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
舆图摊开,上面绘制的应该是辽国以北部分地区,靠近燕云之地,刘陵手边只有燕地的舆图,因此只能看个大概。
众人都围拢过来,时立爱伸手指给他们看,解释道:
“十二月初的时候,金蠲民间贷息。金主诏以咸州以南,苏、复州以北,年谷不登,其应输南京军粮,免之。而后又诏曰:“比闻民间乏食,至有自鬻其子者,其听以丁力等者赎之。””
南京,刘陵知道就是平州,现在那儿已经打的一片糟乱,死了不少士卒,金人虽说打赢了,但接连几场大战,本身也必然会有相当的伤亡。
时立爱这话的意思大概就是:金国免去民间借贷的利息,皇帝因为大部分州地缺粮,后者本应该向南京运输粮食,但这次不用再运,同时民间缺粮闹饥荒,卖儿鬻女的人比比皆是,可以通过做劳役抵债赎人。
时立爱点出这么一句,期待地看向他们,奈何周围这帮将领们带着丘八砍人还行,有一两个,连时立爱刚才说的话都听不懂,愣愣的看着他。
郭药师看到这一幕,也不由觉得有些丢脸。
就在他准备开口解释的时候,刘陵眼睛一亮,道:“金人也缺粮了。”
“不错!”
时立爱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他刚才看刘陵的时候眼里没有笑意,现在多了些许欣赏,就像是苍蝇难得找到一坨喷香的**。
“刘将军所说的计策其实大为可行,金人缺粮,若是常胜军真的做出要开打的姿态,金人有九成的可能会罢议休战,郭将军,也可趁此时图举大业。”
“那就没必要再去攻打雄州了吧?”刘陵还记得自己先前胡扯的那些话,心想着趁金人懒得还手的时候口嗨两句也就罢了,确实没必要再去跟宋人作对。
但这时候,郭药师开口道:“月初的时候就有消息,宋国境内各处有旱灾饥馑,现在我军若是有所异样,大宋朝廷不聚集兵马北伐也就罢了,但钱粮短期内肯定是不会再运来。
我军亟需雄州囤积的钱粮,若是雄州不够,可能还要再去抢霸州。”
“所以说刘将军考虑的真是面面俱到,先是诈称金人败盟开战,然后又南下夺取雄州的钱粮,此举当真是神来之笔!”时立爱一直觉得刘陵看着的目光不友善,因此见面的时候也没给什么好语气,可现在不仅只有刘陵能跟上他的思路,先前他跟郭药师说的那些计策,时立爱一边分析一边复述,也觉得大可为之。
他本来觉得宋人软弱,看出宋人的势头不好,因此不想做宋人的官。
对面金人练出了一群王者,宋人这边是还是一群青铜黄金互啄,到底该跟谁玩自然一目了然。
现在,时立爱心里叹息一声,终归是小觑了天下人。
他看着刘陵,
刘陵看着他,
不是,我真的就是胡说八道,们到底在想什么?
听这口气,竟然是真的要去做了?
你们搁这做阅读理解做傻了吧?!
“刘将军,等此间事了,老夫希望能跟将军仔细谈谈。”时立爱见刘陵目光沉稳,心里忍不住再度赞叹一声,主动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第57章 满川龙虎举,何须说兵机
时立爱的立场问题相当严重,他在言语里对辽国恨铁不成钢,对金人则是带着点推崇的意味,而他对于宋人,则是从头到尾的藐视。
这老家伙听说郭药师要“擅启边衅”的时候,也不知道心里在盘算着什么,反正在历史上金人南下便投靠的时立爱,这时候反倒是接下了郭药师的招揽,甘愿在其身边做一幕僚。
郭药师也不敢怠慢他,放在以前,时立爱的权势不仅能跟他平起平坐,甚至能超过郭药师,但这老家伙什么都没要,在刘陵即将率军南下奔袭雄州的时候,他更是主动要求跟着一起去。
十二月中旬,大雪连天,各处消息传递缓慢,战马在雪中艰难地跋涉,身后是无数杂乱的脚印,刘陵张嘴想要说话的时候,都先感觉到舌头一阵阵冰凉,雪花打着转儿飘到他嘴里。
刘陵按紧头上的貂帽,张武凑过来,手上还拿着一件裘衣,“将军,披上吧。”
“还用不着。”刘陵也没特别冷,看旁边一个亲兵冻得哆嗦,示意张武把裘衣给他。
“喏,将军见你冷,赏你穿的。”张武依言把裘衣披在那名兵卒身上,后者惊愕了一下,连连道谢。
“也幸亏陈温那厮没来,听说他有点肺病,出来跑马抗冷,怕是能把他折腾死。”
刘陵环顾着四周飘落的大雪,终于也说不出什么“任尔东西南北风”的豪言壮志来,他敢杀人,敢领兵厮杀,但这天寒地冻地也实在有些受不了。
“那老货在干什么,可别给他冻死了。”
“将军,他老可精神着呢,”张武摇摇头,“您听,他还领着几个人唱歌呢。”
唱的当然不是二人转。
先前刘延庆任都统制,率军二十万,对外号称二百万大军伐辽,但随后就在白沟河一带与辽将萧干、耶律大石等僵持住,不得不分派杨可世、高世宣、郭药师等人去奔袭燕京,后面的事,应该也都知道。
燕京没拿到手里,刘延庆先听到燕京一战大败就已经无比惊慌,等到辽军鼓足余勇开始主动进攻他的时候,刘延庆弃军而逃,二十万大军顷刻间分崩离析。
而这里值得提起的是,这一战不光有岳飞在里面,韩世忠其实也在,不过他还算出了点风头,没像刘延庆那般窝囊。
二十万宋军全军覆没,燕地之人作歌讥诮之。
也就是时立爱口中轻轻唱着的那首歌。
张武已经听得懂辽话,但没好意思说什么,他现在的身份也已经不是宋人,只是耳畔传来这首歌的时候,他还是会有些恍惚,仿佛自己回到了那个从军出征的下午,弟弟也还活着,站在自己身旁笑问兄长几时娶妻。
他自嘲地笑了笑,听见刘陵在前头喊他,赶忙答应一声,策马跑去。
“再往前走一些,上段河流名为拒马河,下段河流名为白沟河,老夫知道有几处水流平缓的地方,可以让大军从容渡过去。”时立爱手里拿着一份舆图,刘陵和几名亲信军官站在两侧,看到张武过来,几个军官默默给他让出位置。
“因为咱们实际上两边都不能过分得罪,金人可以骂不能打,宋人可以打不能骂,这其中的分寸,还望将军要有。”
“本将军明白。”刘陵微微颔首,他本身就存着小心,现在他若是不愿意干这事,在郭药师那边就过不去,可偏偏因为是他提出了计策,时立爱也在旁边不停撺掇,把看似并不困难的光荣任务交给了刘陵奔袭雄州。
在其他将领眼里,刘陵无疑是占了便宜,因为接下来肯定有大仗要打,剩下那些不去攻打雄州的军将兵马就只有一个选择:和金人对峙。
如果真能挑选对手的话,大部分人都不想跟金人打。
别看时立爱和郭药师都说的信誓旦旦,认为金人必不可能回应宣战,大部分人还是如丧考妣一般看着刘陵率军离开燕京,一路朝着南方前进。
郭药师特意又分出两千多骑兵,给刘陵凑出三千骑南下,又让赵鹤寿做刘陵的副将,军中事务可以询问赵鹤寿,但到了雄州城里,一应事务全都要听从刘陵吩咐。
渡过白沟河,大军小心避开那些渡口,路上又抓到了几名宋军的哨骑,他们倒是有些铮铮铁骨的意味,张武用略带着些口音的宋话和他们说了几句,几名宋军士卒的眼神顿时变了。
一个老卒朝他狠狠啐了一口。
“畜生!”
在他们眼里,张武这个明显是宋人的家伙,身份迅速被归作“汉奸”一档。
人群分开,刘陵策马而来,看向那几个人,沉默片刻后,道:“我要他们把雄州的情况全都说出来,包括兵力和城中主官是谁,不管如何,让他们全都吐出来。”
“喏!”
“将军!”张武愕然看向刘陵,他身边风雪渐散,依稀露出时立爱的身影,他策马而立,目光越过刘陵,意味深长地看向张武。
入夜之后,大雪一层层盖住马蹄和人的脚印,大地一片苍茫,北风从雪地上呼啸而过,撼动着白沟镇的城墙。
城头火把稀疏,守军们大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烤火取暖。
如果这儿是辽国或金国的边境,雄州境内的城池大概能充分发挥边境重镇的职能,敌军若来攻城,也能让他们啃掉几颗牙齿。
但这儿是大宋边境,雄州也就成了“走私贸易高度泛滥地区”的代名词。
陈凉曾戏称自己年轻的时候在这儿进货,一天之内至少看见有数十个大宋南方的小娘子被商贾们转手卖来卖去,据说那些女人里面还有官家娘子,当然,她们在辽国也是稀罕货色。
比起身边心思各异的军将、兵卒们,刘陵看见白沟镇的轮廓时,反倒是放下了所有心思。
郭药师和时立爱,在某些方面或许比不上刘陵,但他们是这个时代的人,带兵打仗多年,而且时立爱更是做了几十年的官,不管他为人如何,在史书上也有他的一席之地,这就足以看出其本事。
他们说可以,那就打吧。
刘陵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部都被北地寒冷的大风所填满,却又莫名化作心里涌出的豪气。
火把嗤的一声点燃,照亮了他的面孔,在他身边,陆续有一些火把点亮,在朔朔寒风中照亮了头顶的旌旗,旗面上,“大宋涿州防御使刘陵”几个大字随风翻飞。
刘陵吐掉嘴里叼着的枯草杆,手指向在黑夜里沉睡着的白沟镇。
“先入城者,官升一级,赏千贯。”
第58章 金狗!
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到哪里去。
这是柏拉图的经典三问,而当刘陵真真切切摸到了白沟镇的城墙时,他蓦地感觉到一股同样的荒谬。
在他面前,不少士卒开始熟练地利用起简易的攻城器械,梯子、抓钩,也幸亏现在风声正大,又是深夜,当常胜军士卒攀爬到城头的时候,这座城的归属已经可以确定了。
虽说雄州一直是北部重镇,但因为谭稹近来谋划着要重新建起一支兵马,先在雄州霸州这边抽调了一部分兵卒反正北面有常胜军抵挡,金人也不可能在这时候南下.
“杀!”
一名常胜军兵卒硬生生将一名宋军撞下城墙,惨叫声惊醒了整座城池,城门缓缓打开,骑兵的马蹄声在街面上响起,无数民宅里亮起了灯火的光芒,一些人戳破窗纸,惊疑不定地偷窥着外面。
“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张武挥刀砍断城头的旌旗,宋旗飘落,他一手抓住旗帜,转身对着十几个还在反抗的宋军兵卒喊道:“我等并非叛逆,是非曲直自有朝廷来说,你们不要妄自送了性命,把刀都放下!”
他以为白沟镇已经彻底被握在手里了,但很快,城内开始亮起火光,一队队宋军的身影出现,朝着城门方向列阵前行,这儿毕竟是边境,再怎么样,也还是有人提防着北面。
几名军官在军阵中大声发号施令,数十名弓弩手各自抬高弓弩,片刻后射出箭矢,城门前的常胜军兵卒措手不及,当场被射倒了几人。
刘陵再度翻身上马,仓促间也来不及鼓动更多的兵卒,“所有人跟在我后面,冲垮他们!”
城门处乱糟糟的一片,攻入城中的时候不少士卒直接散开,只有原先刘陵的那些旧部还在他身边跟着,听到刘陵喊话,当即有百余骑策马前进,预备着冲锋。
喊话之后,刘陵朝旁边稍微移动了一些,拈弓搭箭,对准宋军的队列,随意择定了目标,一箭过去当即有人倒地。
不少常胜军骑兵身上也带着弓箭,看到自己这边有人中箭倒地后,也跟着一同放箭还射,宋军那边人数处于绝对的下风,不少人身上甚至来不及着甲,顷刻间脸上中了几箭,惨叫着摔到冰冷的地上,很快就没了声息。
刘陵放下弓箭的时候,前方骑兵已经开始加速冲击早已溃不成军的宋兵,当他策马前进的时候,路边一个睡倒的“尸体”忽然跳起来,死死抱住刘陵战马的马鞍。
他奋力抬起头,看着骑着战马的年轻将军,眼里流露出仇恨之色,片刻后,嘶吼起来,
“金狗,受死!”
上面的官人们都说辽国已经亡了,现在北面是金人,再加上常胜军中大多数人依旧穿着辽服,所以这个同样年轻的伍长也就以为刘陵是一个金人将军。
他一手拖住马鞍,另一手费力地从怀里摸出什么。
刘陵本来准备把他弄下去也就算了,但看到那宋兵手里居然露出一只匕首,当即瞪大眼睛。
我草?!
他对先前在渔阳城头被放冷箭的遭遇记忆犹新,所以尽可能地不让自己在战场上受伤,当宋兵拼尽全力抬手要刺出匕首的时候,刘陵用刀把狠狠敲在他脑袋上,右腿猛踹,又把整张硬弓砸在宋兵手上。
接连几下,宋兵满是冻疮的手随即裂开一道道伤口,刘陵牵住缰绳,座下白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宋兵大半个身子随即砸在地上,惨叫着松开手,在马鞍上留下一道鲜红的手印。
他趴在地上,眼前已经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还是颤巍巍地嘶吼道:“宋人爷爷在此.”
噗!
一名常胜军骑兵打马而来,手里枪尖戳入宋兵的身体,随即借着战马的冲势将其高高举起。
“保护将军!”
“保护将军!”
在城中胡作非为者杀无赦。
刘陵用的是郭药师的军令,同时也拿出了大量赏钱,常胜军骑兵大部分人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也很难理解上头先跟金人对着干然后又过来打宋人是个什么操作。
他们只知道攻入城中自己有好处拿。
刘陵本部兵马约有八百骑兵,攻入城中后就静静站在刘陵身后,冷眼看着那些急切拿取犒赏的常胜军同袍们。
赵鹤寿也在那些人里面,甚至有些不解地看着刘陵,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特立独行”。
刘陵曾经打算利用涿州土地吸引军民,提高他们的忠诚,但很快就发觉,这些兵卒和百姓,只要你给他们一口饭吃,大部分人就能替你做事,若是让他们天天吃饱饭,大部分人都会对你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