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站起身来,沉声道:
“我奉梁公之命前来,不是要听你们在这里争论不休,梁公不日即将兵临裴氏坞堡。”
说着,裴的目光扫过众人,逼问道:
“现在告诉我,是战,还是降!”
有人还是老一套说辞,拿正在晋阳为官的族人来搪塞。
裴冷哼道:
“苻坚不是苻生,没有那么残暴,在晋阳的族人,只可能被贬官,被放逐,而不会有性命之危。
“说到底,你们还是想要坐观成败,也不用你们的脑袋想一想,苻坚此前带领十万步骑西征,被谢子秀(谢艾)、邓应远(邓遐)二位将军所击败,狼狈逃回河东。
“如今又率十万大军南下,面对梁公,哪里来的胜算。
“罢了!看样子,今天我是白跑一趟,诸位如果能够放我离去,梁军踏破坞堡之日,我必念在同族的情分上,为诸位收敛尸骸。”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裴氏家主连忙解释,没有人要对裴不利。
毕竟裴是桓熙的使臣,无论是扣留裴,还是将他杀了,都是在打桓熙的脸。
而且,裴刚刚的恐吓恰到好处。
当然,最关键的是裴提到的苻坚与桓熙的区别。
二人虽然同样宽仁爱民,但是苻坚优待士族,至于桓熙,他利用王猛打击士族的事情,举世皆知,梁国的一些国策,也都是在损害士族的利益。
正如裴所言,裴氏叛虞,那些在晋阳的子弟或许还有生还的可能,苻坚不一定痛下杀手,顶多是不再对他们委以重用。
可如果拒绝桓熙,说不定桓熙就得杀一儆百,拿闻喜裴氏开刀。
虽然,好人不应该被人用枪指着,但这世道,有时候道理与现实往往相反。
在裴的逼迫下,或者说,由于桓熙将会先于苻坚抵达闻喜县,居住在闻喜县的这一支裴氏族人终于认清楚了现实。
永和十二年(公元356年)十月初二,正是初冬时节,桓熙率军来到裴氏的坞堡外。
此时,坞堡大门敞开,裴氏众人在家主与裴的带领下,都聚在门外迎候桓熙。
而随着闻喜裴氏最先表态,其余观望的闻喜县士族也纷纷归附,当天,闻喜县城改旗易帜,晋字大旗迎风招展。
晋室只是将雍、梁、秦三州封给桓熙,作为梁国的领土。
而桓熙虽是梁国主君,同时也是晋臣,如今他收复闻喜县,但闻喜县并非桓熙的封土,因此,闻喜县还是东晋的领土,自然是要插上晋字旗。
当夜,桓熙在县城大宴宾客,而桓熙收取闻喜的消息,也很快就被苻坚所知晓。
苻坚对此并不惊讶,士族就是这样,谁赢他们帮谁,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击败桓熙,那些士人又会来到自己跟前,为他歌功颂德。
恰如裴所预料,苻坚是个好人,他没有对留在晋阳的裴氏子弟大开杀戒,如果是桓熙,肯定是要杀得血流成河,免得将来有人效仿。
但苻坚毕竟是苻坚,是那个在平定宗室、大臣的叛乱后,只是将他们流放,而不取人性命的苻坚。
他没有桓熙那般杀伐果断,自然也不会让人感到害怕,毕竟谁会怕一个好人。
此时,虞军已经行至平阳郡平阳县(今山西临汾),与闻喜相距不足二百里。
桓熙并未继续北上,而是留在闻喜县城休整,准备以逸待劳,等着苻坚来到此地与他交战。
最忙碌的则要数梁军的哨骑了,他们在河东郡与平阳郡的边境上来回穿梭,每天向桓熙汇报苻坚的行军速度。
十月初五,眼瞅着苻坚即将离开平阳郡,南下进入河东郡,桓熙及其麾下将士也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突然哨骑回报,苻坚退了,目前正原路返回。
这一行为出乎了桓熙的意料,权翼揣测道:
“莫非苻坚是想引诱梁公继续北上,等我军后勤难以保障的时候,便是苻坚想要的战机?”
战线越长,后勤的补给运输就越困难。
桓熙皱着眉头,沉吟不语。
他知道,权翼所言不是没有道理,但如果苻坚兴师动众,只为引诱他追击,那也未免太小看自己了。
桓熙当时为了让李威上当,做了多少事情,如今苻坚连演都不带演的,他又怎会冒然深入敌境。
很快,桓熙的疑惑就有了答案,苻坚班师的当天,安邑县有急报传来,吕婆楼率军趁夜突围,朱序得知消息,立刻率军追击,却被吕光的殿后部队击退,只能坐视吕婆楼退往东垣县。
桓熙终于了然,苻坚大张旗鼓的南下,不是要与他争夺河东郡,而是要救吕婆楼的五六万将士。
由于桓熙担心在安邑县作战,吕婆楼会在关键时刻冲出城池,配合苻坚夹击自己,他只能选择分出一部,监视安邑守军,自己率部北上。
苻坚几乎是举倾国之力,带了十万步骑,桓熙也不敢分出太多的兵力,这也就导致了他围困安邑的兵力不足,给到吕婆楼突围的机会。
而吕婆楼退往东垣县后,必定会借道燕国的河内郡,翻越太行山,回到长治盆地。
帅帐内,桓熙脸色阴晴不定,将佐们见状,不知道桓熙究竟是什么心情,纷纷噤声,不敢发一言,唯恐说错了话。
许久,桓熙长叹一声,说道:
“是我想错了,原来苻坚已经放弃了河东郡。”
说着,桓熙脸上浮现起了笑容:
“诸位,这场战事结束了,河东郡,如今是我们的了!”
众人闻言,无不举手相庆。
“万岁!万岁!”
第358章 并州刺史
将佐们的欢呼声中,桓熙笑得有点勉强,毕竟谁不希望尽善尽美,谁又愿意留下遗憾。
他这一回,确实是着了苻坚的道,但是,桓熙自己清楚,在不知道苻坚真实想法的情况下,就算让他再选一万次,桓熙还是会选择率军北上,迎击苻坚。
毕竟苻坚为了给吕婆楼创造突围的机会,可以说是下了血本。
大军开拔,便是支出,十万将士南下,对于虞国的财政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苻坚居然只是为了吸引桓熙的注意力,只能说,苻坚的付出得到了回报,吕婆楼成功突围了。
当然,这并不能改变河东郡一战的胜负,正如桓熙所言,河东郡现在是他们的了。
而双方争夺的盐池,如今也是他们的了。
桓熙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除了没有留下吕婆楼。
出于谨慎考虑,桓熙并没有与将士们急着庆功,一醉方休,因为他担心苻坚来个回马枪,如果喝得烂醉如泥,而让苻坚以骑兵奔袭劫营,那才真叫闹了笑话。
桓熙在闻喜又多停留了三天,直到确定苻坚真的已经班师,桓熙这才离开闻喜。
他留下了石越镇守闻喜,分给他五千重甲步兵,一旦虞军南下,石越便可与闻喜裴氏等士族的部曲相互配合,共同守卫闻喜县。
所谓因地制宜,桓熙禁止关西士族拥有私兵,是因为随着曲辕犁的出现,传统的二牛三夫耕作方式被一牛一方耕作方式所取代,这意味着生产力的解放。
而生产力的解放,必然导致社会上出现大量的无业闲散游民,桓熙不允许士族私募部曲,与手工业、商业争夺人口。
当然,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一旦这些劳动力被士族掌控,无疑会对桓熙的统治造成威胁。
至于河东郡的士族,则就另当别论了。
桓熙准许闻喜裴氏、解县柳氏、汾阴薛氏等河东士族拥有部曲私兵,因为河东郡地处与燕国、虞国交锋的最前沿,桓熙需要民间武装为自己提供帮助。
至于关西,那地方被桓熙经营得固然金汤,四周即使有敌寇,也很难打得进来,对于桓熙来说,关西士族也就没有了拥有部曲的必要。
如果有朝一日,河东郡从前线变成了后方,那么闻喜裴氏、解县柳氏、汾阴薛氏等士族招募部曲的权力,同样也会被桓熙剥夺。
俗话说,枪杆子里出政权,桓熙一直觉得,在自己的治下,军队就只能姓桓。
永和十二年(公元356年)十月十一,桓熙冒雪回到了安邑,而刘阏陋头、索遐的五万援军,如今也来到了安邑县待命。
刘阏陋头、索遐本来是驰援河东战场,没想到他们赶到的时候,战事已经结束。
只能说,世事难以预料,桓熙也没想到自己钓鱼,没有等来慕容恪,却生擒了李威,从而迫使慕容恪退兵。
否则的话,双方可能真的要打一场持久战。
前来迎接桓熙的众将,尽皆面带喜色,唯独朱序,实在笑不出来。
“末将未能看住吕婆楼,致使虞军突围,又遭吕光阻击,臣乃败军之将,还请梁公责罚。”
朱序自责道。
桓熙注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朱序,却是摇摇头,不见有责罚之意,他上前将朱序扶起,说道:
“这不是次伦你一个人的过错,是我疏忽大意,中了苻坚的诱敌之计,才给了吕婆楼突围的机会。”
不同于苻坚将河套战败的责任推脱于为了李威不能击退桓熙,只得班师回援。
桓熙主动将过错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这不等于说是桓熙比苻坚更有担当,而是二人所面的局面不同。
苻坚得位不正,因此需要立威,不能失败,因此,也就不能承认失败。
至于桓熙,他在梁国将士间的威信不会因为吕婆楼突围,而受到打击,况且,说到底,从全局上来说,梁国无疑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因此,桓熙才可以自己揽下过错,施恩于下属。
朱序闻言,感激涕零,连连谢恩。
桓熙笑着说道:
“次伦,吕婆楼突围的主要责任虽然在我,但你也同样不能逃脱干系。
“如今河东郡九县,独有东垣县不在我的掌控之中。”
说着,桓熙收起了笑容:
“次伦,我需要你戴罪立功,为我收取东垣县,能否做到?”
朱序闻言,拍着胸脯道:
“末将一定为梁公拿下东垣,如若失败,甘当军法从事。”
桓熙正色道:
“好!军中无戏言,拿不下东垣,两罪并罚!”
实际上,东源县是一个白捡的功劳,因为吕婆楼在突围之后,只在东垣稍作休整,收拢将士,而后便继续东出,借道河内郡,走轵关陉回到虞国。
之所以不是直接向北,其实是担心遭遇桓熙的拦截,毕竟桓熙当时还在闻喜县,一旦知道吕婆楼北上,必定会去攻击他。
苻坚如今明摆着已经放弃了河东郡,吕婆楼也不可能在东垣县留下重兵把守,众人都知道,只要朱序的军队一逼近,东垣军民便会争相献城。
其实,桓熙复盘过朱序的那场败仗,一定是他在夜里听说吕婆楼突围,急急忙忙率军追击,遭遇了吕光的殿后部队的袭击,故而饮恨。
吕光是苻坚麾下,少有的能够引起桓熙重视的将领,毕竟随着桓熙占据关西,历史上的那些前秦名将,如邓羌、杨安、石越等人,如今都已经在桓熙帐下听命。
朱序败在吕光的手上,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虽然吕光的军队只是虞国的二线部队,但朱序手上的河西鲜卑,也同样不是梁国的精锐。
好在虞军受到主将被擒的影响,士气不高,而吕光自己也急于脱身,没有追击,否则朱序在夜里遭遇伏击,只怕是要被吕光打得溃败。
当然,吕光不追击的另一个原因,是刘阏陋头、索遐的援军当时即将抵达,一旦被朱序收拢溃兵,拖在了安邑,待其汇合援兵,吕光只怕要成为他们的瓮中之鳖。
桓熙回到安邑县城的当天夜里,终于开始了疯狂庆祝,以酒肉犒劳三军,大家喝得酩酊大醉,就连桓熙自己,也是醉得一塌糊涂,辛苦沈赤黔等近臣在帅帐里照顾了他一整晚。
次日,朱序带着桓熙此前留给他的那些河西鲜卑东出,向着东垣县进发。
只是消息传到东垣县,梁军的影子还没见着,东垣县的军民们就被笼罩在了恐惧之中。