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素有大志,安能在一碗酒面前退却?”
扶苏则笑,“你想损有余奉不足,是也不是?”
张苍心知自己也是那个有余者,却并不敢直言自己有这样的志向,只是委婉地道,“此亦为太子之志啊,否则太子也不会削贵族之地以填庶民了。”
扶苏给张苍倒了一爵酒,送到他的手中,“那是君王之术罢了。你所追求的并没有错,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器重你,可是你却想错了一件事,损不足以奉有余,那是天道。”
“天道是天运行的规律,如果人能做到这个,那世间就再也没有纷争了。”
第410章 太子你这颗心纯黑的啊!
“天道绝对不是人力可以完成的。纵使明白规律,人却也无法完成这样的大事。”
“世人只看到有余者和不足者的对立,可有多少人知道那些不足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家有余者,世代忠良,勤劳勇敢;家不足者,乱伦通奸,以致破败。”
“当然,有余者中固然有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祸害一方的人;而不足者中也有勤勤恳恳,老实本分的人。”
以人的力量,根本做不到全知全能,制定政策就会出问题,执行政策又会有人欲做怪,执行来执行去,反而是给坏人可乘之机,从中谋取私利,加剧社会的不平等。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遏制人道损不足去奉有余的趋势。能做到这个,天下的庶民便都能过得心中无怨了。”
张苍听罢,原本的万丈气焰现在都化作一汪春水。
张苍有气无力地问,“所以,不管我们再去分多少碗酒,结果都是一样的?”
扶苏自然道,“正是此理。圣人治理世间,什么时候说过要让每个人都得到均等的物质了,之所以人人都要平等,其实都是假的。”
“口口声声叫嚣要追求平等的,其实真正的目的是让自己得到最多的。说来说去,还是劝导人要节制自己的欲望,调整自己的行为。可是这就要看文教了。”
张苍将手揣在衣袖里,面前一爵酒里倒映着他和扶苏的面容。
太子这厮,往日待我那是一个劲用权力镇压我、欺负我,今日竟然对我这般循循善诱似地说教,绝对是想到了什么坏主意,想要用我。
且看他又要出什么坏招。
“那按照太子所言,这件事该怎么去办呢?”
扶苏拉着张苍的手,“我决定,就听从你的计策。我会再赐一回酒,只是这一次让你去帮我分酒。”
“我去?”张苍莫名攥紧衣袖。太子莫不是要去坑他。“太子方才不是说,不管分多少次,酒都分不均吗?”
“原本士兵们分到酒的连十分之一都不足,可是有你这样的人,士兵们分到酒的人便有十分之三了。”
张苍抿住嘴,双目凛然望着扶苏。
他扒拉开扶苏的手,我要是信了你的话,我就把自己埋进土坑里。
“太子,莫要诓骗臣啊。”
“怎么,你不敢去吗?”
“太子,激将法在臣这里,不足用。臣和太子,也是多年的交情了。这酒太子说重发,必然有太子重发的道理,可这已经决然不是我的心意。”
张苍可不给扶苏去当工具。
他是君子!
怎么能为扶苏去欺骗他人呢。太子一看就是想到了什么驾驭人的法子,别看他长得面如冠玉,性情温雅,一肚子坏水。
让他去给四十万人分酒,众目睽睽之下一勺一勺舀。
这不是羞辱他吗?
“那我可就直说了。就怕我说了,你又不肯去做。”
张苍作揖,“苍不敢违君侯之令。只想听听太子的道理。”
“这君子,永远也揣测不到小人的想法。所以小人常胜。御史要为不足者补酒,为的是正军中风气。想法固然无错,可惜一旦执行,那就是南辕北辙。”
“非但不会有什么效果,还会让惹得军中生出更多不必要的议论。”
张苍望着扶苏,心里打着腹稿。太子这小子读的是商君书、韩非学,一天到晚总是拿捏人的心思,要说他是小人也不为过。
谁让他总是把小人心思看那么透彻。
扶苏又道,“天下的庶民并非都是知道感恩的人,小人大有人在。赐予他们衣服食物房宅,他们并不会感激你,只觉得这是上位者应该做的,之后就变得越发懒惰,逃避税收赋役。”
“这带兵打仗,就和治理国家一样的道理。都是治理人嘛。”
“师傅韩非曾说,庶民只会服从于权势,并不会因为你对他们有恩义所以就去听的话。知恩图报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君子作为,现在社会风气败坏,别说知恩不报了,更多时候人是恩将仇报。”
“每人一碗酒,这不就是施恩吗?可是每个人都赐酒,就等于每人都不赐酒。无差别的对待每一个有差别的人,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不公平。”
“所以这酒,应该分给该分的人。”
张苍顿悟过来了。
原来这些事情,都是上位者知道并且默许的。
太子这是在抓那些将领们的心啊。
张苍最终是察觉到了扶苏的目的,看不出扶苏这么俊秀的外表下竟然藏着这样的心。
张苍揪住扶苏的衣襟,拍着他的胸口,“太子,你这颗心是纯黑的啊!”
扶苏露出笑容,是那种被身边人看穿了心思的笑。
身为帝王,本来搞的就是法术势一套,孔子设计出的儒家那一套,是给大臣们用的才是。
“那太子再分一次,难道还是要把酒分给这些人吗?只为了让那些将军听从太子的命令,好上下同心攻打楚国?可怜那些一直都敬爱太子的下士和兵卒。”
扶苏和张苍只有立场不同,没有谁好谁坏。
“这一次分酒,我让你分给三类人。”
“第一类,是冲锋在前,把命别在裤腰带上的前军冲锋队。他们拿命去冲锋,又不带盔甲,是整个军中最危险的群体。”
“这第二类,是给修筑军事防御工事的底层兵卒。他们初入军队,训练强度不足。背后全无依靠,如今几乎都是六国新近被俘虏拉入军制的人。”
“第三类,是给不论风雨都必须出来值岗的人。”
“这三类人中,第一类人赐他们酒,为的是激发他们的士气,自不必多说。他们几乎决定战争的胜负。”
“剩下两类人,看着是军队里最无足轻重的人,实际上代表的却是最无权无势的那一帮人。我想他们平日里没少受人欺负和白眼。”
“但凡手中有些关系,都不至于去做这些最粗最重最后毫无军功的活。”
张苍听罢,那是从不服变成了不得不服气。
张苍知道太子一向精明,可是张苍从不因为这个而敬佩太子;聪明人多的是。
张苍现在敬佩扶苏的是,扶苏能够把精明用到该用的地方。
“若是这样,臣愿意去为太子均分酒。”
第411章 要看就看真贫(好奇谁能看懂这个章节名)
次日清晨,阳光洒落在大地上,驱散了森林间穿行的雾,伏牛山在远方若隐若现。
露水还挂在枝叶上,远处传来河水叮叮咚咚的响声,军帐里的炊烟已经袅娜升起。
将士们已经开始早起操练,军营里的旌旗静静地在微风下招展。
辕门之外,扶苏穿着盔甲巡营,他身后跟着王贲、蒙恬等人。
每到一军,便有一都尉领着千夫长站出来。
四十万的军队,扶苏今天只能挑一部分巡看。
这出行用的仪仗队,就有足足三千人。
个个配着长剑、弩机,发髻统一偏左不说,越在扶苏身边的,那相貌越是不凡,英俊非常。这样的仪仗队自然更加衬托扶苏的身份。
之所以精心准备铺张豪奢场面亲自巡营,为的就是提振自己在军中士卒心目中的形象。
士卒们严阵以待,秦军个个发髻偏左,皮肤黝黑发黄。因为秦国粮食充足,士兵们个身体都长得结实。
都是正血气方刚的男儿,又不近女色个把月,被这异地寒风苦雨、血腥疆场磨砺出一身胆气。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别说喊个口号让人心潮澎湃,就是他们不说话,自己骑着马从中路过,都觉得威风八面。
扶苏骑马走在队伍最前头,王贲、任嚣等陪着扶苏似乎是在说说笑笑。
队伍最后面,有几个人忍不住小声议论。
“大王麾下有那么多能人大将,为什么偏偏选择太子啊?看着比我们都年轻,这样的人能指挥四十万大军和楚国打仗吗?”
“这你就不懂了。上阵父子兵啊。大王在宫里,这派四十万大军出来打仗,选谁都不放心,还不如让亲儿子上场呢。”
“嘿我看未必。”
“那你觉得是怎么样?”
“你说大王有那么多儿子,为什么偏偏最喜欢太子啊?每次都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太子。”
“废话,那是因为太子是大王的嫡长子。”
这士兵两眼一眯,远远地望着扶苏,一脸认真地道,“我看未必,我觉得是因为大王觉得太子英俊。”
众人都将讶异的目光落在这士兵身上。
随后士兵之中爆发出一阵轻微的共鸣。
“我看是。”
“说得准。”
“有道理啊!”
队伍最前方,众将们正拥簇着扶苏。
任嚣见扶苏今日心情不错,便趁机道,“太子昨日赐酒给诸位将士,军中将士上下都感激太子。”
任嚣说着,便转身对身后的弟兄们一阵吆喝,“兄弟们,你们说太子昨日赐的酒怎么样啊?”
军中士兵齐齐爆发出相同的声音。
“好!”
声潮像是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箭矢,朝着扶苏的耳朵就冲击过来。
扶苏则只是微微闻了闻空气中香甜的青草味道,他就知道这些人昨天一滴酒水都没分到,更别说尝到味道了。
扶苏只是对着将士笑。
任嚣正自己感到高兴时,却听到扶苏说,“巡营,看得是士卒,我唯恐士卒们平日里吃喝上有不尽兴的却不知道。这要赐酒,便要赐到每个人手里。要听将士们的心声,就要听真话。”
众人都面色一颤,都不敢出气。
任嚣也是顿时面色冷峻下来。
接下来的路程,扶苏都没怎么说话。
等回到大帐前,任嚣等人皆是出了一身冷汗。
扶苏下了马车,将马鞭交在冯敬手里,又对着众人道,“这军中承受最多死亡风险的是攻城梯队和冲锋敢死队;平日里最劳苦却总几乎得不到军功恩赐的是巡逻卫队;每日辛劳保障全军上下防御安全的是底层的庶卒。”
“这三类人,理应是最该被赏赐的。昨日赐的酒自有昨日的分法,今日赐酒自然有今日的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