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知多久,阿满终于一一汇报完毕,他紧张的坐在静室里,好像一个正在等待老师打分的学生。
桓熙的脸上依然看不出喜怒,他倒了一碗茶递给阿满:
“说了这么久,口也该干了,先吃碗茶润润口。”
“谢父亲赐茶。”
阿满道谢一声,连忙接过,他确实口干舌燥,一碗茶水下肚,立时便解了渴。
桓熙待他喝完,却没有评价阿满的那些看法是对是错,转而问道:
“阿满,你觉得这些官员之中,哪些人可以被重用?”
父亲的问题出乎了阿满的意料,但他可不认为父亲是在随口一问,故而,阿满不敢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在沉吟片刻后,说道:
“如果只是阐述对他们的看法,自当畅所欲言,可如今父亲想要重用其中一些人,孩儿与他们的接触并不多,对他们的了解也不够深,孩儿不敢妄下断言,以免耽误了国事。”
此话一出,桓熙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此前一直绷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桓熙满意道:
“不错!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关系到国事,你能这般慎重,为父很欣慰。”
桓熙说着,朝阿满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坐在自己的腿上。
阿满会意,起身坐了过去。
王坦之二十多岁时,还经常让他父亲抱着坐在腿上,因而得了一个膝上王文度名号,更何况阿满才七岁,尽管他很早熟,但也经常会与父亲有些这样的亲密之举。
在阿满的生命中,桓熙通常扮演的是慈父的角色,谢道韫才是严母,故而,阿满内心是亲近自己父亲的。
桓熙抱着阿满,继续道:
“为父披荆斩棘,开创这片基业,靠的便是谨慎二字。
“我此前与你说,让你仔细留心各地的官员,回来后要听取你对他们的看法,实则是想知道,你是否会被某些人在你面前刻意展现的一面所蒙蔽。
“倘若你在听了我的问题后,报上几个名字,无论这些人是否能够被重用,为父仍然会感到失望,因为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还是莎士比亚将哈姆雷特的内心活动毫无保留的展现给读者的情况。
又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多多少少都自带着一层伪装,不会轻易让人看穿真实的自己。
桓熙又怎么可能强求一个七岁的孩子,在与那些地方官员们接触不多的情况下,就洞悉真实的他们。
故而,桓熙一开始的泄题就是假的,他不是在考察阿满的眼光,而是想要知道阿满是否会轻易相信那些了解不深的人。
阿满显然没有想到父亲居然存着这种心思,但也庆幸自己没有随口说出几个名字来应付父亲。
当然,阿满更开心的是自己的行为让父亲感到欣慰,这可是桓熙亲口说的,一时间,阿满觉得跟随权翼一路奔波的辛苦,全都是值得的。
桓熙抱着阿满在静室内坐了好一会,他又询问起了阿满在旅途中的见闻,虽然权翼都有写信向他汇报,但桓熙还是更愿意让远游归来的儿子亲口说给自己听。
阿满并未有所隐瞒,毕竟他做的所有事情,权翼都看在眼里,根本不可能瞒得过父亲。
待听完了阿满这一路上的见闻,桓熙这才开口道:
“你在新平郡时,就把有关赵韶一事处置得很好。
“先是向民众许诺减免赋税,为自己邀得美名,而后又在私底下安抚赵韶。
“虽然这其中少不了权翼的点拨,但你能够听取忠良之言,从谏如流,也是一种智慧。”
阿满坦诚道:
“孩儿只是觉得权中书不会害我,所以对他言听计从。”
桓熙闻言,一张脸又绷了起来:
“不是才与你说过不能轻易相信别人吗?”
阿满此时已经不再害怕了,他看着父亲,认真道:
“孩儿不相信外人,但是相信父亲,父亲既然将我托付给权中书,那么权中书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儿好。
“否则,岂不是在说父亲识人不明。”
说着,阿满还俏皮地朝桓熙眨了眨眼睛。
桓熙没想到自己被他反将一军,原来小阿满是在这里等着自己。
但他心里没有半点恼怒之意,反而高兴的连声叫好。
桓熙抚摸着阿满的小脑袋,感慨道:
“有此佳儿,我桓熙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桓熙位高权重,一言能够定夺成千上万人的生死,但是人死如灯灭,一旦自己百年之后,能够决定政权未来走向的,只能是阿满。
至于所谓的祖宗之法,岂不闻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桓熙虽然常年征战在外,但他对阿满,确实倾注了所有,而以目前阿满的表现看来,小家伙对得起桓熙的辛苦付出。
自从河西、河套的十万胡人响应桓熙号召,集结于长安以来,长安城里的商户们便忙碌得不可开交。
这些胡人大部分是去年前往河东助阵的将士,去年班师后,桓熙为他们赐下了大笔财货,用以赏赐苦劳,如今驻扎在长安城外,这可是足足十万人的消费生力军。
虽然官府担心引发骚乱,规定每名将士只有一次出入长安的机会,每天限额一万人入城,并且不能在城中留宿,但这反而刺激到了匈奴、鲜卑将士们的消费欲望。
尤其是酒肆、妓坊,生意出奇的好,这些胡人离家千里,要么借酒消愁,要么便是去寻欢作乐,排解寂寞,肯定最先奔赴的酒肆这两个去处。
商户们的生意好,桓熙也跟着开心,毕竟他是要征收商税的,特别是酒肆与妓坊,那都是要课以重税。
如果不是大战迫在眉睫,桓熙真想多留一段日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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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9章 出兵之前(四)
尽管桓熙一直很嫌弃长安城,但对于胡人们来说,这里可是个花花世界,足以让他们流连忘返。
长安狭窄破败不假,但作为关西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中心,正如拓跋嫣所言,长安之繁盛,塞外难以望其项背。
匈奴人费连贺隆不是第一次来到长安,他作为匈奴弓骑的一员,最早来到关中的时候,还是响应桓熙的号召,前往进攻当时正盘踞在洛阳的后赵豫州刺史张遇。
那时候因为桓熙征召的匈奴弓骑只有数千人,他们出入长安也没有什么限制。
哪像是现在,还得在黄昏时赶回军营。
好在如今为时尚早,费连贺隆可以带着儿子费连突在城内好好逛一逛。
费连突年仅十七岁,今年才从军入伍,跟随父亲响应大单于的号召,自银川南下。
他们所在的部落可以称得上是桓熙的嫡系,当初桓熙收服铁弗匈奴,将他们一分为三,刘务桓与刘阏陋头这两兄弟身为左右贤王,各领一部,剩下的一部便由银川单于台管辖。
费连父子便是来自被桓熙分走的部落。
由于桓熙出手大方,哪怕被征召来的胡人们徒劳无功,他也会赏赐苦劳,不会让他们白跑一趟,一旦立下功劳,更有重赏。
因此,在铁弗匈奴中,无论是左贤王部,还是右贤王部,还是单于台直接管辖的部落,年轻人对于追随大单于作战,有着极高的热情。
费连突的父亲费连贺隆征战多年,也立下过一些战功,如今已经是军中的一名基层军官,麾下有一百号人,费连突便是其中一人。
今日是他们整队人集体来到长安游玩,费连贺隆在与众人分开前,没忘了叮嘱他们不许惹事。
虽然桓熙对每日进城的人数做出了限制,但那也是足足一万人,这无疑给长安城的治安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故而,城中的大街小巷都有全副武装的士兵结队巡逻,一旦发现不法之事,便可出手擒拿。
尤其是东市的酒肆区,更是巡逻的重点,谁知道这些好勇斗狠的胡人喝高了,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这些天内,不断有喝酒闹事的胡人被遣送出城,交由军法官处置。
但费连贺隆还是带着儿子找到一间酒肆,肚子饿了,总得有个地方吃饭。
费连贺隆一进店,便与掌柜说道:
“店家!来坛酒,四斤羊肉!”
掌柜满面春风的答应下来,领着他们父子找了一个空座。
虽然官府对酒肆、妓坊课以重税,也导致长安城里的酒肉并不便宜,但因为进城的胡人实在太多,故而,对生意并没有什么影响,这间酒肆的掌柜甚至不得不临时招人前来帮工。
待掌柜一转身,费连突便忍不住说道:
“总算可以饱餐一顿肉食了。”
费连贺隆笑着说道:
“能吃多少吃多少,不够再要,不用替为父省钱。”
他们在南下之后,一路上的衣食住行都由桓熙供给,桓熙不会缺了他们的肉食,但主食还是以粟米为主,辅之以肉食、蔬菜。
实际上,游牧民族并不都是以肉类为主食,那是富人家才有的生活,对于普通家庭来说,牲畜得是留着繁衍、卖钱,他们只吃老死、病死的牲畜。
意大利传教士加宾尼在《出使蒙古记》中曾有记载普通蒙古牧民的生活:他们把小米放在水里煮,早晨喝一二杯汤,白天就不再吃东西,晚上吃一点肉,并且喝肉汤。
但费连突可不是一般家庭,因为其父费连贺隆每次出征,都会带回大量的财货,他们家在当地已经算得上是富人阶级了。
也正是有了费连贺隆等人为榜样,才会引发铁弗匈奴的年轻人们投身行伍的热潮。
而在去年许多响应征召的鲜卑人满载而归之后,这股热潮也蔓延到了河西、河套的鲜卑部落之中。
等着店家上餐的空隙,费连突与父亲感叹起了长安的繁华,他憧憬道:
“阿干,将来如果有机会,我想在长安定居。”
虽然长安城在雨天总会飘荡着一股异味,但仍然吸引着费连突。
费连贺隆撇撇嘴:
“你是没有见过洛阳,那可比长安要雄伟得多,我听说大单于将来做天子,就是要定都在洛阳城,到时候洛阳就是整个天下最繁盛的地方,我们父子应该跟着大单于搬去洛阳才对。”
费连贺隆没有进去过洛阳城,当年他跟随桓熙征讨张遇,因为张遇坚守城池,桓熙只是劫掠了周边民众,而后班师。
尽管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但是那座巍峨的城池还是给费连贺隆留下了深刻印象。
桓温正在全力经营洛阳,虽然名义上说是要迎回天子,还于旧都,但其实也是在为自己将来称帝建国做准备,这可以说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长安的繁华就已经让费连突惊叹不已,而父亲口中的洛阳,似乎是比长安更好的地方,费连突不由心生向往。
然而,至少就现阶段来说,洛阳并没有长安这么繁荣。
当年洛阳历经桓熙与苻健的劫掠,早已荒芜,直到桓温夺取洛阳,从江南迁去了大量的百姓,才算恢复了元气。
常言道,由庶而富,在于久安。
长安虽然破败,但关中承平多年,又有桓熙推行均田制,轻徭薄赋,鼓励生产,发展商业、手工业,单论商业繁荣,长安甚至更在建康之上。
毕竟这里汇聚了西域、漠南、蜀地、江南等四方商品,而民众也有余财消费。
只不过费连突并不知道洛阳的真实情况,他问父亲:
“阿干,此番东出,我们有没有可能去到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