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尉认为礼仪对庶民无用,所以它就是无用的吗。法律上从没规定,孩子出生要叫父亲阿父,要叫母亲阿母。可是天下人又有谁直呼自己的父母姓名呢?”
“难道说卫尉回到家,会对自己的父母大呼小叫吗?”
刘季的狂妄,在饱读诗书的叔孙通面前被击得粉碎。
“同样的,法律确实是写在条文上。可是法律对庶民就是有用的吗?”
刘季被叔孙通问的没有了底气。
叔孙通对着面前四人作揖,“礼,可以匡正天下风气!它本来就是无形的,它的作用也是无形的。但是这个天下,若是没有礼,那是万万不能的。”
“如果用礼仪能不能让庶民吃饱穿暖这种事情来衡量其作用,这就是在用在井中汲水的木桶上的绳子去衡量宫殿里的柱子有多高。”
“风马牛不相及耳!”
冯敬听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句说的太绝对的话,“可是太子所言,日后百家之学,都以为生民立命为方向研究。说来说去,阁下却说礼的建立,实际上和庶民能不能吃饱穿暖没有关系。”
叔孙通顿时脸色一白。
“礼,规定人吃什么,如何吃,吃多少;穿什么衣服,怎么穿,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怎么能说礼和庶民能不能吃饱穿暖有关系呢。”
冯敬抓到了某些要义,“那阁下你说的礼仪,分明是建立在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的基础和前提上啊。现在的天下,战争刚刚结束,天灾还是不断,东郡时时有地震,上党郡却时不时发生洪涝。”
“大部分人家里连余粮都没有,谈什么礼仪呢?”
叔孙通还想再说,冯敬却看透叔孙通这个人的心理,不再给他表现的机会。
冯敬理解的诸子百家集会要的是盖棺定论,让他们从此闭嘴,不要再一天到晚打着祖师的名号到处招摇撞骗,忽悠人,给天下一统造成威胁了。
反而是这种简单朴素的看法,让冯敬处理问题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看对于儒家的质辩,已经可以结束了。儒家的克己复礼,在时下并没有什么用处。”
“复礼这样的大事,只能等到天下人人都富裕的时候。总之,儒家时下无用。”
“诸位怎么看呢?”
冯敬突然下了结语,在场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诸子百家听到断语,都冒了一身冷汗。
时下无用,何尝不是他们这些门派的未来。
蒙毅自然出言帮助冯敬,“我看执戟郎的见解要精简许多,但说的实在是精准。以儒家目前的状况来看,已经是严重和现在的天下情况脱节。”
灌夫忽然说道,“是啊,天下的情况不断在变化,可是儒家的学说却始终是老样子。人的脚是不断长大的,怎么能用一双不断长大的脚,去穿一双过去做好的履鞋呢?”
众人都惊讶地望着灌夫。
他说话的语气和风格,神似韩非在世,又或者是扶苏在场。
众人都是一愣。
灌夫则一脸迷茫地望着众人,“我没说错啊!”
叔孙通的脸这下由白转青了。
从这天起,儒家就开始在天下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因为打败他们的人是庶民和武夫出身的人,原本在社会上,他们的地位都低于士人。
偌大一个儒家,竟然被四个籍籍无名的人怼到无人敢上,无话可说。一时间儒家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不说,这件事更是使得儒家内部的人产生了极大的阴影。
过去儒家的弟子出门在外,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外人的尊重;但是从这次集会之后,他们出了门就开始夹起尾巴做人!
当然,轰动天下的诸子百家集会,不会只在儒家一家身上花费功夫。
重点是把这些诸子百家都带去秦国发展,让他们为秦国服务。
其他诸子学说,也自然免不了被秦国一顿质询。
主题自然围绕的是战时诞生的学说思想,恐怕眼下已经不适合天下一统的局面,他们必须做出改变。
像纵横家这种捭阖之术,注定要被淘汰的,这就逼得他们不得不转型成为未来大秦帝国的外交家。
而讲究辩合的名家,他们本来不被人看好。
作为诸子百家之一,名家又称“讼者”“辩者”“察士”“刑名家”。
名家是中国严谨逻辑思想开创者,和西方逻辑思想之先锋亚里士多德同期。
就是因为这一点,扶苏坚持要让名家这个看起来对天下人毫无用处的学说留下来,特意嘱咐过。
名家在中国开创了逻辑思想探究,包括对思想中最基本的元素“实”与“名”和各命题关系的诠释,著名的命题包括“历物诸题”、“辩者诸事”等,著名人物有邓析、公孙龙、惠施等。
这个能够和西方早期逻辑学争鸣的门派,因为逻辑体系接近现代科学,正是大秦所需要的。
只是,有一个门派,黄老之学,他却在质辩的时候出了些状况。曾经汉王朝开国治世的学说,在第二轮质询的时候,黄老之学的内容被刘季大力赞赏,致使对方被众人质疑曾经贿赂刘季。
刘季怼天怼地怼空气,独独吹捧黄老之学。
好一个好心办坏事。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刘季被赶了出去,黄老学派的弟子这才得以躲过一劫。
这场诸子集会,最重要的两个环节最终是赶在腊月结束前,彻底完成了。
随后就是请这次大会上诸子百家里表现出色的士人或者宗师去面见扶苏。
叔孙通、孔鲋、还有一些名家、纵横家的长者都被请来了。
这些大人物不是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些典故就是其思想学说深邃,于世有益。
他们穿着自己门派的各式袍服进来,场面十分华丽。
年长者,多都相貌精瘦,眉须发白,一派仙风道骨;只是儒家宗师年老了还不失魁梧,而黄老学派的长者田间劳作的憨厚气息扑面而来。
至于这次随行长者前来的年轻弟子,诸子后人,个个双目熠熠,都以能够在有生之年遇到扶苏为荣。
他们以为的荣耀,就是对扶苏最大的认可了!
能够不借助权力而使得诸子百家都对扶苏一个人心服口服,别说在过去没有什么人能够做到,就是未来恐怕也不会有了。
当然这次见面,也主要是扶苏给这些诸子百家的士人重申自己的想法。
在拜见过后,扶苏开门见山。
“诸位都是在各自门派之中极其有号召力的人物,诸位远道而来,都是为天下人尽一份心力,所以我替天下人敬诸位一爵酒。”
这些大师们,本来就是‘倚老卖老’的人,毕竟一身才干。扶苏敬酒,他们都没推辞一下,直接就干了。
酒过三巡,扶苏又道,“当然我也知道,各门派之中,还有不少高人隐居世外,不肯出仕。身在哪里不要紧,只要心是归顺我秦国就可。”
“这次请诸位来,就是要劳烦诸位回去代扶苏向诸位宗师隐士传达此言。”
众人都应允下来。
“我听说,前两轮集会,形式虽然有些缺陷,可是诸子百家门生各显神通,场面十分热闹,更是造就不少经典辩论。可惜我未能亲眼一观。”
“但是前两轮集会,重点不在辩论是否精彩,因为诸位日后都将入主太学,继续研究自己的学说。但是我大费周章,组织这样的集会,目的是希望让诸子百家明白当今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
“而诸子百家诞生于乱世,如今天下一统,我不愿意古圣先贤的智慧就此失传,执意保留。”
“但是诸子百家的存亡,并不在我,也不在我君父的决定。而是看诸子百家能否顺乎时局大势,顺应民心,顺应时世。”
“按理说,当今的天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未来将是天下大治之世。这正是诸子百家所该谋划设计的,未来秦国能变成什么样子,就看诸位的选择。”
扶苏的陈词自然打动了在场不少人。
儒家的掌门宗师,他们在扶苏的当面点名下,不得不出来表态。
“什么时候天下成为了盛世,什么时候就是全面施行礼的时候。而儒家主张的人与人之间的伦理秩序,我恐怕这是我们中原人与蛮夷外族,与飞禽走兽最大的区别。”
“是以儒家的学说,若是能够因时而变,未来绝对是天下人人都愿意去学习并实践的学说。”
儒家众人,一个个本来都抬不起头。
但是扶苏这么一说,亲自给他们撑场子打气,他们也就心里平衡多了。
而且上次输的,实在是丢人啊。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一个有勇无谋的武士,一个乡邑出身的小吏,一个识文断字的无赖,这样的组合,居然把儒家给干趴下了。
但是也因为这件事,一度让这些诸子百家不敢主动举荐自己。
毕竟扶苏身边的武士都这么有才干,谁知道真正的文士到底有多厉害呢。
诸子大会结束后,大雪渐渐消融。新一年的春天要到了。
恒阳君的名声被四个人传播到了全天下,所有庶人都知道扶苏的想法。
一时间,庶民对于秦国一统天下的消息感到振奋。
他们不仅仅见证了时代,而且相信未来可以见证更加美好的时代!
而诸子百家集会,扶苏大力修剪摒弃了一些门派之后,不仅诸子百家顿时干净多了,整个齐鲁大地一片的风气也开始扭转了。
有了扶苏亲自坐镇齐鲁大地,这里的秦吏有了人在背后给他们撑腰,自然行政能力提升了不少。
一场秦国基层官吏和六国地方豪族对基层的把控权,也就此开展。
这个矛盾解决不了,别说扶苏不放心回去,就是嬴政也心里不痛快。
天下打得越快,那些六国基层的旧势力就越顽强,根基越深厚。
尤其是齐鲁大地,齐国作为一个投降国,很多富商、豪族,都没经历过战争的摧残,像是堆积在粘板上的污垢,日积月累,都已经渗透进入砧板了。
所以今年的春祭大典,扶苏没有回去参加。
扶苏留在临淄城里和士兵们一起迎接齐鲁大地的春天。
事实上,当初扶苏来到齐鲁大地,本来就是为了四个目标,现在只是完成了两个。
监管百家、统一思想,这两件事是同时进行的。
至于追捕六国在逃贵族,就得看扶苏怎么打击地方豪强了。
第四安抚人心。这件事已经毫无难度。
扶苏的马车到哪里,哪里的治安就会当天变好。当时的天下人对扶苏就是这样的评判,可见扶苏的威信之高啊!
只是在去年年底的时候,刘季亲自站出来向扶苏请求还家一趟。
“太子,我如今得到太子的赏识,又被太子派遣前往诸子集会,如今天下人多有称赞我的。我已然出了名,自然要回去照看我的那些弟兄们啊。请太子准许我回家吧。”
“我当初在沛县,全靠兄弟们互相托举照应,乡亲们包容,这才能有今日。如今我成了太子信赖的人,但是并不愿意抛弃故乡的亲友。”
“请太子允许我还家。”
扶苏身边的属臣都深深地望着刘季。
固然刘季身上有很多缺点,爱骂脏话,喜欢瞧不起地位比他高的人,可是这重情义的一点,却让在场的人都感到刘季值得信赖。
扶苏知道,打今日过后,刘季手下的士兵怕是要更加对他死心塌地了。
不会丢弃自己兄弟的人,也不会是抛弃自己士兵的将领。
“善。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此去代吾向沛县年长者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