都还不错,作为高层将领,郭药师需要让这些人跟自己一样心里有底,就把辽人天祚帝在夹山接连获胜的消息透露给他们。
但刘陵清楚,只要时间稍微一长,天祚帝就得大败,而且这次他会全军覆没,只剩下辽将耶律大石最终能逃脱金人的抓捕。
“将军,我还是有点不明白。”张武策马来到刘陵身边,自从攻入雄州后,张武就沉默寡言了很多,现在刘陵抬头看着他,发觉他脸庞变得瘦削,疑惑道:“你怎么了?”
“小人没事,将军,我有话想请教。”
刘陵戴上羊皮手套,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吧。”
刘陵沉吟片刻,缓缓道:“我问你,现如今燕云之地,除了常胜军和金人,可还有第三支军队?”
“没有。”
“常胜军如今占据着小半燕地,虽然遭受战乱和金人的掳掠,但剩下的人里面,几万户百姓还是有的。方圆数百里之地,燕山十万户黎庶,高不成低不就,但自封为王绰绰有余。
郭药师投降宋人以后就是钝刀子割肉,他跟王安中那些宋人官僚相处的其实不好,明面上是他跋扈嚣张,但宋人也不知道往他手底下掺了多少沙子;郭药师也不知道以后会是如何光景,所以从他现在的视角看来,自己离大权旁落已经不远了。
‘兵头子’三个字,只要没了兵,那你的头也保不住,他郭药师怕的就是被宋人真拿走兵权”
“可是,张令徽刘舜仁都死了,”张武忍不住再度问道:“还有那几个平日里能跟他平起平坐的,也大都被他除掉,他为什么要怕.”
“老张啊。”刘陵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看到虫子不可怕,可怕的是刚看到虫子,下一刻就找不到它了。你不知道它是飞出去了,还是在你身上待着。”
郭药师疑心本来就重,有张令徽刘舜仁等人跟他明面上对着干的话,还能让他安心一点,现在都老老实实,谁知道以后哪个就忽然跳出来作妖了。
“拼一拼,为的不是保张觉的命,而是为了他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富贵前程。反正在郭药师看来,自己被金人打败,就带着燕云之地顺势投降,若是金人不来,他还可以到宋人那边喊冤吃好处,毕竟他确实是带着兵马实打实到北面跟金人对峙了。
看似是两面受敌,实则无论输赢,最坏也不过是个死,而正常的局面下,他能做到任吃一家,局面最好的时候,他两家通吃。
但无论如何,这次闹起来的话,只要他不死,燕云之地的权柄就能顺势落入他手中。”
张武认真思索着刘陵的话,忍不住感慨道:“这些上官,心思转的还真是多。”
“错误的。”
“啊?”
“有时候别人胡说八道一通,他们也会信的。”看着张武疑惑的面孔,刘陵摇摇头,“而且胡说八道之后,他说的那些话竟然还很有道理所以老子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当然了,说什么神机妙算,什么运筹帷幄之中,但最后还是脱不开一个字。”
刘陵说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一声,觉得自己原本能好好发育的时间彻底没了。在他视线所及处,风雪渐散,一座规模已经不小的城池出现在前方,城头旌旗摇曳,还是大宋血红色的号旗。
“将军,什么字?”
刘陵吩咐骑兵去喊开城门,朝地上啐了一口,回答道:
“干。”
第61章 蔡知州孤城接重命,刘将军狱中托遗孤
(上一章的章节名已经修改)
天寒地冻,大雪飘落到地面,仿佛被里面囚犯呵出的一点热气所融化,所以阴暗冰冷的地牢里,不断有滴水声传出。
郭药师拿下燕京驻守的所有宋人官僚,期间还爆发了一次极小规模的兵变,一个彻底投靠的裨将领着自己几十名亲兵和家奴,打算趁乱杀掉郭药师,却被甄五臣等人率军反杀,最后全家死绝,尸首悬挂在燕京城头。
那些宋人官员则是一个没死。
蔡靖盘膝坐在枯草堆中,平静地听着滴水声,心里默数着,计算时间。刘陵不在的时候,郭药师的命令传递到涿州,涿州守军面对其他的命令或许会犹豫和咀嚼,但既然是要拿下宋人官员,那他们也就照做了。
周围的寒冷几乎深入骨髓,地牢里偶尔会响起其他宋人官员的呼喊声,狱卒们没打没骂,所以最初几天的时候,那些宋人官员精神很足,除了蔡靖之外,他们大喊着苏武持节班超拓疆的故事互相鼓励。
但很快这些人就歇菜了,有两个甚至哭着喊着要见刘陵,说是有大宋机密军情相告。
当脚步声响起的时候,蔡靖睁开眼睛,默默听着,心想今日狱卒送饭的时间,似乎比往常早了很多。
直到脚步声的主人在他的牢房面前停下,一道略有些熟悉的戏谑声音响起。
“哟,蔡相公,这是官衙坐腻了,到地牢里面体验民生疾苦来了?”
蔡靖抬眼看去,刘陵已经在他牢房门前坐下,敲了敲铁栅栏,发出清脆声响。
“我今天顾念旧情,吩咐人给你多做了一道菜。”
蔡靖淡淡看了一眼,目光微动。
两碗鱼汤面。
忆昔汴水闲坐时,一碗鱼香似还乡。
大宋京城平日里卖鱼的极多,不光是有专门的鱼市、鱼铺,新郑门、西水门、万胜门,每天都有几千担鱼挑入城中售卖,等到了冬季的时候,小贩们专门从黄河等地运输活鱼入京中售卖,称为“车鱼”,一斤鱼价格在一百文左右,几乎等同于羊肉,但考虑到多种因素,再加上是冬天的活鱼,这个价钱其实很合理。
放在江南鱼米之乡,鱼价自然更贱。
而若是一路向北,尤其是在这涿州之地,已经算是相当北方,在这儿不是没有好鱼肉,但价钱也不是一般人能吃得起的,更不用说
蔡靖鼻子动了动,半天没吃饭,肚子早就饿了,但他还是能分辨出不同的香味;刘陵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朝旁边挥挥手,狱卒立刻拿来钥匙打开牢门。
蔡靖站起身,推门走出来,跪坐在两碗鱼汤面旁边,拿起汤匙先喝了一口汤,然后又喝了一口,忍不住叹息一声。
“本官这两口鱼汤,值多少钱两?”
明明城外开战在即,但刘陵却没立刻调动兵马,反倒是坐在这饶有兴致地看蔡靖这个老家伙喝鱼汤。
明明随时都有可能被一声令下砍头,满城从百姓到将士,都是仇恨厌恶自己的辽国旧民,他已经绝无生路,但蔡靖这时候却真的在尝这两碗汤面里的鱼汤。
“这碗鱼,在北方叫嘉蜞,也是贵人才能吃得起的珍稀之品,但对我来说,不贵,一条嘉蜞,几十贯钱而已。”
北宋的庞元英在《文昌杂录》中赞赏过,说其“皮厚于羊,味胜鲈鳜”,只是如此大雪天气,平日里几贯钱已经算是天价,现在更是涨了几十倍价钱。
刘陵又递来一只汤匙,道:“试试另一碗。”
蔡靖伸手接过汤匙,看向另一碗鱼汤面的时候,竟然有种肃穆的感觉,喝了一口后,不只是叹息,更是喝到了熟悉的味道。
“这是.”
“黄河金鲤,”刘陵摊开手掌,“我派人买了五十尾,专门从黄河捞出,一尾至少三四百文钱,一路放在水车里运输,而后又沿途买来冰块,日夜往北方运送,前后花销超过六千贯,到了涿州后已经有四十多尾鲤鱼彻底坏掉。剩下那些里面,只有你面前的这条鱼最为完好,甚至可以说是新鲜。”
蔡靖喉头动了动,声音有些嘶哑,“一口鱼汤值万钱,刘将军有心了。”
“但我要告诉你,喝的这碗鱼汤,第一口不是值六千贯钱,”刘陵心里其实还有点遗憾,他一开始很想有点仪式感,弄盘“鲤鱼焙面”出来,奈何涿州城上下没有一个厨子能做出来,怕糟蹋了最好最新鲜的这尾鱼,只得将就做了一碗鱼汤面。
但说到底,这尝的也不是味道好不好,正如同蔡靖在看到鱼汤面的时候,神情顿时复杂。
换句比较中二的话来形容:
他吃的不是鱼汤面,是寂寞(杠掉)是乡愁。
“在异地他乡吃一条故乡水里的鱼,这过程中的花销”刘陵伸手,点在蔡靖胸口,“值你这个人。”
他是蔡相公,但肯定不是“相公馆”里的那种相公,比较反感这种肢体接触。
沉默片刻后,他点点头:“确实。”
“老夫将死之时,还能吃上一口大宋的鱼汤,既死,无悔也。”
蔡靖站起身,对着刘陵躬身施大礼,犹豫了一下,最终跪下,“老夫知道,天底下没有白来的好事,将军厚待本官,此中情谊,无论是否有他心,但老夫领谢。
将军若是有事相请,老夫,会尽力去做。只是犬子松年,年幼无知,先前言语得罪过将军,还请将军网开一面,放他还乡。将军但有所求,老夫无有不允。”
蔡靖心里自认为必死,他还以为是常胜军彻底反了,无论接下来他们是否投降金人,自己作为宋官,都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