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熙的目光扫过众人,见他们的脸上还带着疑惑,他展颜笑道:
“诸位,离间计奏效了,石越遣使来报,慕容垂已经离开了闻喜县,留下悦绾领兵。”
一时间,帅帐内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他们知道,这就是桓熙一直在等待的时机。
谢玄兴奋地问道:
“梁公!敢问我军何时北上!”
帅帐内瞬间鸦雀无声,大家都注视着桓熙,等待着他的答案。
桓熙缓缓吐出两个字:
“即刻!”
由于东垣县与闻喜县并不接壤,位于二者之间的安邑县被梁军占据,慕容垂为了安全考虑,不可能冒险穿越安邑,注定是要绕远路的。
他需要从闻喜北上,走轵关陉离开河东,再由河内郡向西,才能抵达东垣县。
尽管绕了一个大圈,可慕容垂一路上快马加鞭,也只是用了三天时间便跑完了这趟路程,甚至在途中还遇到了慕容派去将他召回的使者。
慕容垂能回来,最高兴的无疑是慕容恪。
别看他在慕容的面前信誓旦旦,认为慕容垂不可能心生叛意,希望慕容莫要冤枉了慕容垂。
可慕容垂一旦听说了童谣,是否会在惶恐不安的情况下出逃,这一点慕容恪的心里也没有底。
好在慕容垂虽然不信任慕容,但是信任慕容恪,同时也信任慕容恪在慕容心中的分量。
所以他回来了。
燕军大营外,慕容恪注视着风尘仆仆的慕容垂,由衷笑道:
“阿六敦,我很高兴还能再见到你。”
倘若慕容垂真的选择出逃,只怕上一次送行,就是他们兄弟的永别。
慕容垂一路奔波,难掩疲态,但他还是回以笑容:
“阿干,你说过的,有你在,不会让人在陛下面前进我的谗言。”
慕容恪的心底涌过一股暖流,他牵起慕容垂的手,道: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陛下还在营中等着,快随我见驾去罢。”
慕容垂重重点了点头,与慕容恪一同入营。
皇帐内,早已聚满了人,慕容恪领着慕容垂进门,不等二人行礼,慕容便站起身来,当先指责道:
“阿六敦!我将三万将士交到你的手上,你怎可自作主张前来见驾!”
慕容绝口不提自己其实派了人想要将慕容垂召回。
而慕容垂也并没有拿自己在中途遇见了慕容的使者做反驳,毕竟他走的时候,确实没有得到慕容的命令。
慕容恪在入营的时候就已经与他说过了,无论慕容说什么,全都认了,自有他来求情。
“微臣该死,还请陛下恕罪!”
慕容垂伏地叩首,态度不可谓不恭敬。
慕容见状,心里说不出的得意。
而慕容恪也没有干看着,他替慕容垂辩解道:
“陛下!桓熙以童谣离间君臣,中伤吴王,吴王心中不安,故而前来自证清白,其行为或许不妥,但忠贞却无可辩驳。
“况且,广信县公(悦绾)为军中宿将,陛下以他为副将,便是要应付如今这等突发之事,既然吴王在离开前已经做出了安排,还请陛下宽赦。”
有慕容恪率先表明态度,皇帐内的将佐们也纷纷为慕容垂求情。
慕容指着这些求情的人,对慕容垂道:
“桓熙略施小计,你就惶恐不安,莫非是朕不能辨别忠奸!还是担心这些人会进你的谗言!”
将慕容垂劈头盖脸一阵痛骂,慕容称得上是神清气爽,他也不可能真的因此将慕容垂杀死。
首先不谈慕容垂的罪行够不够得上死罪,真要想杀慕容垂,哪怕慕容垂今日是左脚先进门,也够慕容将他赐死。
慕容冷声道:
“今日念在众人为求情,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
说着,慕容喝道:
“来人!将阿六敦拖出去,重责一百军杖!”
慕容恪、慕容垂闻言,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一百军杖真要打实了,肯定能将人给打死,但既然慕容如今没想要杀慕容垂,自然也不会故意将他打死。
君无戏言,死罪可免,只不过是活罪难逃罢了。
当初冉闵被盛怒之下的慕容打了三百军棍,不还是活得好好的,直到被押去龙城才给砍了脑袋。
慕容垂被慕容的亲卫押走,皇帐内的众人也悉数告退,没有人驻足观看慕容垂受刑,他们避之不及,免得被慕容垂记恨上。
而慕容恪则被慕容留在了帐内。
慕容笑道:
“玄恭,如今你可算是心满意足了?”
慕容恪如实道:
“臣为阿六敦求情,其一是爱惜其才,其二,也是不希望陛下背负污名。”
手足相残,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情。
慕容不杀慕容垂,倒不是担心名声传出去不好听,而是如今桓家势大,正需要慕容氏内部精诚团结。
慕容杀慕容翰这种事情,发生过一次也就罢了,不能再出现第二次,除非慕容垂是真的想要图谋造反。
否则的话,慕容垂又岂能活到今日,以慕容睚眦必报的性子,慕容恪保得住慕容垂一次两次,可次数多了,也就不管用了。
慕容知道慕容恪没有说假话,他对这位四弟的信任常人难以理解。
慕容恪见慕容心情大好,赶忙进言道:
“事情已经过去,误会也澄清了,还请陛下准许阿六敦返回闻喜。”
在慕容恪看来,除了自己以外,只有慕容垂能够做到与桓熙棋逢敌手,因此,必须要尽快让慕容垂回去继续领兵。
然而,慕容却不打算听慕容恪的,他摇头道: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桓熙如今打定主意要从朕与阿六敦的关系上入手,离间我们兄弟,依朕看来,阿六敦已经不适合再作为偏师的主将了。
“有悦仆射代为领军,朕可以安心。”
没错,这一次慕容垂的忠诚经受住了考验,可是如果考验的次数多了,慕容垂还能否做出同样的选择。
慕容没有把握,所以,他打算索性就将慕容垂留在身边。
慕容垂固然能力出众,可自己麾下又不是无人可用,又何必非得让慕容垂领军。
当年悦绾曾与姚襄、石祗等人联手击败冉闵的十万步骑,如今或许与苻坚联手,也不是没有可能击败桓熙。
慕容恪一听,心里当即就凉了半截。
桓熙不是冉闵那种有勇无谋之辈,悦绾多年不曾领兵,如今重新出山,就遇上了桓熙这样的对手,稍有疏忽便可能招致一场大败。
“陛下!不可!悦仆射虽当世名将,但绝非桓熙的对手,还请陛下三思!”
慕容闻言皱起了眉头:
“玄恭,你怎地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说罢,他固执己见道:
“朕意已决,无需再议!”
慕容恪无奈,他知道,慕容已经有了决定,就不会再改变,说到底,慕容也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皇帝,尽管信任慕容恪,但也不至于什么事都听慕容恪的。
当慕容恪沮丧的走出皇帐时,慕容垂的一百杖还没打完。
行刑的人下手有轻重,慕容垂看上去鲜血淋漓,其实只不过是皮肉伤,没有伤及内脏。
慕容恪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要等着慕容垂受完刑,如果是别人在这盯着,可能是看笑话,但慕容恪肯定没有这种心思。
待一百军杖打完,有亲卫进帐通禀,慕容只是让人将慕容垂带去疗养,并不见他。
慕容恪这才搀扶着慕容垂离开,来到早已为慕容垂准备的营帐,军医还没赶来,慕容恪叹气道:
“陛下要将你留在此地。”
慕容垂虽然在与苻坚分别时,说过自己可能去而复返,但其实心里早有准备,他太了解二哥慕容了。
故而,得知了这一消息,慕容垂并不显得沮丧,他带着感激道:
“此番能够侥幸逃过一死,全是阿干的功劳。”
说罢,慕容垂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慕容恪好奇道:
“虽是劫后余生,但也是遭了无妄之灾,你怎地还有心情发笑。”
慕容垂得意道:
“阿干,桓熙这般处心积虑的想要除掉我,这证明他是在忌惮我,你说,我能不高兴么。”
毫无疑问,桓熙此举,虽然带着满满的恶意,可又何尝不是一种对慕容垂的认可。
慕容恪知道他是在苦中作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无奈道:
“你好生休养,即使留在军中,亦能出谋划策,为家国出力。”
慕容垂嘴上回道:
“理应如此。”
但内心却明白,慕容只怕没想着让他进言献策。
慕容恪是在军医来了之后,确认慕容垂没有大碍,这才离开。
慕容垂在上药之后,又经过了简单的包扎,外边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独自趴在榻上,脸色阴沉。
经过此事后,慕容垂越发确认,自己虽然是大燕的吴王,但偌大的燕国,恐怕真的很难有他的容身之地。
最关键的是,他不仅与慕容的关系很差,慕容垂与可足浑皇后的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
慕容若在,尽管厌恶自己,但也能做到以大局为重,倘若慕容不在了,由那短视的妇人垂帘听政,恐怕可足浑皇后就不一定能够顾全大局。
事实上,慕容垂曾经一度想要出奔虞国,而不是回到御前请罪,将自己的生死寄希望于慕容的宽仁之上。
但这一仗太关键了,他如果现在就叛逃到苻坚的麾下,虞国与燕国之间的联盟也将不攻自破。
到时候慕容向苻坚索要慕容垂,苻坚给是不给。
此时的慕容垂,已经下定了要出逃的决心,但不是现在,当然,也不一定非得是苻坚。
在慕容垂看来,苻坚确实信任自己,但桓熙又何尝不是认可了他的才能。
夜色渐深,慕容垂终究是旅途劳累,又挨了一百军棍,此时倦意来袭,便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