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御史,太子歇息了。”冯敬担心事情闹大了,只是拉着他小声劝告。
张苍却不理会,双手揣在衣袖里,他在黑夜里大声叫嚷起来。
这一天晚上,青山作傍,天空中万里繁星,浩瀚无比。
“是谁说?我的疆域不必铸造城墙,但是天下乃至外邦的人都愿意来做我的子民。”
“是谁说我的战车将有百万之乘,但是它们只是用来威慑,而不是为了侵略。外族的首领听到我的名字,就会害怕的发抖。”
不知道有没有人经历过那种,一个一向和自己很亲近的人,忽然有一天把自己的黑历史乃至于底裤的颜色都扒给别人看的经历。
扶苏现在就是这种感受。
很快,帐门被掀开了,一个穿着白色深衣的男子走了出来。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贵气逼人。
扶苏望着张苍,眼神肃杀。
张苍见到扶苏走了出来,这便一把推开冯敬。冯敬也是头一次知道,这张苍居然力道这么大。
不等他反应,张苍已经走到了扶苏面前。
“太子,臣可算见到你了。臣有要事禀奏。”
扶苏黑着脸。
“到底是什么事,非要把我叫醒?”
“太子,如今军中人心惶惶,您是怎么睡得着觉的呢?”
这话犹如当头一棒,顿时就把扶苏打得变成一个哑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太子,您也不想臣对太子在外面奏事吧?”张苍说着。
扶苏只觉得身心都遭到了巨大的伤害,他已经不干净了。
扶苏转过身,这就带着他往帐内走。
只是扶苏不知道的是,原本周遭黑漆漆一片的军帐在他进入帐内后,所有的帐子都将油灯给点燃了。
蒙恬也听到了刚才张苍的咆哮。
现在他披着衣服坐起来,忍不住发笑。
王贲也醒了,他披着衣服也听了很久了。
“没想到,太子还说过这种话呢?”
进到帐子里,扶苏自然不会再给张苍好脸色。
“到底是什么事,非要大晚上闯帐?”
“太子,您今日给军中将士们分酒,可我知道的是,现在的军中,分到酒喝的人尚且不足一万人。”
扶苏皱眉,“就这个事?”
“难道太子以为,这是小事?”
“让你进来前,我就已经想过,你若是所要禀告的事情不够十万火急,我就亲手宰了你,还要把你的舌头给割了。”
扶苏眼中冒着火星子。
“这么说,太子只是为将军赐酒,却不顾士卒兵众死活?”
“简直是一派胡言!赐酒为的是安抚全体将士的情绪,我已经把酒赐了下去,如你所言,难道我还要找人亲自盯着,让人把酒一人一碗分到手里不可?”
“太子就应该这样!”张苍一手把账本拍在案上。
虽然已经见过了一些始料未及的大场面(被嬴政砸过),可扶苏还是被张苍这举动给吓到了。
“张苍,深更半夜?你想要弑君吗?”
“太子常说,事必由己出,遇到事情,多想想自己的原因。能杀了您的,只有您自己。臣对太子绝无歹念,臣只是来规劝太子的。难道太子忘记了当初那些誓言吗?”
扶苏无法否认自己说的那些话。
“那都是年少无知!竟然当真?”扶苏背过身去,气愤不已道。
张苍听到,大为失望,眼中是藏不尽的悲伤。
“原来太子也和六国的君王没什么区别,更和大王没什么不同。”
话说着,张苍便作揖,“臣明白了,臣这就走,不敢打扰太子清梦。”
“放肆!张苍,你好大的胆子!”冯敬听不下去,闯进帐来替扶苏助威。
扶苏那叫一个郁闷,这话应该他来说吧。
张苍见是冯敬,更是心里委屈,这就要走。
“你给我站住!”
听到扶苏这一声呵斥,张苍这才留住脚步。
扶苏对冯敬道,“你先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要进来。”
冯敬无奈,只能先告退。他望着张苍,心里感慨,太子就是太惯着这个张苍了,所以他才这么放肆。
扶苏坐在上座,将剑收了回来。
“惊动了整座营帐,你总该把话说个清楚再走。”
“太子,分酒的事情,绝对是大事!太子不该轻轻放过。”
“不过一口酒而已。眼下我正为如何振奋军中士气而发愁,你却在这计较几两酒的事情。小题大做!”
张苍涨得脸红脖子粗。
“太子自诩为韩非亲徒,却连最简单的道理都忘记了。韩非曾在《喻老》篇中说,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一个国家的败亡,永远都是因为内部生出的腐败;而一个国家内部的腐败,并非是一日就开始的,那都是从最细微处蔓延来的。”
“太子今日在分酒这样的事情上都表现出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行为,那太子以后必然是赏赐爵位的事也会做出这样的表现。”
“可惜的是,士兵们听说是太子来赐酒,一个个奔走相告,可是一天了,却连个酒的影子都没看到。将士们得有多寒心哪!”
扶苏白了张苍一眼,“没你说的那么夸张。不是谁都像你这么死板。”
“少喝了一碗酒,难道明天太阳就不出来了?难道明天他们就不用吃饭了?难道秦楚之间的仗就不打了?”
第409章 损有余奉不足(求打赏月票全订!)
扶苏振着衣袖,“莫说分酒,天底下哪件事算得上真正公平公正?”
“有些事情,不上称没有四量重;上了称,千斤都打不住。”
张苍望着扶苏冷漠坚刻的表情,却坚持己见作揖道,
“子曰: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太子既然赐酒,却不管管这酒水是如何赐下去的?这样的话,这酒赐与不赐,又有何益?”
扶苏却问,“你也知道这并非一碗酒的事情,难道我和军中其他大将也不知道吗?”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有人天生为王,有人落草为寇。世界本来就很复杂,一件事的发生,是很多原因共同导致的。你也是读易经的人,知道阳中有阴,阴中有阳。”
“事情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酒是分不均的。一是因为酒本来就不够;二是就算酒够了,也分不均。”
“这酒到底怎么个分法,是按照等级次第分,还是按照自己的功劳辛苦程度分,还是按照人头分?这里面都有讲究。而根据现实来判断,不论怎么分,总会有人不满意。”
“绝对的公平本来就不存在。可是这赐酒总比不赐酒的好。赐了底下的人多多少少还能被匀到一点,不赐的话谁也没有。”
“自古以来,所有的上位者在赐酒和不赐酒之间都是选择赐酒。可是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历来如此。”
“真要想做那奉行天道,损有余以奉不足者,就得掌握至高的权力。现在我秦国和正和楚国打仗呢,你倒好,跑来跟我这嚷嚷这个。”
张苍双目又燃起来,他走上前去,“太子,臣倒是以为,这是太子在军中士卒面前立下威信的绝好机会。臣遍观秦史,这商君徙木立信,收复国民人心。”
“太子既然想着要治理四十万大军,也得在这些小事上把功夫做到位。小事上见心意啊太子。”
扶苏犹疑,他赐酒的目的主要在大张声势,让军中上下都知道这次挂帅的人是他恒阳君,秦国的太子。
张苍则把关注点都放在酒上。
君有君的考量,臣有臣的考量,士卒们只为吃喝的事情发愁。
没办法,眼下的体制等级分化那起码得溯源祖上三代。
扶苏坐定,“那你说要怎么来解决这件事为妙呢?”
张苍作揖,“臣请太子,就分每个将士一碗酒。眼下军中人声鼎沸,是因为大家听说太子来赐酒,可是现在,将军们只以肉汤来替代。这不是让将士们白白高兴一场吗?”
张苍想着,太子说了赐酒给军士,就得赐酒给军士。
看着扶苏没有被打动,张苍复道,“君无戏言啊!”
【提示:在这时代,扶苏是可以被称呼为君的。并没有任何僭越的语义。】
扶苏望着张苍,在扶苏心目中,张苍说的只有一半道理。酒是绝对分不均的,以后的利益也绝对分不均,秦国一早就面对了这个现实,所以要用军功爵制,让上下层之间流通。
要的就是让每个人都能有机会上去喝酒吃肉。
儒家之所以败,就是败在不肯面对现实。所以秦国比六国领先了百年。
不过眼下,扶苏并不想和张苍探讨这个,这要探讨起来,真的到了猴年马月。
“我倒是觉得,你这个法子倒是有点用处。”
时值扶苏正式挂帅征伐楚国,这一回经历李信战败,七都尉战死,而挂帅的又是自己这样的年轻人。
这还要感谢一个人赵括。曾经他也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然后也带了四十万军队和敌国大战。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大家都害怕历史重演,所以军士们对自己有些不敢信任,听命令有迟疑。扶苏现在想要解决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这军中所有的将军都要把他的命令一字不落地执行下去。
所以在扶苏看来,这倒是一次不错的权威服从性测试。
“就按照你的意思去办。我明日再发一次酒,这次明令,必须每个士卒都要喝到一碗酒。”
张苍闻言大喜,捧着长袖作揖,“太子真乃明君也。”
扶苏却一把扯住张苍袖子,将他拉到自己旁边坐下,“可我有言在先啊,这一回,还是有许多人喝不到酒。到时候御史又要说什么话呢?”
张苍神色肃穆,左右环顾。
室内只有几个炭火盆,烧的极旺,他都已经被烘出一身热汗来。
“这怎么会呢?”张苍对扶苏的话表示怀疑,张苍相信,太子一定有不足的地方,而自己的存在就是帮助太子弥补这个不足之处。
扶苏忍不住感慨,“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叫人间疾苦啊。我问,人和人都是一样的吗?”
“这肯定不一样啊。”
“那把酒分给士卒,这功劳大的人看着没有功劳但是和他一样有酒喝的人,还能高兴吗?下次上战场,他还乐意冲锋陷阵吗?”
这个问题,还真让张苍陷入了沉默。
随即张苍又张开双袖,他不为那些夜间值守放哨的将士们去争取一碗酒,还有谁去为他们争取那一碗酒呢。
眼下连一碗酒都不能替他们争取到,那自己的才华日后又能为天下人做什么事情呢?
夫丈夫也,当为常人所不为之事。
张苍对扶苏道,“这大治之世,理应人人都有酒,户户都有肉啊。在军令如山的军中,尚且连酒都分不均。日后又拿什么去推广在天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