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的大道上,此时正在行走多少人,都能看的到。河道里又几只船,也可以数得清。
绿色的原野,和青山的山岚相互交织,新郑城里看起来,一切都是井井有条。
只有文人雅士喜欢享受这个。
灌夫不明白,清风拂山岗,这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太子一脸享受的模样。
这有事做的时候,大家个个提起精神来,全神贯注处理事情,团结合作,感觉很充实;但是这一等到这打退敌军,外患消除,不止是扶苏没事做,张苍等人也都是百无聊赖。
如果不是扶苏提议带他们出来,这个时候他们八成都是在睡觉。也许张苍会去读书吧。
扶苏、张苍、林信、灌夫,另有两个护卫,他们来到一棵大柳树树底下,就地铺开毯子,坐在树下休息。
这时候,两个扛着镐的农夫从坝上走了下来。
他们从坝上走了下来,往通往城中的大道上走。刚好会路过扶苏一行人休息的这棵树。
扶苏看着张苍,心生一计,“御史苍,愿和吾赌否?”
张苍本来走的气喘吁吁的,出了一身汗,现在走到大树下,好不容易得到休息的机会,他自然优哉游哉,心情十分畅快。
听到扶苏这么一问,顿有毛骨悚然之感。
他就知道,太子的心是黑的,怎么可能突然就变白了。
张苍哆嗦了一下唇,“臣可以回答否吗?”
“你说呢?”
张苍垂下头来,“还请太子明示。”
“我和你打个赌,新郑的治理到底是不是良治?”
张苍感到惊异,这话不是针对自己之前的感慨吗。他就是随口说一句,没想到太子竟然上心了。
“那按照太子之说,良治如何,否(pi)治又是如何?”
“如你之前所言,我以后做到了良治。可是要我来说,我根本没有成功,这些人并不满足当下的生活,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生出抱怨。到时候,过去出现的问题,在我离开新郑之后,也很快又会出现。祸患没有解决,就称不上良治。维持一时表面的平静,也根本算不得太平。”
张苍思忖一番,太子说的这个问题很深刻。
只是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在太子身边,太子独独问我。
我和这些人唯一的区别是,我是外臣。
从跟着太子以来,我几乎没有得到过什么重用。
今日太子问我,必然是有重用我的心意。
扶苏指着那些下田来的人说道,“如果是良治,那那些农夫必定对当下生活满意。如果是否治,那那些农夫必定心中有怨恨,对当下生活不满意。”
眼见两个人正在下田坝,估计等会儿就到了,张苍想起上次老宗正给他的教训,得时勿怠。
“愿意和我赌吗?”扶苏追问着。
张苍没有什么好迟疑的。“臣愿意赌。只是臣不知道这赌注是什么?”
“你赢了,我答应你一个请求。我赢了,你要给我办件事。”
张苍脸色一白,连忙俯下身子作揖。
“太子为尊,臣为下。太子命令臣那是天经地义,臣不敢僭越。太子有什么事,命臣去为之即可。臣不敢和太子打赌。”
扶苏笑笑,“御史,放轻松。出来玩,何必拘泥于那么多礼法。”
张苍并不敢怠慢,事实上,他现在已经出了一身热汗。
张苍拱手作揖,“回禀太子。太子治理新郑,以兴业为要务,以充实民众的府库为目的。修建水渠,打通河道淤塞;韩国原有的贵族、富商,占据大片的农田,是太子您下命令让城中百姓分去他们的田产,达到均衡。”
“子曰,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寡谓民少,贫谓财乏,均谓各得其分,安谓上下相安。也所谓“均”就是要按照各自的功劳分配财货,每个人都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得到自己应该得到的,如此国家便会强大。”
“韩国沉积旧弊,国中公卿贪婪无度,肆意搜刮掠民。掠民不足,便掠商。国力空虚,民众十之八九无有田地产业。”
“反观现在新郑城中,人人得以置办产业,都是太子的功劳。”
“民众,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张苍以为,太子做到了让这些民众拥有了自己的产业,丰足了他们的衣食。民众天性都是懂得感恩戴德的。”
“新郑的人感激太子,所以诚心归顺于秦国。新郑的百姓满足了衣食住行的需求,自然而然就会去遵循礼法。”
“当一个国家的人,都不约而同去遵循礼法,国家必定上下都很安定。”
“在臣看来,太子的治理已经成功了,绝对称的上是良治。”
张苍说的,可不是虚话。
这就是他所认可和追求的天下治理模式。
280.第271章 谬误 (求打赏订阅支持)
280.
扶苏忍不住问,“照你的意思,人满足了吃喝的欲望,随后就会去自觉追求礼?”
“那要是这么说,天下最富有的国家,一定是最好礼仪的。”
张苍竖起耳朵听着,顿时感觉眼前一片绿茫茫。
太子的思维转的太快了。但是听起来给人的感觉都是对的。
扶苏望着张苍,这个小白脸,一天天的一点本事都拿不出来,不知道养着他有什么用处。
“而你还认为,人通晓了礼仪,就能够各安其位。照你的道理,当大家都明白了礼仪,国就可以安定下来了?”
“可是的观点不仅和现实不符合,自身也有矛盾。”
扶苏想干点思想统一上的事情,他想用张苍试试看,能不能行。
张苍是荀卿的弟子。荀况曾经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儒家代表人物,但是荀况是个主张量力而行的人,他的观点比较实际。
他坚持人性本恶,需要礼仪教化。这和秦国的治国理念刚好是契合的。
所以他的学说,在秦国的士人和秦吏之中非常受欢迎。
但是在本质上,荀卿其实是寻求了一种介于礼和法之间的手段,主张用内圣外王的方式治理民众。
法律惩罚和道德教化,两个本来就应该并驾齐驱,双管齐下。
但是从秦国的状况来看,已经完全走上了偏离的轨道。秦国为了走高速路,发展耕战体系,只顾眼前的现实效益,根本不顾其他的。
短期内,严刑峻法肯定有效果。
但是时间一久,秦国人就慢慢的价值观导向变了。
法律成了他们心中的底线。
慢慢的人们就开始这么想,“反正这么做不犯法,有什么不可以做的?”
时间一久,群众的道德就开始朝着法律这个最后的底线上滑落下来。
反而导致违法犯罪数量激增。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法律本身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道德下滑,这是道德最后一层底线。法律和道德的出现,都是为了组织人群中恶的一面增长扩大。
独立个体的人,本身就有恶与善两面性。
一旦政策导向,政策落实出了问题,就会使得群体的恶被不断放大。违法犯罪的人越来越多,“坏人”的群体日渐壮大,犯罪也变得好像就是那么一回事,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
人们内心的羞耻已经没有了,这反而冲击社会秩序。
物极必反,照秦国这种严刑峻法,根本就是滥用法律。
日子久了,法律就会成为很轻贱的东西。
因为法律已经不保障他们的利益了,反而成为了剥削他们的手段。
张苍预感的没有错,扶苏确实有要重用他干点大事的意思。
不过这个大事,对秦国而言太大了,会遭到很多既得利益者的反对。
扶苏想看看张苍,他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帮助他完成这件事。
历史上很有名的人物很多时候也是时势成就的。有些人未必真的能够帮助扶苏。
像张苍,明显缺乏锻炼,各方面能力都很弱。可就一点好,待人老实,微略正直,心眼好。
这种人,不会苛待百姓,也不会背弃他。
张苍想了许久,“太子说的确实是事实。可是之所以富有没有能让民众知道礼仪,明白廉耻,是因为民众没有意识到,礼是什么。”
扶苏面露喜色,“御史你所说的礼仪,该不会还是当初周天子时期的礼吧?”
如果张苍脑子里还是孔子这一套,又或者是楚汉道家那一套,在扶苏这里都过不了关,更别说在朝堂上能掀起风浪来。
扶苏要救的是秦国,稳固的是秦朝的统治。
目前为止,除了他锚定的儒家思想和荀子学说,其他学说和思想,根本没办法套在秦国上。
张苍很认真地回答说,“我曾经师从荀子。先师荀卿告诉我,治国之道的核心在于隆礼。”
“做任何事情都要以礼为依据,否则就无法完成。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
“小到做人,大到治国,没有礼,都是不成的。这一点,在待人接物的做人方面是最适用的。”
“食饮、衣服、居处、动静,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生疾;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
“凡是使用感情、意志、思虑的时候,遵循礼就事事通达,不遵循礼就悖乱散漫;”
“凡是吃饭、穿衣、居住、行为方面,遵从礼就和谐而有节奏,不遵从礼就犯忌而生病;”
“在容貌、态度、进退、走路方面,遵循礼就会温文尔雅,不遵循礼就会倨傲邪僻,像世人一样粗野。”
“这些待人接物的事情看起来很细小,可是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民众在日常中讲礼仪,日积月累,由己推人,讲和不讲理,讲情不讲利,百姓才能长久和平地生活在一起。”
“所以先师认为,人不遵循礼就不能生存,做事不遵循礼就不能成功,国家不遵循礼就不得安宁。”
(其实这个礼就是现代的人情世故。感觉已经被人滥用,成为了贬义化的词。)
张苍又道,“先师虽然认为,人性本恶,可是始终坚持用礼治国。”
扶苏便问:“名为以礼治国,实际上还是说以德治国吧?没想到经历了百年的战争,儒家言论始终是这么飘渺无边。即便是大名鼎鼎的荀卿,也还是这么不切实际。”
张苍听到这个,心头一股火窜起来,就差当场鼻孔出气。
“太子,儒家的核心就是礼。按照太子的言论,如果一个事物真的没有用,就会被世人淘汰。”
“如果儒家没有内核,自然也不会存活到今天。可反而在世风日下的今日,儒家和墨门成为了当世显学。”
“先师之所以会认为要用礼仪来治理国家,这是因为先师对礼的起源与世人对礼的起源认知不一样。”
“先师曾经问: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
“人生来就有欲望;如果想要什么而不能得到,就不能没有追求;如果一味追求而没有个标准限度,就不能不发生争夺;一发生争夺就会有祸乱,一有祸乱就会陷入困境。”
“古代的圣王厌恶那祸乱,所以制定了礼义来确定人们的名分,以此来调养人们的欲望、满足人们的要求,使人们的欲望决不会由于物资的原因而不得满足,物资决不会因为人们的欲望而枯竭,使物资和欲望两者在互相制约中增长。这就是礼的起源。”
扶苏笑了,他终于听到了点有意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