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只有在太子面前,我任嚣才能畅所欲言。若是在皇帝陛下面前,我连上去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军中的将军们,早就受不了嬴政了。
任嚣这么一招呼,全体将士大多齐齐应和。
只有少数几个胆子小的不敢说话。
“陛下面前,能人太多了,我等贩夫走卒出身的将军们,勉强算作是杀人比较厉害的莽夫罢了,如何能见陛下天威呢。”
任嚣故作谦虚。
众人也纷纷应和,“是啊,我们读书少,言语粗莽,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外戍边的命了。”
扶苏本来不敢说自己的心里话,他怕惹出太多乱子来。
可是猛然间,他意识到自己都是要做皇帝的人了,这种话都不敢公然说,以后谁还敢跟从他。
于是乎扶苏高高地举起酒爵,先一饮而尽。
众将士都望着扶苏。
“百越战事,损耗我大秦帝国元气,致使国内民众赋税久重不轻。国中青壮多有被抽调征集前来,可惜损失了三分之二的兵力在此。”
“这在我秦国来说,是史无前例的败绩。”
“我认为,百越战事根本就不应该开打。就算开打,想要开疆拓土,也得要国内的民众答应才行,而非陛下一人答应即可。”
说罢,扶苏又对着众人祝酒。
只是一个晚上,这些话立刻传遍了军中。
军中将士闻言,哪一个不是愤慨激动。
第二天一大早,肥厚的芭蕉叶到处张着,士兵们聚集在浓密的芭蕉树下一群群围聚着。
“太子是真敢说啊。”
扶苏不仅说了,还说了他们的心事。
“让民众同意,而不是让陛下同意。这句话说得好,这太子的度量衡就是和咱们不一样。”
一些不识字的庶民士卒非常喜欢扶苏的话。
这大概是他们攻打百越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了。
士卒们纷纷一改当初出兵时在村里长老面前夸下的海口,而是支持扶苏的言论。
想当初,他们出村前,每个人都站在村口大放厥词,说什么不做五大夫,都对不起村口的椿树。
更有人说,要是我拜不了爵位,那以后就绝对不会回家来。
此景此景,恰如当初秦国即将攻占六国时,这群青年当时还是少年,他们曾经义愤填膺地说,“就算是我死了,我也不做秦国人。”
旋即,在秦国军队入驻之后,他们很快地去村口报备,好领取他们的‘传’。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未来还会再发生很多遍。
这群清亮们现在梅开二度,又开始忘却当日的豪言壮语,不住地咒骂攻打百越是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只是,还有相当一部分将士,他们是被征兵而来的。
秦国虽然有募兵制度,但是只限于极少数士卒。
大部分人都是要服兵役入伍的。
也就是说,很多人其实是被迫前来这里的。
当初来的时候就不情愿,来了还受了各种各样的折磨和痛苦,失去了老爹、儿子、兄弟的男人们纷纷陷入悔恨、痛苦、悲伤。
这个时候,扶苏的这番军事主张论自然一时间炸开了锅。
清晨,赵佗已经带着自己的部将巡逻回来了,他要安抚当地的百越族人,为此经常天一亮他就要给他们送一些中原人的谷物之类。
若非如此,百越族人岂会心甘情愿认可这位未来的‘王者’呢!
穿过重重的薄雾,走在形状相似、地貌相仿的山坡林地之间,这里的每一处几乎都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不是手里有着指南针,他们肯定要在这‘十万大山’中迷路。
他们穿越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好几座山林地带,终于来到一群巨大的石头边上。
这里就是他们当初选择营地的天然障碍物。
只是今天,大石头边上站了一群‘大舌头’。
赵佗远远就听见山上有人在说话,他示意部将不要出声。
赵佗听到士兵们在谈论说:
“陛下想着一口气把几百年的事情都给办了,嘴上说的好听,说什么不想让后代再受战争之苦,不想让后代再这么辛苦。都是屁话。其实就是想要一个人占全部的功劳,陛下想要成就千古的伟业。”
“我看太子早就对陛下不满了。”
“当然不满,陛下把太子干的事情都给干了,太子上任干什么啊?我听说皇帝陛下一年的开销,已经抵得上当初孝文先王在位期间的全部开销了。这是压根没打算给太子留家底。”
“太子敢公然这么说,绝对是对陛下的反抗。要我说,我们以后也有的好戏看了。这父子相争,历来都是要流血的。我们可得躲远点。”
“躲,你往哪里躲?我告诉你们,我们这些人,不管谁在位,都是耗材,都是工具。太子说百越之战不该打,那是因为陛下要打百越之战,所以才这么说。等到陛下真的不打百越之战了,到时候太子肯定又会改口。”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上位者,言出必行。太子公然说了这样的话,以后一定要实现这些事的。你以为太子是我们啊,说句话就跟放了个屁似的,对这世界一点影响都没有。太子那可是未来的皇帝,他当着众多将军说的话,能不作数。”
那人听着,忍不住两眼放光。
“真的假的?”
“真的。太子说他不支持百越战事,认为百越战事一直让国内民众赋税很重。”
“该不会,我有生之年,真的能够见到太平盛世吧?”
“不知道。说不清。世道已经烂成这样了,无所谓接下来怎么样了。”
几人都很累地靠在石头边上。
“话说我们今天聊的太久了吧。”
“我们走吧,左将军马上就要回来了。他每次都要过这个地方检查。”
士卒们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青草和泥,往营地的方向走去。
赵佗始终一言不发。
部将也是一个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他们盯着赵佗僵硬的面色,“将军,我去把他们捉住,军法处置。”
赵佗只是咽了下喉哽。
“不必。已经没什么用了。”赵佗突然解下了自己配剑,这玩意太重了,他丢在巨石上。
部将们都感到害怕,“将军你……”
“我只是有些累。们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会。”
“那怎么行,您是一军之主啊。”部将们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赵佗不再理会他们,躺在大石头上休息。
他双手抱头仰面望着高天,乌云聚集在一块儿,似乎在酝酿一场极大的暴雨。
四面里的雾都已经被风吹散了。它们飘忽、却又无处不在,仿佛是森林释放出来的幽灵,等到天一亮就把它们全部收走。
赵佗望着天上的云,那一刻他希望时间停滞。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其实很适合隐居。这里远离战争,远离人心。”
赵佗摊开手,凉凉的风裹挟着丝丝冰凉的细雨亲吻着他粗粝的手指指腹上。
部将们一片沉默。
良久,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将呜咽着说,“可我只想回家。这里都没有太阳,就是我们把这里的树全部都烧光了,也没有那么多的黄土。我想要住在黄土地上。”
对土地的眷恋,是中国人骨子里生来就具有的。
土,为五行之一,又寓指中央,对于中国人来说,土地是他们最珍贵的东西。
赵佗听到这话,没有说话。
“将军是在担心太子吗?我想太子那么聪明,能把楚国人骗的团团转,最后还能让楚国人感激他,太子一定有办法解决好这件事。”
赵佗这才站起来,他望着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们。
“我只是在想,我恐怕要成为历史上的罪人。从此以后,千古不易的骂名就要落在我的肩上。”
众人听不懂赵佗在说什么。
赵佗心里的苦涩只有他自己体会了。
命运把他推向百越大军之主这样的位置,又让他遇到太子扶苏,仿佛一切都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去做某些事。
从昨晚宴会上扶苏亲口说了那样的话,赵佗就知道,太子是真的决定起事了。
他似乎没打算给自己留退路。
扶苏公然的表态,让太子得到了百越大军的支持;当然,也把他这个主将逼到了风口浪尖上,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们回到了营地,让赵佗的部将们感到后怕的是,军中的士卒人人都无所顾忌,大肆地说着,“我们要回家。”
“我们不想打仗了。”
“这仗本来就不该打。”
“我们是被迫来打仗的,我根本就不想出征,我只想在家种地。”
瞧啊。人就是这样,永远在围墙之内向围墙之外看。
在家种地时渴望战争,希望能够封侯。
在军中戍边感受到从军之苦,就盼望着回家种地。
如此反复折腾,就好像是一辈子都在一个天平上,不是这边倒下去,就是那边翘上来。
历史也是这样,不是让人们在和平平淡的生活中痛苦挣扎,就是让人在战火之中感受生死离别的剧痛。
回到帐中,部将们立刻上奏:
“将军!军中士卒现在都反了天了。我们得制止他们。”
赵佗摇头,“这已经不是我所能管得了的了。士兵们已经有了他们心仪的新领袖。”
话说南越军中一片沸腾,反战之声空前激烈。
士卒们只想带着宝贝回家和妻儿享受荣华富贵。
但是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这也需要一个过程。
百越大军,分散于两广各地,哪能只有扶苏驻地这么点人。
这里只是赵佗等人打造的大本营罢了,集合全体的伤员,用最好的医家集体救助他们,对于无法痊愈者,方便集体运送回去。
至于其他地区的驻军们,他们此时还不知道这个炸裂般的消息。
赵佗还没有说什么,任嚣却已经下命令封锁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