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几乎每隔一个时辰,都能听到类似的话。
“冤枉?在这队伍里的,哪个不冤枉!”
“我告诉你们,我被派来看管你们,那才是最大的冤枉!”
“这个世界就没有公平!”
负责接收这批刑徒的将军持着剑指着那男子大喝一声,“你家里人活不下活下去,关我什么事!”
“再嚷嚷,把你舌头给割了!”
将军语罢,整个队伍顿时像是经历了暴雪一般,沉寂犹如冬日,毫无生机。
每个人都把嘴闭上了。
将军明显感觉到自己背后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他不敢回头。
“都老实点!你们这批人,都不是什么重罪。挖两年坑就回去了。如果再惹是生非,就会像他一样。”
将军指着身后的树,原先大家都没怎么注意这棵茂密的榆树。
这会儿大家定睛一看,才发现榆树上吊着一个死人。
队伍彻底像是秋霜打过的叶子,每个人都蔫了。
英布双手被绑缚着,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憋了一堆火气。
他的颧骨高高凸起,眼睛里深藏着对周围一切人的不屑。
他也看着周围的人,心里感到疑惑。
为什么,我们刑徒这么多人,秦兵只有百来个,可是我们的人却在他们面前尊严尽失呢。
为什么,这些人丧失了反抗的勇气呢!
英布望着周围的环境,一个敏锐的士兵察觉到这个年轻人不太一般,上去给了他一脚。
“东张西望看什么呢?敢逃跑,打断你的腿!”
英布咬着后槽牙,愣是没有发火。
他很快把头低下,“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英布嬉皮笑脸的求饶,士兵心中的火立刻消歇下去,紧张和恐惧也随之消失。
等到士兵走了,英布刚认识的小兄弟、老兄弟都围过来安慰他。
“你干什么了?好端端地,他怎么冲过来打你。”
“因为我是人中之龙,外表英俊,他嫉妒了。”
众人嗤之以鼻。
“我告诉们吧,我以后会成为非凡的人。”
大伙儿笑得更开心了。
“你啊,真是活该挨揍。”
队伍最前方,时不时传来大叫声。
秦人招了几个医家,他们在旁边搭了些简陋的木屋,屋后临着河道。
秦人给一些因为旅途劳顿,生了大病,又或者水土不服的人看病开药方。
英布望着眼前矛盾的一幕,只觉得眼睛疼。
欺负迫害六国人的是秦人,救助六国人的也是秦人。
为什么要这样?
这批来自楚国的刑徒们,只是为了适应秦始皇陵墓修建扩张的需要,被强行拼凑拉来的。
他们做的事情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可是对不起秦国的法律。
秦国的士兵做的事情对得起律法,可是对不起他们的良心。
英布总是在思考这些问题。
“不知道恒阳太子住在什么地方?”
扶苏对于楚人,真的是非常好。那份战场上最后的不杀之恩,让很多年轻人活着回家,足够几百万楚人铭记一生。
听到这个名字,时间仿佛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一下。
英布也是如此。
秦人听到这个问题,也一个个双目一亮。
不管刑徒和秦兵过去有多大的矛盾,但是在这个名字面前,他们都表现出了一致的敬仰。
人与人在喜欢或者憎恶同样一个人或事情的时候,会出奇地达成一致。
他们放下了彼此的怨恨和过去的芥蒂,共同竖起耳朵倾听起来。
“太子南下监军去了。百越不肯投降,宁死也要和大秦对峙。军中士气低靡,太子前去慰劳将士们了。”将军的语气难得变好,多说了几句。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要是太子知道了,肯定会给我做主的。”那个担心家里妻儿的男人不住地嚷着。
扶苏带着季布他们曾经公开处理过东郡一带的案子,在博浪沙一带,那里是齐鲁赵魏楚韩的交接地带。
在那个交界地带,做些好事,简直就是以点带面,非常容易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这也是为什么嬴政几次三番,都要路过博浪沙那一带的地点的根源。
扶苏曾经命人杀了沿路一些豪族,起到了威慑的作用;当然最主要的是,审理一些案件这给了庶民们信心,还是有人在竭力维护社会公道。
在庶民心里,扶苏是一个能够理解他们内心诉求的人。
他们想要公平、和平。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说的很好听,但是民众心目中,只有扶苏会坚定地维护这些。
很多庶民都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扶苏身上。
“就是说,有太子在,百越的战事应该很快能结束了吧。”
“监军和打仗不一样。监军只是负责监督,没有指挥权。”
“太子啥时候回来啊。我想看看恒阳君长什么模样。”
“纯属做梦,我们这种人,到死都看不到恒阳君长什么模样。”
刑徒们对扶苏议论不绝,他们很期待他的继位。
当然,也有很多人盼着秦始皇早点死去。
天下已经有很多人这么做了。
当秦始皇的政令间接杀死了无数老母亲的儿子、害的老母亲的女儿当了寡妇,他就成为了天下女人痛恨的对象。
经历长途跋涉走了过来,刑徒们双脚上大多都起了茧子。
一路上过来,有时候遇见冬眠刚刚醒来觅食的黑熊,有时候遇见老虎,有时候遇见抱蛋的长蛇。
绵延的青山起伏千里,树林郁郁葱葱,遥遥望去,上面好像有着一股天然的屏障。百花在溪流边盛开。
人在旅途,看到的风景,也恰如人生的经历。
有时候繁花似锦,有时候烈火烹油。
看过山、涉过水,来到天下的政治中心咸阳山脚旁陵墓一带,英布的心情很复杂。
他的耳边充斥着众人对秦太子的讨论声。
英布对这个名字不反感,可是也没有多么喜欢。
英布看到了队伍的头,这意味着他的脸上要多点东西了。
“这一批都是从荆地拉过来的人。小心点,把他们分散开,让他们去不同的墓坑。”
“是。”
站在队伍最前头的英布听到了这段对话,他的心开始忐忑起来。
他望着老天,难道说老天真的要让我挖坑去。那还不如杀了我算了。不行,我要逃走,我一定要找个机会逃走。我是做大事的人,怎么能来挖坑呢。
英布记得,小时候他家里曾经来了位客人。客人给英布看相说,他以后当在受刑之后称王。
当他的面前只剩下两个人时,季布的脑海里还是不断地想着这些事。。。
很快就轮到了英布受刑。他只犯了很轻的罪,因此只是在脸上刻纹路。
小刑用钻凿,次刑用刀锯。墨刑即为小刑,使用钻或凿为刑具。
用钻子在脸上刻纹样,听着就很疼……
英布来到了一个施刑人面前,对方是个身材矮小的人,他的手也很细小纤长,看着就很灵活。
英布迟迟不肯上前,却被后面的人给推了一把。
英布坐到了板凳上,施刑人将英布的脸摆正,在他的额侧用手比划了一下,随后就要用锋利的钻子上手。
英布忽然道,“您会刻什么花样吗?”
“花样?”施刑人笑了一下。
英布熟练地说着好话,“请您为我刺的好看一点,最好能是鸷鸟一样。”
施刑人笑着眯起了眼,“刻是会刻,但那会很疼。因为要多划几道。”
英布摇头,“无所谓,刻的好看点,让我显得威武些。”
施刑人几乎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他在心里感佩这个人的勇气。
但是他很好奇,“你是来挖坑的,以后还要填坑。刻的好不好看重要吗。”
“这话说的,挖坑那也得体面一点。就好比,您是施刑人,也是个官,官要有官的体面。我虽然是个刑徒,可是刑徒也要有刑徒的体面。”
众人都将目光落在英布身上。
“你这个人,有点意思。”
施刑人开始动手,英布很快感到自己额侧有钻心的疼痛,但是他一句话都不说,一直忍到施刑完毕。
他感觉自己脸上有什么痒痒的东西流下来,本以为是血迹,结果抹了一把是汗。
“瞧把你吓得,我可是专业的。”
英布上完了刑,趁着队伍还没有行动的功夫,在树下撒了泡尿,照了照自己的脸。
红通通一片……但是鸷鸟凶猛的样子也活灵活现。
“还是那么英俊。”
英布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不留胡须,主打一个叛逆。
只是这种好看很快就消失了。
第二天晚上,疤痕开始形成了,一圈粉白色的肉突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