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影响是互相的,并非是秦国单向给六国人输出。
六国地方豪族和庶民,会用自己庞大的群体优势教秦国这帮刚从学室毕业的“秦吏羔崽子”们做人的。
这也算是中国历史上一次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了。
经历了夏商周三代,中国的历史和文化、科技与文明,都发展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领先世界。
而秦国又吞噬了先进的法家思想,吸纳了墨家科技、社会组织体系,组成一个超级战争强国。
在这个超级战争强国内部,因武力兼并而导致的七国人民不得不强行交融,彼此融合。
当嬴政下令不断地输送自己的‘蚁工’去外地,同时不断地调遣六国原住民东迁、西移的过程中,秦国人深受六国文明洗礼。
他们内心原有的法度至上价值观,从此遭到强烈的冲击。
他们喜欢战争的性格,也在遭遇了热爱‘和平’,喜欢‘做生意、过安逸生活’的齐人之后有所扭转。
他们强势霸道,一言不合就开战的过热头脑,也在吴楚靡靡之音,郑卫丝竹之声下,开始逐渐冷静。
大汉帝国,就是踩在大秦帝国倒下的身躯之上生根发芽。
六国人,他们在用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改变大秦帝国。
秦国人讲究的法理和六国人看重的人伦情理遭遇,这才开始熔铸大汉民族的前身。
而这就是未来让大秦帝国重焕生机的一副上好膏药。
此时的秦国好似疯狂的‘刑天’,失去了头脑,可是‘以干戚为舞’,而六国的人和他们的思想,没有再明着和秦国作对,却变成了一根隐藏在草丛里的绳子,把秦国这个巨人给绊倒了。
秦国被缠住了。
这就是秦国改革的最好时机了,因为天下太乱了,每个人都希望出现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改变这些混乱的局面。
秦吏们大肆议论。
“我们为什么不给太子写一封信,表明我们愿意支持太子呢。太子身为太学祭酒,人在咸阳宫禁,又得皇帝陛下信任,让太子重新提议修改《秦律》,这不是很好吗。”
众人望着秦吏豪,一个个皱眉,“我们送信,太子能收到吗?”
秦吏豪拍桌道,“我听说太子不以自己位高自居,太子身边选用的人,也都是出自乡野之地。他们乡野之地的人都能靠近太子身边,我们秦吏的信难道送不到太子身边。”
历来,在国家危亡的时刻,总是那些一腔热血、满心读书人顾忌最少,出力最多。
在豪的鼓舞下,其他秦吏也纷纷加入了这次写信事件。
学生,顾忌确实少。他们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也没考虑扶苏的处境。
反正在秦始皇还好好活着,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时候,他们就把这份信给寄出去了。
这个时候扶苏刚被嬴政告知,“朕即将再一次东巡出海,这次你跟上。”
嬴政,啊不。祖龙喜欢大海,又想去海上玩儿。
扶苏自然很高兴,他也在宫里待着快要发霉了。
外面的风风雨雨,扶苏其实有所猜测,但是他没有看到时机成熟的迹象,只能在家里静静等着。
不过,有些人的心志,可以在平淡的岁月之中被磨得一干二净。
可是扶苏没有。
夏日炎炎,扶苏穿着单衣,坐在竹里凉席上,身边摆放着冰酒、葡萄、果汁。
甘棠夫人穿着粉色的衣裳,抱着嗣子曜玩弄玉佩。
曜已经虚岁三岁了。
他长着一双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手里攥着一把玉环,先啃一啃,再叮叮叮叮摇个不停,最后重重地把东西摔在地上,打成一滩碎片。
只要醒着,就会一直制造响动。
曜的两条腿跃跃欲试,多次想要出去走两步,却总是被甘棠夫人的手臂圈住。
因为他会把玉佩砸在他父亲脑袋上。。。
扶苏躺在一边,翻看《竹书纪年》。
凉风习习,这种闲暇美好的时光可不常有。
“世人都喜欢尧舜禅让的美谈,太子却独独爱看尧舜接替真实的事情。这样不会感到历史散发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吗?”
甘棠夫人忍不住问。
因为扶苏外表看起来清风霁月一个人,可是他却喜欢翻看那些读来让人感到阴暗的书。
不免让人困惑,扶苏的内心到底是怎样的。
“有个人说,美,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受,只有真实才是永恒的美,而真实绝不会美。我却不然,我喜欢真实,真相固然鲜血淋漓,可是却有一股别样的美。”
“鲜血淋漓,也有别样的美?太子莫要骗我。”
扶苏望着冯绾绾。鲜血淋漓它不是美,它是一种,很特殊、很……
算了,说了她也不懂。
“这种美并非是世俗意义上的美丽。”
曜瞪着大眼睛,听到扶苏这么说后,果断地将头扭开。
“太子,有一封信。”
扶苏和甘棠夫人都很诧异。
因为扶苏长这么大,还没收到过他人的信。
信是私人往来用的东西,从没人给扶苏写过信。
扶苏惊讶之余,还是把已经被宦侍检查过、确认没有问题的信件打开看了一下。
信件的署名是四个秦吏,他们列上了自己的姓名。
写了洋洋洒洒千言。
仰慕扶苏的话,就占据了二三百字。
之后正文大意才说明心意,“如今天下眼看一统,实则帝国内部危机重重。太子先知先见,打破秦吏选拔的标准,允许五级军功爵制子弟也可入学室为秦吏。”
“我等深沐太子恩义。”
“这些年戍守在外,一直安心为皇帝陛下效力,处理法律文书,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不敢有所乱为。”
“……”
“只是可惜,秦律严苛,犹如渔网网眼。繁杂过甚,反而画地为牢。唯恐秦国会因为秦律使得自身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政令与法律,实在是时时冲突。黔首怨声载道。”
“……”
“太子提出一系列关于改革秦国、修改《秦律》、制定全新的治国思想一系列本该大有作为的主张,那时太子面临重重压力,敢公然提出。”
“可惜我等当时年少,不明太子苦心。如今身在关外,亲眼看到积弊陈柯,恐怕非得以太子为首,发起改革,效仿商君,否则国家危矣。”
“我们四人,只是微末之身。本不该打扰太子清净,奈何地方危机重重。政令法度交错,盗贼成群,无辜民众反倒受害。”
“这时,我等方才顿悟。太子先见之明,但愿我等愚昧之人察觉为时未晚。”
“乞请太子为皇帝陛下分忧,为天下生民立命。”
“愿随太子亡羊补牢。”
扶苏看到信后,再三看着落款。
“情况都这么严重了吗?竟然到了几个名不见经传的秦吏派人送信到我手上。”
还是说这是一场阴谋诡计?我未曾在朝中树敌啊。。
“这信是怎么送过来的?”
第625章 朕的,都是朕的!
“要我看,这事情没那么简单。”留在咸阳宫的冯敬,他也蓄了一把漂亮的胡须。
“想要修改《秦律》,目的是什么?如今的秦律,那是由曾经的廷尉,如今的左相和皇帝陛下身边的赵高共同审理校订的。修改《秦律》,这不是在打左相的脸吗?”
张苍双手作揖,他倒是迫不及待了。
张苍懒得搭理冯敬,他的屁股就坐得不正。听着也说不出来什么人话。
“我听说,皇帝陛下此前曾在夜间,穿着在月光下会发光的蚕丝深衣,于夜间在兰池附近游荡。结果招来了强盗,险些把皇帝陛下给打了。”
冯敬一听,顿时神色紧张。
“咸阳城的治安,天下第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张苍袖子一挥,他望着冯敬,义正言辞地道,“我看未必。我要联合大臣们共同上奏,劝告皇帝陛下赶快从那平定六国的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些事情。”
邵平听了,心里打了一个激灵。
好啊,你个张苍。吃饱了撑得。
大家都没说穿‘皇帝陛下一直在光屁股的事情’,你倒是好,主动前去。
“那你自己一个人去,若是死了,别让血溅到恒阳宫门口。”
邵平很是严肃。
张苍也不甘示弱,他望着远处大开着的殿门,高声嚷嚷着,“忍忍忍!躲躲躲!什么千年老乌龟!”
“再这么下去,家底都要败光了。”
邵平望着张苍,他生平第一次有想要和人动手的冲动。
“你再喊一声,我就把你轰出去!”
张苍和邵平,二人互成犄角之势,谁也不让谁。
陈平只是整理个府库的功夫,一回来就看到两人在吵架。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恒阳宫里最保守的人和最激进的人居然吵闹起来。”
冯敬本来不想管事,这两都不是好惹的主。但是想着他是执戟郎,这要是不管,他妹妹未来皇后非得抽他一顿不可。
“大热的天,聊这个干嘛啊?都消消火。”
“你问我为什么聊这个?!”张苍望着冯敬,眉毛都竖起来了,“现在整个太学都在传这件事。你知不知道,那些庶民都忍了多久。他们忍个三五年,尚且有挽回的余地。等忍个十年八年的,到时候就要天下大乱了!”
张苍高举着袖子,在恒阳宫里咆哮起来。
他向来是豁得出去那种个性。
主要,张苍之前在咸阳宫里忍了嬴政太久了。这家伙好大喜功,喜欢养奸臣不说,十足的霸道自私,人事是一点不干啊!
算上今年,已经是忍了十四年了。是个人都要爆发了,何况一贯喜欢孟子之说的张苍呢。
“五大夫,劝你放尊重些!我的剑可不是好惹的。”冯敬自然不会示弱。
张苍就这么瞪着冯敬,他正打算数落数落冯毋择和冯去疾的‘好事’呢。
邵平也大声问着,“张苍,这张嘴,到底什么时候能消停!?”
扶苏坐在殿里,静静听着门外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