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是故意将这件全国瞩目的大事交给自己的。大王是想通过自己,来看昌平君有无接近太子的想法。
时间久了,李斯生出一种感觉。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生存在夹缝之中的老鼠。
今日天色昏暗,鹅毛雪飘,湿气又重。那种感觉又一次来临了。
他希望可以堂堂正正、无所顾忌地活着,而不是一直谨小慎微的。
李斯候在羽阳宫外,刚要同往日一般谒见少年太子,可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言辞。
李斯只觉得今日的天分外的寒冷。
等到李斯入殿,见到扶苏已经坐在了王位上。
太子瘦了,身手也更敏捷了。方才听着太子,似乎还在大殿中央咆哮跺脚,这就在王座上坐正了,而且看太子的神情,方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大夫斯。今日来有何要事?”
扶苏瓮声瓮气地问。
信已经习惯了成为太子后扶苏对待臣子的口气。虽然太子本性洒脱爱自由,可是都比不得他另一个优点来的高明。
会装。
李斯进来,殿中的气氛也立刻回归严肃。
“回太子。太子之前交给臣的字,臣等已经悉数校勘完毕。只是这其中,仍然有一些字不合时宜。比如这‘’,太子为何做‘口’‘十’写。”
扶苏一听,猛地想起来。
他写的时候没有注意,忘记了汉字的发展变迁过程中,有许多常见字因为皇帝避讳而被改了。
‘’就是指‘叶’,本来是‘世’,指的就是世期。
叶和世本来也是同一个意思,而且两者读音相同。
可是后来因为唐太宗李世民的名字里有世字,为了避讳,就把很多世字改了。所以叶子的叶里也就把‘世’字给去掉,慢慢地直接进化成了‘口’‘十’‘叶’。就连观世音菩萨都把世给去掉了,写作观音菩萨。
不仅在形体上,世改作‘叶’写;甚至是在读音上,叶也有了新的读音。
‘叶’本来就是‘世’的读音,但是为了在读音上也形成避讳,所以改了叶的读音。
“大夫斯指的很对。这个字确实有问题,就按照原先的‘’字写就是了。”
李斯颔首。随后徐徐又道,“还有一字。这‘恒’字为何太子直接写为‘嫦’。”
写作嫦,这自然又是避讳汉文帝刘恒了。
李斯将他们找到的太过现代化的字,一一给扶苏指出来了。
“臣代诸生求问太子。这些字到底采用哪个形式更好。”
古代汉语言文字,最大的特点就是音形义结合。
古代汉字字形构架的每一个部分,都是表示音节的。所以古代的文字才很难看懂,因为那是注音体和表形体,释义体的结合。
听到这里,扶苏就有些烦了。
李斯每次都是为这些问题来找自己。
在这些古人的眼中,扶苏的现代字不仅不能根据字体读音,更加不能从中看出其形所要表达的含义。盲目地将现代简体字放入古体字,就是在给民众制造生僻字,给他们制造不便。
“文字是为国人精简的,自然便于国人使用就是。就以如今大家最通用的,流传最广的字体决定就是。”
扶苏的回答还是和往常一样,语气里颇多不耐。
但是李斯即便知道扶苏是以大局为重,以众人的习惯来做衡量,可是他不敢不来询问太子。
如果有一天,太子突然发现自己写的某个字没有经过他的亲口同意就被删改了。
改天太子突然生气,他们这些修改的人可就倒霉了。李斯现在身后跟着好几百条士人的性命。
“唯。”
“太子近来好吗?”李斯也不能总是见到太子,只是有问题才能前来谒见。见到之后,自然还要问好。
“好。很好。”
“那微臣告退。”
“文字精简一应事务,都由你主持,吾知诸位都很辛苦。尤其是大夫斯。吾今日特意嘉赏你,另分别赐学宫之中主持文字校对的士人每人百钱。”
李斯闻言,自然拜谢。
“斯不敢言功,都是臣分内之事。”
扶苏看了看刘长,刘长捧着一盘‘黄金大饼’走了过来,递给李斯。
上面虽然盖着红纱,可是黄金的光芒在底下若隐若现地浮动。
这可是真金。
价值自然不菲。
扶苏一向是把李斯当做不定时炸弹一样,至今都没有对他放下过戒心。时至今日,扶苏还是在观察李斯。
能用的话就留的久一点,不能用的话找个机会提前噶了。
免得夜长梦多。
李斯领了赏赐,多少算是寒天里的一点慰藉。他自然欢喜地回家去了。
只是走的时候,他见到了在羽阳宫中于雪地上漫步的韩非。
二人在冰天雪地里,遥遥地对视了一眼。
李斯穿着秦国的袍服,戴着秦国朝堂独设的文冠,看着已经和当初从楚国来求学风尘仆仆的那个士人判若两人。
而韩非,他穿着秦国大臣的服饰,嘴唇泛着白,两眼幽邃。秦国的玄色外裳和他的相貌倒是很契合,穿在韩非身上,显得韩非更加严肃,以及尊贵。
韩非的胡须俨然数天没有打理了,非常凌乱,整个人气质也很沧桑,像是经历了残酷的死亡。和那些亡命天涯的死士、侠客,没有两样。
屋顶上的积雪滑落了下来,打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第62章 寡人的好大儿
而李斯却显得越发意气风发。
两个人都是几天几夜没有休息了,眼底满是乌青。一个是彻夜写文章所致,一个则是日夜为嬴政写奏疏,以及整理文字典籍夜以继日地辛勤处理公务。
韩非了解李斯,他很有野心,一心追名逐利;
李斯也了解韩非,知道他来到秦国是为了做什么。
即便是十几年不见了,可是两人再次见面,只一个眼神,便将十几年的经历都诉说了一遍,同时也交换了彼此的身份、目的。
二人隔着宽大的院子,曲折的走廊,互相看到了彼此。
李斯想到,他以后免不了还要和韩非打交道,于是对他遥遥作揖。
可是韩非见到李斯,并不高兴。
韩非知道,李斯会坏他的事情。
他得提防李斯,必要时先除掉李斯。
韩非也在雪地里遥遥对着李斯回揖。
李斯立在廊道里,静静地看着韩非离去的背影。
“有些人是真的不会变啊。哪怕是过了十年,二十年,还是和当初一模一样。”
刘长问道,“大夫竟然认识先生韩非。”
“昔日同窗。”
刘长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第一时间冲回去告诉扶苏。
“太子先生韩非和大夫李斯,他们竟然是同窗啊。”
扶苏佯装才知道这件事,故作惊讶,拉长声调幽幽地说,“是吗?他们竟然是同窗啊,之前都没有人听人提起过。想必这二人还对彼此的才华互相欣赏吧。”
“这二人,皆才华卓绝。虽然大夫李斯没有先生韩非的文章说理更为精辟,可是亦然文采斐然。我一直都很佩服大夫斯。”
扶苏惊讶,这番话居然是林信说出来的。
看来,林信并不了解李斯嘛。
有气节的君子和能干的叛徒,信只会选择前者。
章台
嬴政又沉浸在处理政务之中。
每一件政务都很麻烦,或大或小。
但是嬴政一向是,每走一步都是难关,可是他关关都能过。更何况小小奏章。
赵高早已经派人留在了韩非身边,眼线此时已经将扶苏和韩非的话传到了嬴政耳中。
嬴政听了,对韩非颇多佩服,也有无奈。
至于扶苏,嬴政自然更是欣赏他的儿子。
“扶苏心中装着的都是秦国。”
“太子毕竟是大王的嫡子,这言谈之间,颇有大王的风范。”
嬴政听到,略感不爽。
“寡人的风范?”
赵高急忙解释,“儿子都像父亲。”
嬴政站起来,忙了一天了,他也需要活动一下。而且刚才,他在处理政务的时候,感觉有些头晕,还险些喘不过气来。
嬴政命人打开殿门,冷风和新鲜的空气忽地一并从外面灌入殿内。
他这才清醒了过来。
他望着外面的冰天雪地,大雪纷纷扬扬。
“明年是个丰年。”
“都是因为大王英明神武所致。”
待到天将要到傍晚时分,扶苏如期来到了章台宫。嬴政正在批阅奏章,满殿仆人见到扶苏到来也不通禀,只是一一低首。
扶苏蹑脚来到嬴政的身边,翻起嬴政批阅好的奏章来看。
嬴政见到扶苏来了,便问他,“你见到非了?”
“我已经和他说过话了。”
“你觉得他怎么样?”嬴政想着,如果韩非终究不能为自己所用,把他留在宫里,写些文章,教教扶苏读书也未尝不可。
扶苏认真地说,“他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
嬴政听了,兴奋地看向赵高,“果然是寡人的儿子,和寡人的看法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