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布从恍然之中醒来,那种激动的心情在听到始皇帝开口说了几句人话后,慢慢地消散了。
“臣没有。”
嬴政定定地望着季布。
就这么个人物,搅得满城风雨?
嬴政想到了一些事情。
殿中气氛渐渐诡谲起来。
季布像是一只落在蜘蛛网上的蜻蜓,纵使力量大,可是一旦进入这等级森严、重重门阀的深宫,整个人无形之间被卸了力一般。
望着眼前的皇帝,季布慢慢地清醒过来。
对于此时的季布来说,未曾经历太多风雨就让他直接面对秦始皇这样的强势人物,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非常不错了。
季布这只蜻蜓,落在网上之后,心想既然自己已经得罪了秦始皇,那怕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坦然面对算了。
于是他放弃了防御、挣扎、乃至抵抗。
他想到了陈平急匆匆交给他的任务。
“臣虽然出自乡野,可是从小母亲就教导我,男子汉大丈夫,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要合乎天理。”
“今我在咸阳城中所言所说,皆顺乎道理所言,岂能是刻意冒犯陛下呢?”
季布说着,抬头望了一眼嬴政。对方并没有什么神色变化,这让季布感到脚下空空,十分不安。
“臣听咸阳城中的庶民说,陛下自从一扫六合之后,渐渐性情大变,不顾民生诸事,只贪图安逸享乐。”
“是以陛下虽然勤政,但是民众却并没有因此安居乐业。陛下越是勤政,想要对天下施加治理,天下就有越多的人成为罪犯,因为官吏为了抓捕足够多的刑徒,便开始滥用法律。”
“负责地方监察的官吏,与地方掌管事务的丞、尉、守等慢慢联合起来,欺上瞒下。”
嬴政静静听着,他过去对这些批评很不屑,但是今天情况不同了。
扶苏联合大臣们,用杀伤力非常大的事件告诉他,韩非商鞅的愚民、疲民、弱民政策也许根本就是个笑话。
嬴政并不是那种执迷不悟的人,恰恰相反,他的脑子一直都很灵活。
他开始怀疑了疲民政策有问题,那根本就是个设想。
但是他没有办法去推翻,因为他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
他手头的任何工程,他都不愿意停下!
季布说罢以后,心惊胆战地立在地上,他恐怕自己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结果在经历了长久的寂静之后,季布缓缓抬头,看到嬴政并没有生气,只是优哉游哉地坐在上座。
“你说的这些,朕也从别人口中听说过。”嬴政十分淡然,仿佛这些事情在他看来根本无关紧要。
季布一时间无语了。
左右臣子一个个也都侧目望着季布,这个人身上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意气。说他耿直,可是他的耿直却让人感到很有分寸。
嬴政望着眼前这个小孩,他把季布当成和扶苏一样的小年轻,“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朕知道,但是朕却不处理这些事?”
季布懒得听嬴政解释。
从他看到嬴政用那样自负的表情说出那几句话时,他就已经不相信这个皇帝了。
但其实帝国的皇帝也没打算给他这个小将亲自解释。
他可是皇帝,给一个小铁官讲道理,他不要面子的吗。
“朕知道,你是太子看重的人。太子年轻气盛,心怀济世救民之心,所以得民众喜爱。但是等太子真的到了朕这个位置,他会和朕做一样的事情。那个时候,天下民众对他的评价则会改变。”
季布却果断地摇头,“太子绝对不会。”
嬴政看到季布这样的反应,一时间有些错愕。
这激起了嬴政的胜负欲,“你只是个小铁官,怎么会比朕更了解朕的儿子呢?”
季布望着嬴政,对方给他的感觉像个不成熟的大人。
季布现在没机会再去想东想西,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没法见到秦始皇,那也就意味着完成不了太子让陈平转交给他的任务。
不等嬴政继续和他纠缠那个问题,季布就开始说:
“季布一介粗人,只识得几个字,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在始皇帝陛下面前,按理说我应该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如此才是臣子的样子。”
“可是我听说,做臣子的第一要义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对上要为陛下解决忧患,对下要安抚好民众。这是最基本的两件事。”
“如今我既然被陛下召见,就应该尽臣子的本分。转达民众的心意,这件事,臣已经做到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臣为陛下感到担忧。”
嬴政警惕地望着这个年轻人。
那些人都骗了他,季布根本不莽,也不直。
“陛下在五年之内,东巡三次。每次巡行天下,耗费奢靡不说,沿途百姓还要上缴财货。这是劳民伤财的大事。”
“臣听说陛下三月又要东巡出海。臣请陛下不要前去了。”
“陛下东巡的结果只会是让天下人更加怨恨陛下。”
“现在,臣的责任已经尽到了。”
“请陛下尽陛下的责任吧!”
季布双目炯炯,昂着头望着嬴政。
有理走遍天下,纵使对方强权专横,也不需要惧怕,因为自己占理,即便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第670章 扶苏,你变了。
章台宫一片悄寂。
左右的宦侍都低着头不敢说话,他们的脖子缩在衣领之下,不敢露出来半寸,仿佛下一秒脑袋就要掉出来。
季布声若洪钟的请求还在大殿里起伏盘旋。
嬴政的脸色却犹如在冬天慢慢凝固的冰层。
殿门外春光一片好,湛蓝的天空关上几朵白云飘荡着。宫苑里花圃中春花一树一树肆意绽放,洁白的花苞一簇簇并拢。
殿中却冷得好似腊月,就差寒风呼啸。
嬴政被塞了一肚子火药,可是季布愣是不点火引子。
他说的每一句话,把握的分寸都恰到好处,嬴政根本没有借口去处置他。
除此之外,当季布说出他的建议,把这么大一个火球递给嬴政,那一刻嬴政才知道,自己好像是主动跳进了一个大坑。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季布就算自己不召见他;他也会来求见朕的。
恒阳宫里,陈平坐在竹之中,正在盘算下一步。
他还有太多事没有给季布交代,如果这一次他失败了、又或者没有机会说出那件事,那他下一步要如何让季布再次见到嬴政;还是说,靠他自己来。
没有人比陈平更适合并且擅长宫斗了。
毕竟他从小身处的是那样一种环境,长得帅都成了罪,同样是平民百姓,可是他们恨不得把自己给活活吃了。
当然,陈平还在思考安排更多的事情。
因为让季布回咸阳城,阻止始皇帝下一步东巡,这只是太子交代的首件任务,下一件事情更大。
虽然太子偶尔显得优柔寡断、偶尔像个女儿顾惜情分,但是在这件事上,太子却是丝毫没有打算退却。
咸阳城很快就要换主人了。
而大部分人还对这些事情丝毫没有察觉。
但是,温水煮青蛙,无疑是对付始皇帝陛下最好的方式!
章台宫里,耿直的季布遇到祖龙,他希望自己能完成任务,其次是能够活着回到家里。他还有母亲和弟弟。
而祖龙就不一样了。
嬴政脸色黑色像炭,整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围的宦侍有的吓得满身大汗,豆大的汗珠已经从额头上渗出来,可是他们又不敢乱动分毫,只能任由汗水在脸上爬,瘙痒难耐也只能忍着。
看嬴政不说话,季布思忖一番,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话。
他讲话都是天地良心!
于是季布再次发起攻击,“陛下,您是天子。天子要照拂天下百姓,如今天下的百姓一面要承担沉重的赋税,一面还要肩负繁重的徭役。而冤假错案犹如火山一般爆发式地增长,南越的战事也并不见起色。”
“这正是陛下尽自己责任的时候。”
嬴政望着季布,心想是要把他砍成九段还是活剐了他。
“按律法,你现在应该被处以腰斩之罪。”
季布听到这个,心想,秦始皇,你果然上当了。
嬴政认识到了自己大意了,但是他没意识到,季布是个非凡之人。
嬴政或许永远都不懂,一个人的坦诚和纯粹那是天底下最坚固的东西,没有什么东西是它打不破的。
直到他遇到了季布。
“陛下,您说我有错?”
“朕乃九五至尊,你身为小小铁官,朕未曾让你回答,你竟然教朕做事!?”
嬴政当大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最烦就是有人教他怎么做事。
迄今为止,多少上谏或者好心出主意的人败在这点上。。。
因为方法不对,让对方以为他在教我做事。
这就是自古深情留不住,只有套路得人心。
不过一切的套路、一切的诡计,在大秦赤诚之子面前,都是无效的。
“陛下,如果您要杀我,请您让我心服口服。总得给我个说法。”
嬴政气得就差在王座上哇呀呀大叫了。
“藐视朕,这算不算?”
“理由呢?”季布可是楚国有名的侠客,……其实是杠精。
遇到这种辩论的问题,季布顿时感觉他找回了属于他的自信,整个人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力量。
“请陛下给我个理由。”
“你竟敢让朕不要再东巡,你知道天下六国逃亡贵族都逃匿在乡野之地。朕若是不东巡,那就是放着虱子在身上肆意繁殖,而不去管它们。”
嬴政重重地说着。
季布却道,“陛下,我曾经很仰慕您。因为您毕竟也是一扫六合的人,确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如此大的版图,在当世都是罕见的。秦国是天下最强大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